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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读硕士班时,我跟女友分隔两地。我的暴雨总下不到屏东,只能浸湿每一段电话中的语句,日日阴森地向她演绎“死亡”。面对我们之间无数的挫折与争执,她还是像翻过一页考试用书那样,表现得轻盈无事,陪我度过悠哉的假日。或许一直以来,是我的眼睛抹到污渍,加上距离让视线模糊,将翩跹的花神误判为鬼怪。
新竹有很多鬼故事,几条靠山的路白天骑过去也让人觉得诡凉,或是因为风大,处处都蒙上沙尘与落叶的阴影。我移居此地教书几年,尽量不随便乱跑,一整天只是上班和回家,因为连市中心聚集最多游人、最多美食的地方,都听说是有冥界通道的城隍庙。
我换过两个租屋处,一个在土地庙前,虽然是正庙,但我也生怕神力聚阴,不小心被游荡求援的野鬼攀着。后来搬到明湖路,那里处处是野地,附近的青草湖和十八尖山淤积着不少潮湿的鬼故事。一到夜里,草地和大排水沟“轰轰”作响,狗彻夜吠叫。我在浴室的折叠门边看过黝黯的人形侧影,当时也只是甩甩头,认为它是眼中留下的台灯残影,用力拍开灯,驱散所有黑暗的想象。
后来我开始到台湾清大修读硕士班,听说以前人社院是乱葬岗,所以终年寒气逼人,建筑格局回旋曲折,死角死路多,走在里面容易迷失方向。有些厕所或教室特别阴森,温度明显降低,听说某间厕所直面网络知名的闹鬼热点——原本有铁架游乐器械的“儿童乐园”,现在仅留少数遗迹与一片荒草,听说夜夜皆有凡人目力无法见证的阴界聚会。如果修晚上的课,我就将外套罩牢,记着白天走惯的固定路径,埋头赶路。
晚课结束后,夜更深更冷,我把机车停在后山南门。室内总是莫名手机信号不佳,一到户外,我就拨电话给女友,让她的声音陪我走过无人的山路,近处草坡叠上远处一层又一层的山形,狂风刮响草丛与树叶,有时信号断断续续,我随时会像一片落叶被卷进黑暗里。
那时跟女友分隔两地,她刚离开新竹,到屏东当代理老师,南国阳光充裕、酷热少雨,教学地自在开阔。我心里的烦闷却从未消散,像大雨落下前闷湿的空气,想要快速地凝聚水汽,落下大雨,在每一颗头顶爆裂,浸湿所有人的身形。但我的暴雨总下不到屏东,只能浸湿每一段电话中的语句,日日阴森地向她演绎“死亡”,因此她常哭泣,果真在屏东降下新竹的“雨”被我的怨魂附身,却无力超度。
我们老家都在高雄,假日轮流搭车相会,一周我回高雄,一周她来新竹。她来新竹的时候,我们不能去太热闹的地方,新竹市太小,例如巨城百货或大润发,每次去都会遇到熟人,新竹人全像是装在小瓶子里的弹珠,不小心就撞在一起。
我从不拍照打卡,表面是重视隐私,常躲在电影院漆黑与无声的椅垫深处,或是往郊外去。我只让同事们知道我有女友,但不透露她是谁,详细生平,什么容貌。
我不想被人评论,旁人的眼光总是看得肤浅,把苦掘的坑洞看成一道滑坡。年轻时候,我有段恋爱,学姐直接和我说:“大家都很困惑你为什么会和她在一起?”我便开始随之晃荡,那时女友的脸、身体和声音全被拆解开来,垂挂在我身体四周,像礼车那样,满地“哐啷”地响,击乱我的思绪,甚至绕回我最初的决定缠上死结,最后我在混乱中将之一一剪断,不接电话,不读信息,像除魅仪式,把自己用符咒和法器镇在结界里。
我始终觉得距离能稀释关系,我们随时会分手,这段爱情始终像鬼的现身,近的时候各种目光逼得人无法呼吸,远的时候又影影绰绰令人觉得不安。在交往纪念日,她总写卡片给我,我却总想不起为何是这一天。我们是如何开始的?不断想追回那段空白的记忆,只能隐约察觉我的身体被她的爱情附着,失去感知,交往的日子却在持续累积。
冬天时,在房里也无法避免被此地带潮的寒意浸湿,让电暖器的橘光彻夜照着,我才不再发抖。有次女友北上,和我挤在小沙发上,盖着长毛毯,彼此的膝盖并列,成了四颗发热的石头,心也因此安定下来。
