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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看新闻时,埃米莉才想起来昨天在大火中死掉的那个邻居女生叫阿璟,当时阿璟被消防队员抱出来,裹在一大片棉质的毯子里面,只有手露在外面,黑色的。所有与火灾有关的事物全都离埃米莉这么近,纵然埃米莉不断地想象,但它们全都拼不回原本的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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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上火(上)
……
但阿哲不知道的是,他的确曾跟阿璟擦肩而过,那个埃米莉口中的阿璟,那个他觉得不必滥用同情心在她身上的阿璟,曾经就站在这栋房子的客厅里和他的房东谈话。阿哲的房东是凤林人,再婚之后全家搬到市区,这间家族留下来的旧房子一直弃置不用,某天忽然像得到什么神的启示似的,将这间家庭式的公寓重新粉刷出租,装修过后便整体焕然一新,配上足够的桌椅还接了网络线,完全是自成一格的基本配备,一房一浴。大学周侧总有这样的建筑,将楼层分割成若干房承租,厕所、厨房乃至客厅,那些与外界的接缝被整齐地划分开来,空间组成俨然是一种对现实的回应,家庭结构遭到割裂又重新组合,让那些毫不相识的年轻人一个个住进来,住进原本可能是父亲母亲的房间、儿子的房间、女儿的房间……
一年七万块,一栋房子能隔几间就可以赚多少,面积被飞快地换算成存折上面的数字,多么恐怖的进账。这不是什么上天的启示,这是无限的商机,只要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以大学为圆心,新建的公寓房子悄悄地疯狂生长起来,花莲什么都没有,最多的就是土地。而当这四周的住户包括阿哲的房东全卯起来改建空屋时,埃米莉和阿璟的房东才开始慢慢发现这件事。
在没当房东之前,他还只是个早餐店老板,他的店开在省道附近,简陋的木板隔间铺着塑料布,接上瓦斯桶和水电,能做生意就足够,什么装潢也没有。每天早上四点起来蒸萝卜糕和包子,真材实料,全是他手工制作,专门卖给那些运货司机和工人,他们需要吃饱喝足了才有力气上工,西式早餐是吃不惯也填不饱的。偶尔有些卖槟榔的小姐换班了也会过来买,裹着大衣密不通风,里面可是春光无限,还没卸妆的脸隔着蒸汽格外鲜艳,他也只是看着,没敢多说些什么。他的样子老实,人也挺憨厚,很少提自己的事。大家都以为他结婚了,包括那些常来的熟客和邻居们,有时他自己也这么以为,尤其是看着常来店里吃饭的露玛,趴在店里脏兮兮的桌子上写功课时,会忽然陷入一种恍惚的情境里,仿佛这孩子的母亲不过只是外出,可能是去卖槟榔或别的什么,等下就会露出穿着丝袜的大腿快步回家。即使露玛根本不是他的孩子,他还是时常做着这样的梦。
他和露玛的母亲很熟,十几年的老交情了。让这孩子来他这里,在上学之前填饱肚子还多拿几个当点心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露玛还小,有得吃自然就开心,也不会想多。他有一个姐姐叫阿帕,可就没那么听话了,任凭他怎么讲都不来,见到他也总是礼貌地招呼。“不是钱的问题。”他心里当然知道,但不说破,阿帕不是小孩子了,她已经开始懂得一些事情,这个女孩怕他成为她和露玛的父亲。
有时她们会开着车一起来买早餐,通常是在要上工的周六周日,阿帕坐在后座死都不肯下车,车厢后面摆满少数民族服饰配件,“叮叮当当”,那全是露玛母亲上班要用的家当,阿帕就抱着一顶头饰或羽毛坐在那里,死盯着母亲和他说话,看他们的脸有没有靠近,递过塑料袋的手有没有趁机做些什么别的事,或是不时打断他们的谈话,看得他浑身不自在。他有次都忍不住有股冲动倾身向前,靠在阿帕耳边说:“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找少数民族。”
每个月底露玛的母亲会来店里,从柜台内侧熟门熟路地找出一支烟和账簿,和他快速结算这个月的早餐钱。是了,这也是他想要跟阿帕说的另一句话:“怕什么?你妈有给钱的呢!”老子可没有在养你们。
他们讨论起阿帕的事:“她也该念高中了。”
“高中?”他的手停了一下:“我以为你会让她初中念完就好。”
“不够啦!”她说:“拜托,现在学历都要大学了。”
“多少?”他很想知道。
她没立刻回答,像是要掩饰话里的心虚气味似的,先喝了一大口豆浆:“哎你知道的,那个有补助啦,也没补多少。”
“哦,补助。”
“到大学之前都还有。”她的声音还是干干的,应该不是心理作用,他想。
“哦。”他说,“真好,真好。”
“念大学就没有了。”她补了这句。
“所以我不是说真好吗?”
