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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台北来到花莲,终于在邮局里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头顶外乡人身份的林密觉得现在的一切她都可以忍受。只是仍有一些时刻,比如譬如在暴雨的夜里骑车,或是在半夜三点牵着抛锚的摩托车走过黑暗无人的公路。当生活的原形开始逐步显现,林蜜很久以后才明白那是什么……
如果有人说他喜欢花莲,那他一定没有在暴雨中骑过四十分钟的摩托车,没有在黑夜中急急越过一人高的草丛,当然,也没有在砂石车附近来回穿梭,看见巨大的滚轮扬起尘土。林蜜戴好口罩,等前方的砂石车和自己拉开了距离后,才缓缓转动手把加速。刚来时她总不习惯这路,太宽阔又太笔直,一眼望去看不到底,周围的车速自然都快得惊人,上了好几周的班后林蜜才终于稍微习惯。她往桥上骑去,望着远处不知是什么的建筑物发呆,顺手拭了拭下巴的汗水。路经一整排崭新的民宿,半开放式的小木屋一栋栋小巧可爱,围墙的油漆像是刚粉刷过的,是啊,观光季节也该到了。
林蜜想,再过几天就会有一批又一批的观光客涌入,放暑假的学生、周休二日的上班族,他们会住进标榜乡村风或清爽风的民宿,晚上睡在有空调的房间里,或许交通上会有些不方便,但这不是他们的日常生活所以没关系,有一点习惯上的小差异才叫作度假。租了车就往海边或名产店冲,彻底放松之后回到都市,可能会上网写几篇游记或美食推荐,不这么做哪算是到此一游?他们很快乐,他们不需要为这个地方负一丁点儿的责任。
只要负责笑就好。
林蜜把摩托车停在受天宫旁边,离邮局有一段路,就躲在一大丛树荫底下。她掏出化妆包,里面有粉底和口红,对着后视镜细细地描起来,繁密的叶片像鱼网似的,把阳光细细地筛下来,晒得她一片汗湿。林蜜伸手把眼角最后一点细纹抹平,又照了照镜子,这才往邮局走去。
主任还没进来,她放了心,把肩上的包包外套全塞进座位底下,再晃进茶水间给自己倒水。这间邮局里林蜜最怕的就是主任,三十几岁的女人,总拿斜眼看迟到的人,抿抿嘴又拿笔敲桌子,其他一样坐窗口的资深员工都没人说话,各人只管各自的事,她刚来动作慢,还和气地互相支援,就只有主任会摆脸色。但林蜜知道,自己怕她的原因不是职位或是态度什么的,而是她们年纪相仿。
三十几岁的女人,她们可能是同学或朋友,但现在她是邮局主任而林蜜还是刚考上的菜鸟,林蜜不止一次在心里暗自数算时间与年份,她们同样经历过末代联考,两个人都还是少女的时代。互联网开始逐渐普及,可能还看过相同的卡通节目,她喜欢男主角而她偏爱女配角。林蜜想,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人生的道路出现偏差了呢?窝在补习班还是个全职考生的时候,母亲曾劝过她赶快嫁掉,(但谁要娶一个私立大学毕业又失业两年的女人?)反倒是父亲坚持让她继续准备考试:“都念到这个地步了再拼拼看。”林蜜明白父亲心里的潜台词:想要争一口气赶快考上就对了,还拖什么?眼前你不是也只剩这一条路可走了吗?想要出人头地,赚钱才实在。父亲还会在晚餐桌上忽然提起:“喂,公务员都有18%1你知道吗?”每每让她有种想摔筷子的冲动,父亲就是这样看新闻只看一半,那是几百年前的18%了啊,现在这玩意早就轮不到他们了。
但她从没解释过,任由父亲去说,林蜜知道他们就是心眼实,根深蒂固地认为稳定就是好,标准普通人的安全心态,死薪水总能积少成多。另一个她不愿承认的想法是:眼前真的也只剩这一条路可走了,三十几岁了谁在那边跟你从头开始?男人是不可能的了,为此她甘愿继续在补习班窝着,中午吃自己带的饭团和水,好省钱。她在晚餐桌上忍住冲动不回嘴,安静地听他们说话,“再拼拼看”。她点点头,在嘴里和着饭菜一起咬嚼,竟有一种奇异的安定感,放弃就什么也没有了,林蜜想,她还没办法对自己那么残酷。
