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
者
按
EDITOR'S
NOTE
上司凯萨琳是我心中职业女性的典范,她就职、结婚、升官、生子,在人生之路上高歌猛进。她笑笑问我离职后要干吗,我说我想写小说。写作是我讨好世界的方式,但到头来,却变成我怪罪世界的方式。而我呢,就是一个抱着狗的独居女子,辞了工作,投稿失利,写着没人在乎的小说,现在连狗都跑掉了。
1
上班日最后一天,我在废纸回收区找到一个很坚固的纸箱,耐用、干净。底下垫着一层薄薄的纸,扒开一看,以为是哪组报废的proposal,但字句皆熟,仿佛前世记忆。我愣住,那不是上个月我投稿的言情小说吗?这时代,贾伯斯都上云端了我还留在地面,煞有介事地打印出来,一句句debug,纸上满是我歪歪扭扭的修改字迹。殊不知问题根本不在那,问题在我的脑,还停在原始社会——结绳记事,一个人专心写个八万字投出去就能当作家的时代;钻木取火,浑然不知微波炉早就被发明出来。晋江网上数千个专业写手,人家一天就能写出来的量,抵得过我写半年,还又快又好,效率质量俱佳。被退也是活该。大概是打击太大,连草稿扔到哪了都不记得,现在发现,居然还在原地。这不是电影,没有哪个收垃圾大姐没事干,读了我的小说,心领神会,自此展开第二人生云云。我以为写作能改变我的一生,结果靠它连离开原地的机会都没有。我把稿件捏成一个硬球,伸直手臂,投进垃圾桶。
拎着纸箱回到座位,仍然无事可做。我盯着荧屏上的共同文件,好几种颜色交叉出现,刚开完会,大家都很忙碌,忙着更新工作进度,那是给未来一两个月的他们,不是我。我只有现在而已。我感到轻松。我感到恐惧。撕下贴在隔板上的备忘录、明信片和世界地图,它们很重要,负责制造“好想24小时都待在这里”的幻觉。以及一张萧蔷捧胸海报,彩色全开。Truman之前负责瑶瑶的广告案,拿回一大堆签名海报,那时她刚得最佳新人奖,众人争抢,最后剩下一张,“还有萧蔷的喔!”原来她们同在一家经纪公司。Truman手一抖展开海报,面露愉悦,乐见所有男同事“唰”一下退开,手微妙地全放下了。这种时刻我特别不能忍受。只好举起手:“给我吧。”为表真心,我将它牢牢贴上隔板,从此日夜在萧蔷的胸部底下工作。世界地图再大,也只是绕着一颗球跑,她可有两颗呢。
我没有特别喜欢她,她也不会是我向往的样子。萧蔷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人了。但我想,如果萧蔷知道这一切,会不会翻个白眼,说:“给老娘滚。”
给老娘滚。
我拉开抽屉,才想起文件早就交接出去了,抽屉里只剩几个巧克力派和一包科学面。从回收区拎来的纸箱,到最后都还是空的。跟我一样。
都是空空的。
我敲了凯萨琳的门。空降主管凯萨琳,基督徒,两个小孩的娘。在Line里的昵称是K妈,但我们私下叫她K王,King。她的K不是凯萨琳的K,是国王的K。K王讲话明快有条理,赏罚分明,下班第一个走人接小孩。不哭不闹情绪,完全摒除我从八点档跟PTT上得来的苦情女主管印象,连胸口都好好地收在衬衫里。她不是萧蔷,更不可能是瑶瑶,但她也非常女性,大冷天也穿丝袜高跟鞋搭配同色系戒指,早上九点化好全妆走进办公室。她是我心里的熟女理想型、进化完全体。第一次开会听她讲话我就爱上她。
而如今,我,要跟这个完全体告别了。
凯萨琳的办公室有落地窗,向阳、湿润,保留一个空间摆放多肉植物,是整间公司最适合人类久待的地方。我只进来过两次,一次面试,一次就是现在。凯萨琳搁置手边文件,扣上钢笔的盖子,抬头,笑笑问我离职后要干吗。
我说,我想写小说。
“这样啊,加油啰。”凯萨琳停了一下,又说,“我以前也想过耶。”
