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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受尽委屈之后,“我”开始借助佛理来理解如今的惨淡际遇。“我”劝慰自己,婆婆之所以暴戾恣睢,无非是想以呼喊确认自己的活,她死命地拉扯、践踩,掏挖深以藏身的壕洞,并拽住站在岸边无法离开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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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再等一下(上)
…………
假日虽然丈夫在家,也只是多了一具需要照护的身体,准备更多食物,洗更多的碗,地板更快被踩脏,有更多被放着忘记丢弃的垃圾,我的工作量骤增,因为他平常去上班,假日便有了休息的好借口。为了支撑他退休后用来休闲的工作,我接下了更多工作,他不知道,我比他更像是一个认真的上班族。
丈夫说舍不得妈妈去养护机构被陌生人照顾,他们不是自己的亲人,再怎么专业,都只是公事公办,甚至会在目光不及的暗处宣泄自己的私人情绪。但他只负责舍不得,即使情感溢流满地,他仍伫候原地,不动如山,却让我如履薄冰,害怕随时会滑倒。他像从柜子里整理出一个旧背包,不想丢,一转身就套在我背上。即使丢给我,丈夫一开始依然觉得那是他的物品,旁人再轻微的碰触都可能是破坏。
还好丈夫最近变得比较沉默,在婆婆严厉地挑剔或责备我的时候,因为日日重复,迫使他将习惯性偏疏的眼神挪回来见证。他不再像以前一样觉得是我的问题,只是安静地坐在原处滑手机,偶尔良心萌芽,替我说几句话,替婆婆看见一些显而易见的事实。
如果要和朋友出门散心,必须提早展开长期的斡旋磋商,先不经意提起,逐步增加暗示的强度,刻意削薄自己的精神,将自己掘松再浇淋为一团烂泥,再一举直攻,逼到最近,不容许丈夫闪躲,才勉强有可能成功。现在实在太赶太仓促,得再等一下,等我更残破一些,无力的眼神才能自然稀释在空气中。
我的早餐吃完了,群组可能被我的信息唤醒,开始跳出频繁的通知,我看了一眼,果然没有人回应我,有人提出关于交通的问题。
想赶快洗碗,探头看看他们吃完没,两个人正在热烈对话,婆婆说话除了骂人最清楚直接,其他不仔细听就听不懂,丈夫将唇里的话语直接面对着她,缓慢地撕开字句的条理。婆婆发现我的目光,又骂我:“躲在那做什么?跟谁讲电话,偷来暗去,说我的坏话!”
看见丈夫和婆婆愉悦地共处,我就厌烦,多虚伪而短暂的扮演,他所有的微笑与关怀都是为了更加迫近最后的逃离,这便是儿子的用途吗?儿子就是用来束缚另一个女人,改造她,最后将传统的套索承继给这个女人,再让她去圈绑下一个猎物?就像是丈夫持续工作一样,我也将照顾婆婆看作是工作,不带情感,便也不落入他们的圈套。
丈夫吃完早餐,本来该和我一起把婆婆扶回房休息,但婆婆今天却说她想继续看电视,丈夫赶时间就先走了,他关上门不久,家里的声音全被毒杀,一一沉坠到底,婆婆立刻就叫我扶她去休息,我正在厨房帮婆婆清洗她卸下来放在桌上的假牙,请她稍等一下。
以为冲干净了,手指滑过那些凝胶质地的肤色假牙,仍然附着滑腻的唾液,反复搓几次才能洗干净。我握着她身体破碎的部位,水焦急地喷流,这样诡异的画面,我觉得我似乎残忍地撕裂了婆婆,心里却仍然替她顾虑许多状况,忠诚而细心地刷洗照料,洗除任何血腥肮脏的残留。即使是她留下的牙齿,我也不敢轻举妄动,毕恭毕敬有如她就在身后监看。