度过了那段时间,现在的一切她都可以忍受。同年龄的主任其实不算什么,在台北受训时,连负责带她的人都比林蜜小了个五六岁,年资却硬是高了一截,让她尴尬得不知该怎么称呼人家才是,总觉得被看不起。“什么她这么老?”她在女厕所里听见她们讲她的事,讲她的年龄和姿态,可能还顺便讲了和名字一点也不合衬的长相,她半蹲在马桶上听着尿液一滴一滴溅出水花,好可怕,她们为什么会知道那么多事情?她们推门出去,下一秒林蜜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赶快冲到镜子前,拼命似的,把眼线画得更浓些,把口红画得更艳些。
花莲的分数低,大抵是大家都不想来东部,她勉强够得上及格边缘,刚来时还很庆幸终于摆脱年纪大的阴影,新人只开她这么一个缺,和其他四五十岁连小孩都有了的资深员工相比,她反倒年轻起来,工作量又没台北大,中午还可以拉下铁门来休息个一小时,在台北这可是热门时段,手脚慢些准被教训。她甚至还可以喊他们大哥大姐:“张大姐早安。”“李大哥这个拜托你了。”对方开心她自己也好过,一声声叫得好甜好清脆,仿佛自己还是少女。
但生活的原形开始逐步显现,林蜜很久以后才明白那是什么——那是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的痕迹,不是她这种外地人随随便便可以应付的,假装只是一时,日晒雨淋久了才会慢慢向人展示真正的核心,必须要心甘情愿在这里扎根才能够了解,并且真心喜欢上那样的苦难与挫败。有几日晚上林蜜闷得慌,天真地骑了车往市区去,以为去逛逛“大远百”或吃个消夜也好,没想到半路上下了暴雨打了她满头湿,水打在眼前什么东西也看不见,狼狈地边穿雨衣边注意路况,整条公路隐在黑暗里毫无遮蔽物,又不敢随便往草丛里停,谁知道里面有什么。
还有一次则是遇上地震,她正加速往桥上骑去呢,不过几秒钟,桥面仿佛海浪起伏,震得轮子差点打滑,她赶快熄了火就靠边停,四周的车声、人群嘈杂声也熄灭了,像有谁伸手按下静音开关似的,“唰”的一下前方几盏路灯全跟着暗去,她愣在原地动也不敢动,鬼气森森,沿路树上仿佛挂满人头,世界末日般的场景。更惨的是她的破车就再也发动不了了,任她怎么踩怎么催,油门就是不动,明灭的车头灯像是在对林蜜抗议,她又怕连这一点光都失去,那就完了,黑暗的公路上连辆出租车都招不到,掏出手机来没一个亲戚朋友的电话可以打,她甚至没有那些大哥大姐的号码。无法求救,只能一个人牵着车走走停停,那样试了两个多小时才终于到家,已是半夜三点多,林蜜现在一回想起来,就觉得自己当时真勇敢,边牵车边不死心地听着油门发出“嗡噗噗”的声音,仿佛咳痰,居然还忘了要哭。
时间是锉刀,开始把她当块石头那样打磨、雕刻,慢慢以血肉证明她有多不适合这里,海洋与山岳遮掩不了这里是个偏僻小镇的事实,她不稀罕什么环境优美空气清新,那是写给观光客看的广告词,她要的是生活。
想象中,摩天大楼破土而出,接着是沿线冒出的捷运站,瓷砖净白、玻璃光洁,仿佛雨后的蘑菇那样可爱极了,人潮聚集处开起百货公司或小摊子,那些高过人头的野草被逐步铲除,每一栋楼的窗口都透着灯光。有的时候不是哪里不好,就只是一种习惯而已,习惯依赖人群与灯光,习惯大众运输,习惯过了十二点仍是光灿灿的世界,大概要把全身血液皮肤剥除后才能抑止的习惯,她在那样的城市梦境里终于可以安心了,宛如铁轨那样弯曲着身子歇息。
林蜜也曾经练习过,想要改变那些旧有习惯什么的,她开始想要买一辆车,这样什么问题都解决了,虽然手边钱还不够但她可以去贷款,还不会开车但她可以去学。她欢欣鼓舞地想了很多,看了车子型录,连存折上的数字都算了好几次,却始终没有走进一家车行或申请贷款。
林蜜她怕。
她怕自己真的习惯。
邮局的人都知道,林蜜每两个月会请假回台北去,固定的,通常选在周五或周一,回来的时候总是神采奕奕,笑着分送点心给大家吃。好事者总会开口打听,这小镇里太过安详没什么八卦,林蜜一笑置之,却从不对自己的行程透漏半点口风,于是他们都说林蜜在台北有个情人,这样她为何始终保持单身状态也有了合理的解释。“啊还没要结喔?”李大哥会这样问,林蜜翘着红艳艳的嘴唇微笑并不接话,旁边有人“啪”一下打了他:“台北人都这样啦!单身才自由啦!”