露玛的母亲没再继续说下去,他扭过头去按压计算器,一个月有三十天,遇到零头就无条件进位,那天最后多跟她收了二十块。
“叮叮当当”,那辆车的后座载满少数民族服饰配件,那可是吃饭的重要家伙,往市区往海边也往舞台驶去,只要有舞台,有观光客,不管到哪里都是赚钱的好地方。露玛的母亲专门跳舞给观光客看,整套家当穿戴上身,充满当地风情,虽然每次曲目都千篇一律,但大家就爱看这一套,她人也漂亮,笑起来比任何一个舞者都要好看,扭腰摆臀,看不出是生过两个小孩的妈。
他也站在人群里看过她跳舞,就只有那么一次,某个国外的知名交响乐团来花莲表演,慕名而来的观众在台下挤得满满,时间到了却不让乐团上台,倒先把舞群给推了上去,大概是要作为热场吧。舞群的成员也没想太多,全上了露天舞台,在交响乐之前先放了丰年祭歌曲,“依呀那呀嘿,依呀那呀嘿”。她们在夜晚的广场再度表演起这支早跳到熟烂的舞步,一整群蓝眼睛的交响乐团成员站在旁边看她们跳,手里还拿着大提琴和单簧管,这画面的确相当怪异,一首完了接着又一首,底下的人群开始鼓噪起来,好不容易要结束了,乐团正要开始表演,县长又出声打断,站上来讲话,这时嘘声就再也压不住了。他听见身旁的年轻女孩悄声问着:“为什么请外国团来还硬要配什么少数民族表演啊,好怪。”
“因为这里是花莲嘛。”女孩的朋友给了个聪明的答案。
“依呀那呀嘿,依呀那呀嘿”,他不想再看下去,转身奋力越过人群往出口走,想起以前看过的一部日本电影《扶桑花女孩》,是一部励志又充满泪水的电影,里头的冲绳女孩们为了挽救当地经济,戴着扶桑花全体出动跳草裙舞,还专门请来了老师指导,女孩们的笑容在观光客的眼底燃烧得好漂亮。但露玛的母亲不是扶桑花女孩,他偷看过她放在车里的薪水袋,扣除店租食材那些成本,是要他连续卖一周早餐不得休息才赚得到的数字,他几乎不敢相信。“依呀那呀嘿,依呀那呀嘿”,他终于来到人群的最尾端,还没来得及喘过气,黑暗的天空已经开始放起烟火,而交响乐团到现在都还没出场,和他一样决定离席的观众也正往外走。他觉得很可笑,露玛的母亲的确不是冲绳的扶桑花女孩,但也不是那些观光客想看的花莲当地少数民族,她只是一个领钱办事的演员。
他知道露玛的母亲过得很辛苦,丈夫跟所有的少数民族一样都爱喝酒,可有些人能控制,偏偏她丈夫就是不能控制的那种。他好几次在她和阿帕的身上见过伤痕——露玛的丈夫不但打自家人,也老是在外面惹是生非,好几次进出警局。这个家是不能靠男人了,露玛也越长越大,她只得出来独力养家。少数民族有补助也是理所当然的,可是他就是吞不下这口气,凭什么她赚得比他还多?埃米莉和阿璟的房东,这个早餐店老板,掐紧了皮肉直至浮出青紫色的血脉,心里想着:为什么我不是个少数民族。
于是当赚钱的机会来临时,他没有考虑太久就买下那块地,阿哲的房东还充当中介,载着他在外面绕了一圈,远远地他看见灰绿交杂的农地,这地早就废耕了,正中心是还没盖好的水泥建筑,旁边还有座小屋:“那也是吗?”