洗完后我将清洁的软刷甩干,将假牙泡在杯水中,婆婆已经重复催促了好几次,我都假装被水撞击水槽的剧烈声响掩盖,不做任何回应。之后慢慢喝完一杯水,才走到婆婆身边。
书上说过,过度照顾只会让老人退化得更快,只需要做到“最低限度”的照护,不用太主动地无微不至,才能让他们发挥自己既有的能力,活得更有自信。
我扶着婆婆的腰,撑住她的身体,刻意拉开一些距离,没有用全力顶住。看她走得虽然有些颤巍巍的,膝盖像是一颗放在木棍尖端的球,晃晃摇摇,只被微小的摩擦力护着而没有跌坠,但她确实比我和丈夫两人一起扶的时候走得更好,不会将身体全部的重量轮流往我们身上砸,嘴上的抱怨也减少很多。
我放开一只手,只留一只手扶她的腰,她也能以掌抵住另一侧的墙面继续迈步前行,走到最后才想到要骂我,说我爱偷懒,不认真,做什么都做不好,“想要我跌死?”这比起她在丈夫面前骂我的话要好听多了,可能真的因为发现自己还有能力,增添自信,也就不用透过责骂来掩饰自己的自卑,表现出母亲独立的风范,实在不需要因为感受到死亡近在咫尺,就焦虑地拉沉每一根飘过眼前的浮木。
之前还不能察觉婆婆心里曲折的想法,每次被骂都心思消沉,觉得我一无是处,两个女儿都顾到大了,却没办法顾好一个老人,不知道为什么解不开她过度歪扭的心灵,对她越好,她越能肆无忌惮地羞辱我,比如把专门为她买来的点心咬进口中,再嫌恶地抿唇呸出,她的衣服和四周全溅上泥烂的渣末。
想起前一阵子假日还能开车带婆婆出去玩,我们不想让她整日茧居家中,像一只寂静地在盒皿里轮回完生命周期的蚕,但出门便不能一直搀扶她,必须让她坐轮椅,推着她才能游历出更深广的路径。后来没玩几次,婆婆就不再想出游,以为是沿路车程颠簸,或是上下车时我和丈夫得密切配合,大费周章才能顺利挪动她,让她感到麻烦或不适。
现在仔细想想,那是她自卑的表现。看她在轮椅上蜷缩身体,小小的头左右探望,好像一只关在提篮里的宠物,好奇随时看起来这么新鲜年轻的世界,但她心里其实多么排斥轮椅,觉得自己被卷进那两颗圆硕的轮子削成柔软的细条,快速地耗损流失。她搜集所有旁人不经意扫过的目光,将那些不带情感的视线,编织为窄小干瘪的老人毛衣——她一点也不想被套进去,沦为动弹不得的失能老人。
我搀着婆婆坐到床上之后,轻推想让她倒卧。她挺着肩,吵着要换厚一点的衣服。我已经满身大汗,电风扇也吹不散房间里沉滞的闷气,她却故意掩蔽了所有的毛孔,坚持要穿厚衣。脱衣和穿衣时她刻意不配合,弓曲手臂不让衣袖顺畅穿过,僵硬得像个阴森地瞪大双眼的人偶,扣纽扣时却剧烈摆动身体,像发生故障的发条玩具。若稍微大力一些控制住她,她便连珠炮般地飙骂脏话,坏掉一样,全身都是碰不得的开关。我一边穿,满身流汗,一边偷觑她压在我头上的冷漠眼神,害怕她会不会等下又喊热,这些顺序得全部再重来一次。
她像是一颗铁球,以凶猛的态势向下压,整个家变成一张布幕,从她的位置开始沉陷,弄垮了整座床,把我都扯下去,她越下坠,我们就全被卷压在她身下。
我想起她还没穿尿布之前,时不时吵着要换裤子,换床单,也不说原因,只是一直催促,换好了就赶我离开,好像把别人的话语截断就能烘干所有腥湿的印记,我拿着裤子走出去和丈夫说话,她明明在房里,耳朵也听不见,却能敏锐地察觉任何关于她的话语,隔着房间对我凄厉地叫嚣。即使她行动不便,她也不能被圈限,一旦我尝试将她推进那圈尿渍里,进而想将她困在尿布里,她就把狠烈的怒斥扩张到家里每一个角落,猛然壮大起来,甚至整栋楼都因此微微晃动。因为怕她总是疑神疑鬼,听力减弱反而从各种唇形听出更喧哗的音调,她的耳朵里冒出许多难以预料的妖魔鬼怪,我越来越少说话,有什么要讨论的事,就在手机里和丈夫发信息。
她是家里的帝王,我只能是躬身伏地毕恭毕敬的内侍阉人,拽藏着不断变形膨胀的丑陋秘辛,害怕它们有一天从我怀里涌冒出来。