她提议去清大梅园赏花。我在社交网络上看过好多同事带小孩去,所以不是很想去,找借口向她解释——若我们一起在清大闲晃,到处都有可能触犯恐怖的禁忌,招惹阴伏的厉鬼。
情侣绝对不能涉足梅园,将因谐音“没缘”而分手,更何况那是校长梅贻琦的墓园,埋棺之地,荡游的鬼怪可能齐聚于此,或是地底僵尸正在解封棺钉。听说新近流传“六怪客传说”,见到神秘六怪客的大学生果真遇上了危害性命的惨事。梅园里的每一个建筑似乎都藏有奇异法力,比如在机翼形的梅亭下跳一下,就会挂一科;站在月涵亭中央的校徽那里说话,回声会超乎寻常地大。每到“清交”对抗的梅竹赛,清大校长会带人来“祭梅”,庇佑胜利。
我从没去过清大任何观光景点,往往只是匆匆地赶去上课。即使在人社院最接近地底的图书馆或是深夜的研究室里写论文,偶尔感到体肤阴寒,鸡皮颤突,也只当冷气太强,身体贫虚。厕所灯管闪跳,或听见遥远的脚步声,只淡漠地拖长呵欠,让异象成为日常。
决定不去赏梅之后,我们去看了场电影,似乎永远也看不完。一个人到柜台买两张电影票。在人多的地方,一前一后地走,对话有如自言自语。骑机车回租屋处时,避免和别车并列,开锁进门前,确认身后是否留有跟踪的眼神。
我们不见面的时候,依然常因一个小裂隙就长久冷战,寒流锋线沿着我向南穿刺。如果交往的时候痛苦比快乐多,远距离下的相伴其实只是分离,到底为什么还要继续下去呢?我挂掉她每一通急切的来电,解除好友、屏蔽手机。她在每个深夜嘤嘤哭泣,睡眠被鬼盗走,偶尔解锁接起电话,她苦吟、呐喊,话语枯乏而重复,她心里的鬼可能正慢慢苏醒。
她拉我降生人界,贴近人与人之间的温度,我却拉她坠入鬼域,是我心里住着鬼,贪食女友源源不绝的元神。身边紧紧跟着一个活人,鬼就多了纠缠的对象,把所有奉上的爱挥手拨开,将恶梦和诅咒都缚结到对方身上。再继续下去,我们都将成为任鬼魂凭附的空壳。
回高雄的时候,冬季雾霾锁住整座海港城市,看不清远方山海。女友正忙于已经考了好多年的教师资格考试,她若能尽快成为正式老师,确定落脚的城市,停止流浪,我们就能修正彼此的距离。
面对我们之间无数的挫折与争执,她还是像翻过一页考试用书那样,表现得轻盈无事,陪我度过悠哉的假日。不知要去哪儿的时候,想起没看到的梅花。高雄市区太温暖,想赏梅,要开车上山,到遥远的六龟宝来。总觉得那年的冬天不够冷,花可能开不了几朵,也结不出果。
典故里,梅花正是迟来的花神,总比预期时间更晚现身,所以被其他花神讥谑改名为“倒霉”的“霉”。
在高雄,人不像在新竹那样拥挤,道路宽敞,我们能安心在市区牵手逛街、吃大餐、添购新衣新鞋。我依然改不掉左右张望的习惯,甚至为他人不经意扫过的目光心惊。
如果我说起最近睡不好、工作不顺,或是发生了小车祸,她便大惊小怪地带我去庙宇进香,她说光是踏进庙埕,跨过龙门,便能使人心安。我想象我是一条跃水的鱼,将缠附在鳞上的浊水甩净,跨出虎门,便闪过一次虎口危劫。
她爱去凤山双慈亭,两位主神是观音和妈祖,她虔诚地相信温柔正是力量。点香处就贴着参拜次序,前中后殿共要二十炷香,厢廊设置偏殿,奉祀着月老、文昌帝君、注生娘娘、福德正神。有任何缺憾或愿望,到这里都能找到跪垫,托住小小的两球膝盖。女友示范用闽南语自报身家,我实在学不来,自己悄悄在心里转换成普通话,料想神明有天听神通,一定听得懂。
一有空位,女友就推我一起跪下,我双脚仿佛被座上不同神明的巨掌紧紧扣住,血流不顺,隐隐约约地发麻。燃香在头顶聚拢,有如将带来吉兆的瑞气祥云,但我总被熏得喷嚏不止,或许正是体内清浊在对换。
每次拜过一轮,我总会全身湿透,可能是庙里闷热,香烟厚重,又或是尊尊神像慈和的注视使人燥热,重复念过的身世与祈愿越说越混沌,舌头打结,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该被冲化的煞。