“是喔。”
我抱着纸箱走了很远,一直到出了电梯口才想到要反驳,那种被摸头的句子。要反驳的很多,例如以前跟现在是不一样的,例如想跟想写是不一样的。
又例如,我跟你是不一样的。
凯萨琳不知道,每天下班后,我试着让脑袋的孔穴闭合再张开,进入另一种语境,让脑袋里的故事再往前爬一点点。应征一份工作时,考虑的不是薪水前途而是得花掉多少时间,在扣掉上班八小时外加通勤时间后能抢救回来的最大数字,就是我选择它的理由。最积极的时候,同时开三个blog,写截然不同的类型小说。我和邮局柜台混得很熟很熟,东西一递出去就知道是稿件。有时很顺利,更多时候是失败,失败时就觉得人生无望,忍不住揪人去吃烧烤吃到饱,用雪花牛换取快乐。忘记自己赚钱是为了离开,又跌入另一个循环。工作快一年,仍然买不起想看的演唱会门票,租不起一间有木头地板的舒适屋子,口袋里的钱跟毕业时差不多,还窝在学校附近的顶楼加盖,瓦斯一炸谁也逃不了。跟学弟学妹挤进同一间小吃店,将免洗筷上的屑屑清干净时,就觉得生活真肮脏。活着真没意思。
这些那些,凯萨琳考虑过吗?有为此在人生的道路上反悔过吗?苦恼过吗?不,她没有。她正常就职、结婚、升官,接着被推进产房。在那条自然到不行的道路上,我敢打赌她压根连一丁点思考“我想写小说”的念头都没有。有些人是这样,总觉得自己的人生值得被写,值得被好几个人簇拥,讨论,加上引号。然后她现在坐在那里,舒舒服服地,对着面前即将离职的女孩说:我以前也想写小说耶。
或许凯萨琳想说的只是:给老娘滚。
我不应该再想下去了。我这么爱她,爱到觉得自己放弃的每一步都是她。反驳她等于反驳我自己。
纸箱里有两本无印笔记本、几支签字笔和一大叠透明A4夹,还有用来装温水的惯用杯。我把它们全部留给公司后门的大型垃圾车,空着手走回家。一边走一边命令自己,不要去想凯萨琳手上那支钢笔,到底是什么牌子。
2
想跟想写是不一样的。想写跟开始写也是不一样的。我告诉全世界的人我想写小说,但我什么也没做。回到家,缩在床上狠狠睡了三天,睡到整个身体都融化在棉被里了还不醒,滴滴答答,日夜搅和在一起。我妈每周都打电话来,问我过得如何,吃饭没?她大概很想替我拉拉棉被切水果,就跟探望中风的阿公一样,但我只有二十七岁。我猜她应该很后悔让我读了那么多书,后悔在我作文比赛得奖时夸奖我,说些“我们家出了个小作家”之类的话。写作一向是我讨好她的方式。过了一个礼拜我终于下了床,裹着棉被倒在沙发上,边吃波卡边看第四台播过一百零一遍的《肖申克的救赎》,好青年爬上沙发,将头搁在我的肩膀上,他看起来已经饿了一阵子,却仍然对我不离不弃,真是个好孩子啊,我应该伸手摸摸他的头,给他点回报,却只是继续坐在那里。当艾迪终于从有好几个足球场距离的污水道钻出来时,我想起柜子底下有库存的罐罐,赶紧去开。
好青年好青年叫惯了,偶尔会忘记,它其实是条狗。这名字是莎莎取的,叫叫自爽也开心。但爽的只有人,狗不是人,冠了人的名字也一样。好青年跟着我住在顶楼加盖,活动范围只有客厅大小的两坪半,任何电视电影都无法娱乐它,我只能偶尔替它开个罐罐,自我安慰一下。我不大准时睡觉,但只要棉被一铺,好青年就会跳上来,满床滚,我们每天晚上睡在一起,偶尔楼下会传来叫声,有条狗每晚都在嗷嗷叫,停不了,于是打。每次听到那个声音,好青年就会开始不安,跳下床咬拖鞋,满屋子乱窜。我会一把将它抓起来,走到阳台上偷听,小小声说,听到没,你多幸福啊。
刷脸书,在上头看过一句话:“没有朋友没关系,养条狗就好了。”简直是现成的春联,专门贴在孤僻者家门口。我把好青年当成同类在爱,在部落格上写“他”,认识的人都以为我交了个好男友,体贴乖巧会在家陪我。偶尔我会愧疚,它毕竟不是为了替人类抵挡空虚而生的,应该有自己的狗宇宙。说是这样说,我妈每次打电话来,问我怎么不跟好青年牵手逛街的时候,我照样“嗯嗯嗯”敷衍她。什么也没解释。