婆婆终于休息了,呼吸的浪从她房里一波一波地拍打到我耳边。我也躺下来,但到了这个年纪,即使疲累、睡眠不足也不能说睡就睡,头脑按照自己的作息快速运转。昨晚婆婆叫唤我们两次,比起之前次数已经减少,一次是想上厕所,得靠两个人的力量才能更快解决,所以丈夫和我早已能够立刻清醒,把睡散的力气快速凝聚。第二次是想喝水,当时我们两个都还没重新入睡,叫喊声没有惊动我们,只是将一把已经插在我们身上的剑推得更深一些。
或许她不是真的有什么生理的需求,她只是害怕夜晚,夜晚跟死亡如此相像,都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以致她每次睁开眼,就想以呼喊确认自己的活,我们是她生死交界的边岸,她死命地拉扯、践踩,掏挖深以藏身的壕洞。
我慢慢学会不用太快回应她,等一等,反而留给彼此喘息与伸展的空间。碗盘还没有洗,桌子还没擦,桌面的垃圾也没收,我想再等一下,再多躺一下。
今天晚上可以去上师姐的佛法课,因为可以在这课里和同学透过佛理讨论不同的人生际遇,所以我和以前不一样了,我能转念,我能对给我恶境的人观功念恩。我能看见婆婆正在将自己挣扎的灵魂塞挤进一个老人的身体里,我也一样,就站在婆婆身边,手忙脚乱地将我自由的灵魂一起挤压进她的身体。
我们都该慢下来,才能看清自己的模样。
婆婆突然叫我,要上大号,我一个人耗尽力气扶她坐上便椅,便回到客厅,一口气喝完一整杯水,擦干额面上的汗珠,然后翻开经书开始诵念,觉得力量果然慢慢流回身体,闭着眼睛,也能念得顺畅,熟悉的经文好像能将我承托到远方。我仿佛听见婆婆在叫我,我越念越大声,婆婆的声音夹缠其中,有东西砸落的声音,闷闷沉沉的,罩在空气里,婆婆寻常至极的吼叫。我继续念,生命的破碎不可能弥补,要接纳,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再等一下,丈夫要回来了,再等一下,我把这一遍经文诵完,回向给婆婆,我念出来的文字像一条绳索,将我像陀螺那样打旋,转念,让生命的绝境悬崖转成平地,不再坠落,倾斜的滑梯,落地后平稳地行走,我想转头对大家说:“我做得很好,我修佛了,不论是口头或心里,我不再有怨。”厕所里好一阵子都没有声音,家里没有任何的声音,只有我越念越大声的诵经声。
再等一下,等丈夫的钥匙转开门锁,等时间跑快一些,再快一些,直到婆婆死去的时候,家里突然变得很空,所有的事物都掉落成宇宙的灰尘,时间静止,动作都是真空里的飘浮,我听不见任何的声音,我已经将自己训练得这么无怨无悔,眼睛竟被自己散发的光芒灼刺。我躺进婆婆的床上,等到最后,换我老了,不知道是谁的手,从我身后穿进我的腋下,将我再向前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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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19年11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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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 杨鹏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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