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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他还是按小时计费的作文补习老师,小雀是规则以外的存在,她推速读机挡板的手指引起了他的注意。后来长长的时光里,他工作、跳槽、结婚,一点也没有想起过她。而现在他五十多岁了,又遇见小雀。活到现在还能再恋爱,还能有另一段关系,他这样算是幸运吗?
他始终觉得小雀还待在那里头。
也或者她早就离开了,是他自己没有发现而已。一定是没有看着的缘故。
一开始都是好好看着的。在梦还没有完全消退时,他就醒来了。那时电话多半还没响,小雀穿着T恤和内裤,光着两条腿坐在床上吃多力多滋,整只手掌都沾满起司粉那样,往上举高,吃得好开心。哪里来的?他开口想问,同时又觉得这问题真蠢。他不想跟她在一起的时候表现愚蠢。于是继续不动如山地躺在那里,看小雀吸吸手指头,哗啦哗啦地揉塑料袋。那种迷你包装的多力多滋,浓厚起司口味。鼓鼓的,有半包是空气,等于你去便利商店付十块钱结果吃的都是空气,是诈欺,专骗小朋友的。小雀就是这种小朋友。
多力多滋不是买的,是爱情旅馆附赠的。两瓶矿泉水、三合一咖啡跟乌龙茶,一包多力多滋,一包素食蔬菜饼,妥妥什么都顾到了,这是爱情旅馆的工作。大家都只是想做好自己的工作而已。但小雀打开抽屉时一直说赚到了赚到了。他觉得可爱。他喜欢说蠢话的她。眯着眼睛看她吃得一片不剩,将腿上碎屑抖落,仿佛这里是她家客厅,而不是三小时五百块的小旅馆。
他总是在事后睡着,时间不长,但一定会打鼾。一个睡着的人如何知道自己在打鼾?必定是被旁边的人讲过。因此他醒来时特别不好意思。所幸小雀从没理他,也总是很有精神。她吃多力多滋,洗澡,滑手机,光着身体,在统一洗涤消毒的棉被上翻滚。墙板很薄,可以听得到外头吸尘器的声音,打扫阿姨正跟谁大声抱怨着某件工作上的事,简直像谁家的老妈。若从高空往下俯视,这个用来休息的房间只是阿姨繁琐日常里的一个区块,蚂蚁似的,一点都没有什么。小雀看他醒了,摸过来,捏捏他疲软的身体,当泥土亲亲爱爱地捏。
电梯里,他们一人站一边,中间有足够容纳第三人通过的空间。其实没必要,但还是这么做了。在柜台还了钥匙,走出门后小雀才开始说话。欸柜台的人长得好像肯德基老爷爷,那个发色跟旁分的方式。我肚子饿了。
他们每周一次来这里,若是遇上彼此有事或身体不适就再隔周,总之是常客,内化在手机行事历上的那种“常”。毕竟这里便宜、隐密,加上干净双人床,CP值高得不得了,堪称恋人救星。他和小雀一开始就是在这,准确地说一开始也不是在这,是在一家新开的台北高级时髦酒店,大型植物盆栽,落地窗照得人心敞亮亮,连影子都不给。柜台一票男女制服恰到好处地排开,没客人,他踌躇很久才站到一个男柜台前面,说是要休息。“现在都客满了喔。”男人微笑。星期一早上所有房间都客满?怎么可能!但重点是小雀马上就要来。那再下个时段呢?他不死心。也没有耶。那我直接预约下午呢。四小时?