阿哲的房东迟疑了一下,没有回答。
等他走近才发现那是什么,简单的设备已经生锈,屋顶都快秃光了只剩下架子,门没关牢,他伸手拉了一下门栓,没有打开的意思。“是鸡舍。”阿哲的房东解释,“你可以打开看看的啊,没什么味道啦……真的。”这里蚊虫多,短小而粗糙的草不断击打脚踝,他站在那里,好半天才想起该抽一根烟。
“拆掉就太浪费了,你看。”阿哲的房东说,率先过去把门拉开。一股味道冲出来,他看见脚边有几根鸡毛散落,蚊蝇在里面“嗡嗡”乱飞。“这完全可以住人啊,你不懂啦,学生就是要这种房子,连隔间都替你分好了,听我说的准没错,怎样,要不要?”
“好像还是有鸡的味道。”他喃喃说着,走到尽头又折回来。
“难免的,等到人住进去就不会了,房子就是要人住才能保持。”阿哲的房东说,“要不要?要的话我就马上找人来替你装潢,认识的,还可以赶上七月,跟隔壁的公寓一起开张,大吉大利,我都帮你想好了。聪明的学生暑假还没来就开始先找房子了,弄漂亮点不怕租不出去。”
“学生会想住在农田附近吗?”他眯着眼睛看,“肥料什么的都是味道。”
阿哲的房东哈哈大笑,两手一挥:“这附近哪有田?”
水泥墙盖起来了,内墙贴上素雅的壁纸,他自己选的颜色,装上日光灯,接好水电,地上再铺个瓷砖,看起来就干净许多。那话说得没错,这附近的确没有田,原先的农地都一栋接一栋地盖起公寓来了,晚了就慢别人几步,他忍不住庆幸自己动作算是快的,当别人都还在打地基的时候,他已经好整以暇地看着工人上亮光漆了。整理好了,整座鸡舍看起来倒真有个样子,鸡群的喂食口变成对外窗,原本的活动围篱也拆了当作停车场,还用石头在入口处做了假山水,一点也看不出原本的模样。现在不应该再叫它鸡舍了,他在心底提醒自己,但每当他站在唯一的那条走道上,愉快地挥动自己那因揉包子馒头而经年酸痛的手臂时,还是免不了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鸡屎的味道。
埃米莉什么也没闻到,但她还是醒来了,一身整齐地坐在床沿发愣,把刚刚打开的窗户又关上,这里是阿哲他们的公寓,房里满地的纸箱,衣服都还装在行李袋里,什么也没拿出来,跟她第一天搬进来时的景象一模一样。埃米莉觉得自己并不在这里,每次醒来的地方都不一样,有时候在这里,有时候在以前的公寓,更多时候在那栋黑色的建筑物里。
她站起来,伸手去扭房门的锁,并不全部打开,而是留一条缝可以看见走廊,整个晚上她做了十几次同样的事,金属门把被转开的声音响彻整间屋子。
现在门外有人了,阿哲站在那里,满脸是被吵起来的困意。
“大小姐,”阿哲说,“现在是半夜三点,你到底想要怎样?”
“我怕。”埃米莉说。
阿哲犹豫自己该不该进房去,但最后决定站在门口赶快把这场对话结束掉,他已经受够这种愚蠢的同情心,不想再浪费时间,这一个礼拜以来他听过的抱怨已经够多了:“你只是自以为你很害怕。”
“你怎么知道我是自以为?”埃米莉说,“你根本不懂。”
“我就是知道,我哪里不懂了,这叫自溺你听过没?自我沉溺,你在你家时会看个新闻就紧张兮兮吗?台湾每天都在死人。”
她停了半晌:“她好可怜。”
“你根本不认识那个女生。”
“就是因为不认识。”
“那认识了就不可怜了吗?”