继续看电影,看《海上钢琴师》,看《功夫》,看漫画改编的《寄生兽》,再把《哈利·波特》从第一集看到最后一集,让那些刺激动人的情节光影般地穿越我脑子。客厅角落垂挂着厚厚的窗帘,灰尘盖住光线,光线失去时间。累了就在沙发上睡着,饿了就烧水煮泡面,快餐肉臊浮在油汤上面,大口吸面,热气麻痹舌头。
只要进食就会想排泄,排泄完就会肚子饿,周而复始,生存本能无法忍住,要死掉没那么容易。初中时被同学霸凌,天天想要去死,还煞有介事地写了遗书。结果没死成,反而写了小说,发泄似的把所有愤怒都投注在上头,隔天见到真人,竟有些歉疚。被霸凌像买赎罪券,回家继续写,写死她们倒也心安理得。
“看得出来呀,你写的那些都是发生过的事情。”莎莎说。她是我第一个认识的写作上的朋友,聪敏直接,一针见血:“因为你写得太用力了,太多没必要的细节。该删就删,不过你大概觉得那些都很重要吧。”
“既然是小说,为什么要拿真的事情出来写呢?那你写日记不就好了?”
可是写日记,不会有人称赞我啊。
这个动机实在有点虚弱,也有点尴尬,因为那并不是在乎作品如何如何,而是你自己如何如何。但从高中到大学,那段时光里我的确不断地写,投百中一地发表在报纸刊物上,我妈把它们通通剪下来,厚厚地贴成一本,我猜想或许那让她有点安慰。赎罪券真好用啊。也参加文学奖评选,投投写写,忽然有一天,像抓到某个窍门一样“哗”地就写开了。从哪边切,如何塞入情节人物,如何从细节里如拉一只兔子般拉出整个社会乃至人类性格之背景再回到开头……不是次次管用,但总能在每次开奖时捞到一点安慰。写作意外地衍生出了许多实质上的意义。又或许那些才是真的。每一次颁奖典礼我都去,背着包包,搭很久的车,跟身边的男生攀谈,看他持着夹子边端详一个个甜点,边说着上次如何如何这次又如何,仿佛那是一个运转已久且自给自足的岛屿,领口上别着听过的名字。有人来找他热情拍照、讲话、递名片,厚厚一叠。我也有份。我把那些名片收在口袋里,回程时偷偷翻看。
后来我在书店里看见那个男生的第一本书,写着他关于青春期的种种不安、恋爱情事、与世界周旋的过程等等,说是写作拯救了他,小说之神照看着自己。简直真情流露。我心里却浮起颁奖茶会上他老练的动作。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我仍然持续投稿、参加各种大小不一的文学活动,到景美某处僻静的电梯大厦,有个老作家长年在那里开写作班。第一次去我彻底迷路,漫无目的地在大雨里绕了半天终于放弃。
还是想要同伴,跟着莎莎去了某个社团的作品讨论会,所有人都相当好,积极又奋发,立志成为改变社会的大众小说家或纯文学作家或意见领袖,总之,很好,很伟大。但我坐在软垫上,浑身发痒。回家拼命抓。
(未完待续)
📎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9年9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
责任编辑 / 杨鹏翔
📐
美术设计 / 龚文婕
萌芽小铺小程序现已上线
长按以下图片即可进入小程序
购买《萌芽》直通车 🛒
点击图片即刻购买 👇🏻
《萌芽》2023年10月刊
《萌芽》2023年全年刊物
MENGYA MAGAZINE
青春文学标杆
几代作家从这里起步
👆🏻长按二维码一键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