休息时间没有提供预约喔。男人看了他一眼。
再问下去简直无耻了。他放弃,离开酒店大厅的时候刚过十二点,热得要命,衬衫内衣和皮肤融化成一摊流动水泥。四周全是商办大楼,毫无遮蔽物,花木齐整的一条路直直不知通到哪。其实可以叫出租车。但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他发现自己脑内知识好贫乏,这种事情,不知道想要紧紧拥抱亲吻一个人能去哪里。最后是他等来小雀,两人上了同一辆车,根据地图指引到邻近一家旅馆。他身上还有焦虑的汗,小雀的手就握过来了。他脑袋里的弹簧这时才“啪”的一声松开,身体垮垮陷到椅里。看了看后视镜,司机专心开车,他们在别人眼里看起来是什么模样呢?他这么老,她这么小朋友,怎么说都兜不起来。或许司机啥都没想,车子一路好专心往前开,这趟下来两百多块跑不掉。是的,他只是想做好他的工作。
一开始也只是工作而已。小雀是班上的学生,那几年他零星地带着一些作文班。被喊作老师,也老老实实受了几次师资培训,接着很快发现那其实与计时打工无异,总部要他去哪上课就得去哪。穿着烫好的衬衫,上的是统一派发的讲义。和他同期的朋友适应得很快,一下子就把课排到满出来,“有课就有钱。”这是真理。但在真理面前他总是很累。一次上永福桥,机车还在骑居然就闭了眼睛,手和脚都不是自己的,拉他去撞壁。永和往公馆的车流总是最多最烦人,他把车抬起来,发得动,照样去上课。回到家才发现脚有点跛,没办法跪在床边,于是他把书桌清出一个空间,站着烫衬衫。
后来开始上速读。和作文课绑一起上,每间教室都被派发了十几台速读机,他并不意外。有课就有钱,反正这群学生就是在这里跑不掉,每人多缴一千块,作文老师兼做业务。机器跟小烤箱差不多尺寸,会根据不同速度伸出一块挡板来遮住视线,读完讲义文章并测验全对就可以了——跟跑到终点一样。讲义上还详细画出速读动线,从第一段第一个字斜坡到第二段最后一个字,复制几次,整篇就读完了。像折返跑。他想这么失智的点子是谁想出来的,阅读能力跟跑步是同一件事吗?跑过一圈就能进到脑子里去吗?但好多爸妈吃这套。
教室是共享的,大抵轮过太多学生,速读机时常故障。他起初注意到小雀,就是她趴着,伸出手指把那块挡板推回去,漫不经心的。涂了浅色的指甲油,离子烫过的发型,很符合爱耍花招的女中学生年纪,但他一时被那手指弄得迷惑。来回几次,机器发出卡住的低频声。他注意到小雀的测验题都做完了,整本。所以文章也都读了?“都是故事啊,就想赶快看完。”这是她后来说的话,是那种眼前有糖果就想赶快拿过来吃掉的人。
手指也去了其他地方。小雀习惯搭着前面同学的肩膀,不论男女,伸得长长的,海草一样紧紧捉住对方。当然手在男生身上的时候比较引人注意。有次整理教室,不知怎么遗留的一堆旧八卦杂志被翻出来,学生们“哗”地涌上去看,翻开一大张跨页,是萧蔷写真集的广告,眼眶含水,儿童不宜的裸胸几乎要跳出画面。众人一面兴奋鬼叫着好三八好色啊一面传来传去。课都上完了,他没有要制止谁的意思。
有个女生先说话了,给小雀啊,她最喜欢男生了。
萧蔷写真集和喜欢男生究竟有什么关系呢?他还没想明白,小雀已经站在自己后面,手指抓着他的腰,僵持着,把他当树洞一样躲藏,当然大有一种要人主持公道的意思在。但他只想着那手,还有小雀此刻贴在他背上。但是只有几秒钟。好啊给我啊。小雀施施然一下把那本杂志夺过去。我最喜欢萧蔷了啦。
他始终无法明白女生间的那种敌意。明明不相干的东西,却总爱混在一起讲。三十岁的时候他不懂,一路到了现在五十岁还不是很懂,但也没那必要了。偶尔大家聊天,其中几个年轻的女同事会故意调侃他,说这样不行啦都不懂女人心欸你。他总是笑,偶尔温温地顶一句,反正我还是娶到老婆了啊。
不是没有机会,正确地说是有很多机会。速读的生意很快就结束,号称全台有多少分部多少间教室,一夜之间全部泡沫般消失得干干净净。这都是后来他听人说的,像这样的故事那年代还有很多很多。但与故事无关,与性格有关。他早知道自己做不得这样派来遣去的工作。空下来的时间让人发慌,真到处认识了谁,接了其他工作又无法休息,内外没有切割。什么东西都经过心里,一下又像水一样都流光了留不住,没有一点累积。若是现在,大概会安个“自由工作者”之类的称呼吧。有些人乐于这样的身份,做起来大概也真自由。但那不是他。他并不讨厌规则,甚至有些乐于拥抱规则,在一则框框内发挥最大值。他去了广告公司当企划,领固定薪水,待久了就变资深,可以命令其他人。更资深的人出去自己开了公司,找他过去,什么材料产业都试一点看看,学起来就是自己的。再去其他地方,兜一转回来谁都认识了。他也很小心,知道什么年纪该跑该跳,什么年纪就该留在一个地方不要动。主持大型会议前,他花时间反复看外国谈话性节目,一句句拆解语言脉络,把那些高明的在话里转了几圈的梗好好练习起来,开场不到十分钟就把大家逗笑了。他放了心,知道自己有点把握。