如果真有大事相求,女友会指示我详细的步骤——准备水果、零食、金纸,清洗摆放供品,上香。何时烧金纸?线香烧到一半的时候,女友便让我掷筊问神,圣筊才是得到允准,急躁是不敬,人生的答案早就神谕般地根植各处,必须静静等待萌芽结果。
离开的时候,我身上、鼻间仿佛细细插满不可见的线香,指掌间留下洗不掉的大片红渍。
高雄的烈日清空所有阴伏,鬼故事似乎因此少有积生的死角,心里不再有那么多提防。每次冬日搭车返北,我都被温暖慰留,客运座椅旁挂着女友准备的晚餐,以及让我消气解怨的礼物和卡片,与我一同前往北方的低温与深夜。一下车常被落下的细雨剪断魂魄,提几袋沉重行李,身体被厚重衣物困缚,翻找雨伞时,口袋里的手机一直响,我又开始生她的气,分手的诅咒再度如蛊降下。
到了夏天,新竹也热起来了,大风依旧,从翻山沉降的九降风改为从海岸直进的西南风。我在研究所的课快要全部修完了,清大人社院依然冷得像被封冻在山棱雪线以上,地缚的鬼像古堡里长设的盔甲,闪着银亮的寒光。
为了赶写论文,假日我们就在租屋处枯坐,寒凉的湿气褪到墙板深处,却不曾散尽。我们顶多去餐厅吃个饭,买件衣服。在外面的时候,她的手偶尔勾碰一下我的手,我依然笑着抽开,调侃她几句,压制我们之间攀高的温度。
高雄路上的树,从春天便开始开花,洋红风铃木先优雅地撑伞,在街头静候花雨落尽,羊蹄甲为粉红色增添浓郁香气,杧果树开完小花便开始结出硕果。最热的夏天到来时,杧果已经落尽,叶子转红,大花紫薇、春不老、阿勃勒、九重葛、凤凰树等陆续开花,阳光的画笔将道路涂得艳灿灿的,轻易让每个路过的眼神迷离。女友在这花信紧切的时节,终于传来考上高雄教职的消息,等我结束学业,或许也能调回高雄,彼此人生将同步向前。
突然想起女友当初赏梅的提议,在夏日梅花早就凋尽了,或许等到严寒季节,能一起看看高雄的梅花。导航地图规划的路线看起来虽然深入群山,但其实耗时不算长。
以前读过一则关于梅花的传说:宋武帝刘裕的女儿寿阳公主赏梅时,在檐下小睡,正巧有朵梅花飘落在她额上,印出五瓣淡红色迹,令人更加妩媚动人,世人便传说公主是梅花精灵转世,娇躯自然散发梅花暗香。我当时觉得这故事根本就是谬言,公主想必天生有胎记,怕被旁人说丑,才凭空杜撰出这般神迹。
后来继续向下读到故事的结局:宫女们纷纷仿效,将梅花贴在额上,成为一时流行的妆容。公主额上的其实不是胎记,是汗黏到花瓣后染下的渍,皇后见了特别喜爱,刻意叮嘱不让她洗掉。
或许一直以来,是我的眼睛抹到污渍,加上距离让视线模糊。我将所有落到身上的花瓣嫌恶地拨开,将翩跹的花神误判为鬼怪。
回到新竹,我等候冬天到来,等着实践存在手机记事本里规划妥当的赏梅行程,一边在网络上搜集有关教职调校的信息。
我渐渐学会,在心惊不定、时运多舛的时候自己踏进寺庙。最靠近租屋处的竹莲寺有三尊金身观音,依高低纵列坐镇,信众的祝祷似乎能在叠置的神像间激荡更嘹亮的回响。我用女友教的方式,举香至额眉,屈膝跪地,在心底习说不利索的闽南语,向神明祈求,复诵三遍。
离开之后,手依然染上红色的印记,极难洗净,挪近鼻间,有暗香浮动,就像冬梅的花渍,最后总会随时间自然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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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21年6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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