她没回答。
阿哲走了以后,她继续坐在那里,侧耳听着走廊外传进来的声音:关门、椅脚拖过地板细细摩擦、呼吸、干咳、空气从肺部冒出泡泡、胸腔安稳起伏、翻动身体。她安静地听着那些声音,他们都还活着。埃米莉站起来,尽量不打扰任何人地滑进走廊,走上通往三楼的楼梯。
那个少年,房东的儿子正蹲在那里修排水管,旁边的地板上放了工具箱。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修理呢?她想着,看见工具箱的盖子根本没有打开,少年的手里握着一只单薄的老虎钳,没有任何作用。
她听阿哲讲过他的事,房东的儿子,平日住在三楼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啊他是那个啦,好像。”他一边说,手指一边在太阳穴旁边转动,这可以代表很多种意思,不继续形容仿佛是种体贴和怜悯,“还是语言有障碍?我也不晓得,挺怪的。有事没事就偷看我们,要监视也不装得像一点。”
埃米莉在他旁边蹲下来:“你听到什么?”
少年很慌张:“谋(没)有啦,谋(没)。”
“谋(没)有啦,骗人。”她学着他的腔调,“你一定知道,不知道也会有人告诉你,这附近失火了。”
“失火了?”
“烧死一个女生。”
他停了半秒,像是在理解这句话似的:“谋(没)啦。”
“是真的,就在我面前。”虽然她什么也没看到,仍是站起身子,靠着阳台边缘比划,像是怕少年不相信她似的,“在那里。看到没有,最高的那个红色屋顶旁边,现在都烧掉了。”
“那里谋(没)有人。”少年抬眼看了一会,“只有鸡。”
“鸡?”她说。
“那里都是鸡舍。”他说,“我爸说的。”
“所以是鸡被烧掉了吗?”
“我、我怎么知道。”少年窘迫起来,往后退,“都是我爸说的,我不知道啦,我爸跟他老婆在讲的,不是跟我讲。”
埃米莉看着他,忽然忍不住笑出来,她把头抵着围墙,弯着腰以免自己真的笑出声音,双手紧紧地收在胸口。少年愣愣地望着她,埃米莉说不出话来,那栋黑色的建筑物,那只黑色的手,阿璟。
她念出这个名字,发现嘴唇变得干燥又乏味,她已经远离那栋房子了,悲伤与同情的时光如此短暂。或许阿璟也不是什么好女孩,她们当不成朋友一定是有原因的,可能是磁场不合或者其他,还有那只狗,沾满黑色碎屑的土狗胖胖,头也不回地走掉,现在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她从头到尾就没有要把它带回来照顾的意思,埃米莉想,一切仿佛是梦境。
“对,你说得对。”她停了停,忍不住又说,“只有你安慰我。”
少年远远地站着,有些胆怯地望着埃米莉。
“谋(没)有事了?”他小声地问。
“谋(没)了。”她说。
埃米莉远远望着那座有着红色屋顶的公寓,它已经离她很遥远了,现在这里空气清凉、干燥且安静。她看着少年回头去拾起他的工具箱,忽然觉得自己很安全,至少身边是有人陪着的,心里愉快极了,可能是因为他们的对话或其他。身后的楼梯通往下面那条黑漆漆的走廊,所有人都还在安稳的梦境里待着,埃米莉看向身旁的少年:“只有你安慰我。”埃米莉忍不住又说了一次,少年没有什么反应,好像真的听不太懂她说的话,拱起的背像座山丘。她想起阿哲,还有其他紧闭着的房门:就让你们这些人跟阿璟一样吧,如果又失火了,我不会叫醒你们。
天就要亮了,埃米莉舔舔嘴唇,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和一些,开口向少年描述那个失火的房间,她说得很轻、很缓,但怕他忍不住忽然睡着,几乎是极尽所能地,把那个场面讲得更刺激、更艰难一些。
当然,无论埃米莉多么努力,也想象不出那道火焰在门柱上蹿起的模样,接着是两道、三道,洁净的壁纸上映着亮光,更无法得知她和阿璟的房东,那个已经不卖包子和馒头的早餐店老板,是如何从床上惊醒,气喘吁吁,踩着拖鞋奔跑在那一条路灯光线微弱的街上,机油在空气中爆裂开来,远远地他听见了,听见鸡群惊慌拍翅,在黑雾里“咯咯”乱叫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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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21年9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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