他想要的东西一直都非常明确,想要好工作,就多用头脑。想要不错薪水,就跳槽看看。想要一个家,就结了婚。
当然。小雀是在规则以外的生物——甚至不是人类吧。比较像是撕开久未开封的搬家纸箱,上头的那一点残胶。在长长的时光里,他一点也没有想起过她。这个喜欢萧蔷的女生,不是舒淇,不是徐若瑄——有着励志的光,讲起来怀旧。但萧蔷不是,不会有女生奉她为偶像。萧蔷像是从一开始就长得好好在那里似的毫无改变,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小雀给他这种感觉。再见面时她仍然叫他老师,“欸,老师”,很随性的叫法,像是那不是一个身份或职称而是亲昵的姓名。他请她在东区的咖啡馆喝一杯咖啡,听她聊读书的事情,分别以后的人生,交过几个男或女朋友了?诸如此类。她研究所延毕一年,刚开始念博士班,已经来到当初他的年龄,外表其实并不是小朋友了。但年纪是比较出来的,在她面前他常感觉自己很老很老。喝了几次咖啡后他们才开始去吃饭,她嚷着要吃摩斯鸡块,喝红茶。你当我是大学生在做报告啊,才不带你去那种地方。
天气冷了要吃一点热的东西。他带她去公司附近一家烧腊店,点了烧鸭拼盘,三宝饭,炒青江菜,一大碗广东炒面端上来,面条是炸过的,拌着浓浓的芡汁。两个人吃这样是太多了,带着分食的意味在。他替小雀夹菜,看着她慢吞吞把碗里的炒面划进嘴巴里。多吃一点,热的东西对身体好。这种像老爸一样的话,但奇异的是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是她的长辈或者谁,总之不是那种站在高处的角色。他帮忙拿书,陪她走路去学校,等红灯时小雀站在他后面,矮了一个头,胸口毫不迟疑抵在他背上。他内心出了一阵初恋的汗,想把手伸进她的T恤里握住。他需要这个。其实没有什么犹豫或道德焦虑的时间。
买礼物给她的时候还比较犹豫。选了大品牌的经典款,细细在脖子上围了一圈,银的链坠。是以前在广告公司经手过的东西,他还亲自写过文案。一般女生买东西时不会挑选的牌子,有意无意地,他在展示自己的人生给她看。小雀没有拒绝,收到时很自然说谢谢,大方地戴出来给他看。她也会伸手跟他要其他东西,像是某种交换。他有时想到会觉得非常难过,但又替自己打气,嗯也是,不然对她来说真是太亏了。
他喜欢她的身体。喜欢她把身体当块肥皂,那样使劲对他搓揉。他摸她时特别能感觉到时间差,不同生命阶段的皮肤触感。脚底板贴着脚底板,胸口躺进另一个胸口,那样微小亲密的动作,在床上显得,非常合法。偶尔也说情话:“好想带着你到处走。”怎么带呢?把你缩得小小的秘密装在口袋里,啊,有一部老日剧讲的好像就是这样的故事喔。又弱弱地说:“我常常想你会不会跑掉了。”
“好好看着我。就不会跑掉啊。”
婚姻有婚姻咨商,偷情为何没有偷情指南呢?这是时常浮现在他脑中的问题,免得像第一次那样,连间爱情旅馆都不知上哪找。一开始他总避讳,只说这是恋爱,互是彼此的恋爱对象。好像一说偷情、外遇或不伦就庸俗掉了。但活到现在还能再恋爱,还能有另一段关系,他知道自己是幸运的。那其他人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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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18年12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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