他们不会知道,不知道林蜜是如何坐在镜台前面,坐在台北她自己的房间里——那间从少女时代起就未曾改动摆饰的屋子——画出比平日更浓艳的妆,像个登台表演的戏子那样(这总令她想起小时候,在奶奶家旁搭棚演出的歌仔戏团、皮影戏团)。她是女主角,暗自设定了角色性格与故事,准备登台唱戏,赶赴那一场又一场的相亲。
出乎意料地,在那些场合里林蜜总可以畅所欲言,把自己讨人喜欢的那一面全展现出来。多数是母亲的朋友或亲戚安排的,要找到和她年龄相当又单身的男人是不难,但能合父母意的真的不多,可他们偏偏就是找到了。眼前的男人低头喝茶,脸上的细毛被修得干净过头了,不像男人倒像个母亲的乖儿子,仿佛比自己年轻好多。她刚刚才用流利的发言介绍完自己的工作,每天得面对几十个客人,这点程度的交谈不算什么,林蜜往椅背靠去,盯着母亲接着她的话尾说:“其实邮局的工作也是可以调的,一有空缺就调回台北来……”
没用的。
她像个局外人那样盯着母亲看,没用的,林蜜很想大声地告诉母亲,她可以在这里扮演好适当的角色,直到结束前都不会有任何破绽,可是接下来就不行了,她会跟这个男人去约会,或许吃饭,或许上床,她的角色扮演是有期限的,体内的时钟“滴滴”作响,时间到了就开始过期,那层完美的皮肤会一寸寸脱落,露出难看污秽的内里。她曾经在某个相亲对象请她吃高级料理时,戳着眼前带血的牛排问着:“这要多少钱啊?”并且在对方回答后露出贪婪的吃相。或是在宾馆时,催着身上的男人动作快一点,急急忙忙地连澡也没洗,就赶着对方穿衣服。类似的事情太多了,林蜜认真地反省过,但下一次又会发生同样的状况,她才渐渐明白到什么叫作“打回原形”,那种骨子里的穷酸味和自卑是怎么改也改不掉的。林蜜微笑地看看男人,又望向母亲。
没用的。
但坐在回程的火车上时,她又忍不住开始幻想了,隔了一段距离的海看起来都特别干净,身边放着要给同事的礼盒,她想象着自己当真和男人结婚,有一个热闹而温馨的婚礼,或许可以借着结婚的理由请求调职,更或者男人会体贴地叫她辞职:“回台北来吧。”天知道她有多么开心听到这句话,林蜜忍不住“扑哧”笑了起来,那是完全不同于相亲时的礼貌微笑,光是这种幻想就可以让她继续忍耐下去,林蜜提着行李和礼盒步出花莲车站,完全忘记几个小时前她才像个女巫似的,预言自己仿佛末日般的未来。
后来她遇见玉芳。
在那之前,林蜜从不知道还有这样的生活方式,或者说,这块土地上居然有人在做这种事。起先玉芳带了几个大孩子来,说是这样说,其实他们也不过初中年纪,常来寄信的年轻人几乎都是大学生,偶尔会有公司行号来寄大宗邮件。玉芳极有耐性,等人都走光了才挨到柜台,这是林蜜和她的初次见面,多么热情又落落大方的女人,直爽却不失礼貌地对她笑着,林蜜最有印象的就是她那张素脸,肉肉的两颊偏又配上单眼皮,眨巴眨巴,看起来就像开了两道小伤口。
那是她们第一次碰面,不知道玉芳是怎么说服主任的,或许那个女人也有她柔软的一面,总之事情是说定了,隔天中午玉芳就带了一整群孩子进邮局来,说是校外教学呢,李大哥开了侧门让他们全到里面去,他们站在一堆邮件布袋和办公桌中间,略带新奇地碰碰这又瞧瞧那,要做什么全听玉芳的指示,孩子们看起来都还是小学生,只有几个比较大的初中生,觉得无聊都躲到外头去抽烟了。中午时段不会有客人,住附近的员工大多都回家休息,林蜜自告奋勇留下来帮忙,她平常很少有机会接触当地的孩子,此时却自动地介绍起来,告诉孩子们寄信的流程,还拿柜子里的邮票册给他们看,热心得连自己也吓一跳。
玉芳不是学校老师,她是义工。“五味屋你听过没有?”玉芳忽然跟站在旁边的林蜜搭话,现在换主任陪孩子们玩了。林蜜吓了一跳:“没有,听起来像什么日本料理餐厅之类的。”她说着,忽然觉得自己很笨。“才不呢,是间小店,专卖二手货。”玉芳又笑,眼睛眯得更小了,“你不是花莲人吧,平常如果没事,喜欢小孩子的话可以来帮忙,我们缺人。”
他们都叫它“囝仔们ㄟ店”,完全符合它的操作模式,林蜜在里面晃个一圈就发觉了,这是家让孩子们轮流扮演大人的店,孩子们学着收钱找钱开收款机,动作利落地把衣服一箱箱搬到外头去,放了假的小学生没地方可去,挤进店里的孩子比客人还多。林蜜原本只是假装要买点什么,没想到一下就被发现了,几个来过邮局的孩子全挤过来“阿姨”“阿姨”地喊,林蜜摸摸他们的头,忽然没来由地涌起一股冲动:她有她在这里可以做的事情。
注释
1. 指中国台湾地区的“退休公务人员公保后养老给付优惠利率存款”制度。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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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22年1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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