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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存钱买房子,妻子带着我和孩子搬回岳父岳母的透天厝住。我是这个家庭的侵入者,带着相异的血脉,刺破了他们平静的生活。我疑神疑鬼地与岳父岳母制定的种种规则周旋着。或许只有在安全距离下,岳父岳母才是亲切而友善的长辈,我们也由此保持健康与微笑。
妻子带着我和孩子,搬回岳父岳母的透天厝1住,我们为了存钱买房子,不想再每个月耗一大笔钱租房子、缴管理费。我们透过岳母事先问过严肃寡言的岳父,他竟然答应了。听岳母说,他爽快地说:“反正楼上也是空着。”我对岳父的认识,开始一点点转变。
我们住在同一座城市,车程只要二十分钟,一个月前就开始往返开车,搬东西回来,也慢慢寄了很多箱书。每次过来的时候,我都按照岳父的指示,把纸箱或大袋子搬上二楼,那是岳父日常活动与睡觉的区域,角落已经堆放着一些邮局寄来的书箱。下次我们再来的时候,之前暂放的物品消失了,也没放在我们即将入住的三楼房间。三楼房间后方推开纱门,可以连接到浴室的空间,放置洗衣机、置物架、杂物,这里也没找到我们的物品。
我问妻子,她说:“应该是被爸爸搬到楼上,或是地下室了吧。他最擅长堆东西了。”
还没正式搬进来,不敢到处乱走,更不用说婚前婚后,总是把这里当作别人的家,经妻子说明,我才知道这房子还有这么多未知的楼层。
三楼房间里的衣柜、书架和床垫杂乱摆置,岳父似乎仍在调整方位,考虑整体动线,让人无法看清房间的全貌。岳父没有要我帮太多忙,只要我把陆续搬来的东西暂放二楼。岳母说:“他退休了,整天在家没事,让他做,你们这样让他有事做很好。”
我们的旧物就这样一件件消失了。我把我常用的电脑、电器等物品留在最后,随我一起住进来。有次临时想用文具,却找不到当初的收纳盒。
我小心翼翼地到二楼问岳父:“有没有看到我装文具的透明盒子?”我比了比大概的形状、大小,他沉默不语,低头面对一桌茶具,继续斟茶,然后抬头看电视。我呆立原地,问了第二次,他才微微摇头。
岳父向来是这样的,话说得很少,一出口就强硬不留情面,没有中间地带,多给的话语总凶悍而不合情理,少给的时候又令人难以捉摸。他以前当警官,工作忙,回家少,话语稀少,来去匆匆,岳母和妻子有说不完的话,或许就是为了把那安静的一角填补起来。记得妻子说岳父年轻时常买各种礼物送她,每逢生日便打一条金链子,退休后买得少了,开始忙于收纳,地下一楼和四楼是他的收纳空间,我不曾涉足过,我们的东西也应该被他收纳妥当。
妻子正忙着收拾小孩的衣物,我对她说,想上四楼找找看。妻子神色紧张地阻止我,问我缺什么,她去文具店买还比较快。
那些消失的行李不是即刻需要的东西,暂时不拿出来也没有关系,或许就在四楼的某个角落。但我心中留下了空荡荡的感觉,我们遗失的物件仿佛全都成了岳父的收藏,我像第一次登录电玩游戏时新选的人物,挑好职业、造型与名字,便毫无准备,赤裸裸地旋转降生在虚拟陌生的世界,注定怀着若有所失的心情。
属于我的空间其实只有一张书桌和一个书架,我慢慢把随身旧物和新添购的东西摆放进去,不多花心力收拾,它们也不显得凌乱。书桌背后是两个又高又大的衣柜,放着孩子和妻子的衣物,书桌前面则是和另一个房间的分隔墙板,墙面很薄,是铝合金材质,不小心踢到会发出巨响。
我坐在书桌前,脚底有落发和灰尘,脚踩久了,瓷砖沾上汗,变得黏浊。关灯后,人就像在沼泽中央逐渐下沉。每次离开书桌,要小心避开复杂纠缠的延长线和充电线,还有摇头晃脑、“喀喀”作响的电风扇。
隔壁是妻子哥哥的房间,哥哥已经离家工作。我问过岳父,可不可以把笔记本带去里面工作,晚上就不会开着灯,影响孩子。岳父摇头,不看我,说晚上那里若开灯或有声响,会干扰楼下的岳母,而且如果哥哥要带家人回来,他们两个老人家得花更多心力清洁房间,清除我留下的痕迹。
在他的眼里,我应该是个侵入者,带着相异的血脉,混浊了他神圣的领地,使他有条理的储藏变得凌乱。听说他不曾在他人面前肯定过我,总是嫌弃——教师职业死板单调,家庭背景单亲无靠,个性软烂一切靠妻,当父亲管教无能、不懂小孩,生活能力低劣什么都不会。
这样的人,被他女儿带进家门,勾结血脉,世世代代纠缠,现在住他房间楼上,像一根刺扎在脑门上,气血全部淤滞不通。但他的敌意很狡诈,从不在我面前现身,我们连眼神都错开,避开一切光影可能交叠的时刻,我们永远无法探测彼此的深度。
我完全不知道哥哥房间里的样子,也不敢随便进去。岳父在门口挂上了拉帘,图样是红艳的大玫瑰花。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有门,还得多挂一条拉帘。有几次深夜上楼,看到那条拉帘在飘动,可能门缝有风蹿过,从下面看上去,像一个穿着长裙,上半身埋进天花板的高大女人。
某个半夜,我坐在书桌前,妻子和孩子已在衣柜后方熟睡,我只点着一盏台灯,不小心踢到墙板,“咚”的一声,先是安静一阵,后来出现岳父的一长串咳嗽声,还有岳母黏浊的清喉咙声。我知道他们已经被我吵醒,于是立刻关掉台灯,准备逃去床上睡觉。但我站起身时,听见隔壁房间传来脚步声,清脆的“啪啪”声响,我的脚底仿佛能感受到隔壁地板的冰凉触感。
之前以为那些声音是长者入睡时正常的反应,但我每次经过他们房间,脚步声再怎么轻,房里总有些清喉咙与咳嗽声——原来一声声皆是警铃,明白地宣告我正在无礼地进行着冒犯。
隔天岳父果然问我:“你要早起上班的人,怎么可以这么晚睡?”
那之后只要我熄灯关电脑,隔壁房间就会传来脚步声。合理的解释是:那是从对面透天厝传来的,因为哥哥房间的方位,应该有一面窗朝外。我闭上眼睛,想象的画面却是岳父岳母在房间里因为失眠而原地绕圈,嘴巴张得很开,好像吸不到空气一样。
从外部观察,这个房子左右方和后方紧邻三栋透天厝,唯一向外通风的只有大门的方位。外面隔一条窄小巷道,又是一整排透天厝,因此空气难以流通,如果没开冷气,每个房间都会湿热不堪。
房间里的声音日复一日更加挑衅,甚至传来踢墙板的声音。一开始我以为是我自己在精神不济时不小心撞到墙板,紧张地低头检查,再把耳朵贴着房门,检查楼下是否因我制造的噪声而有些动静。但听了许久,除了我的呼吸声,只有一片死寂。当我躺下,踢墙板声又传来,而且我越晚入睡,声音就越变本加厉,我又气又无奈,岳父岳母一定误会是我的问题,趁我不在时一起咒骂我,他们心里绝对很想把我赶出去。
但很奇怪,没有人警告我别在深夜踢墙板,似乎没人真的听见。那些踢墙板声好像在逼我早点离开书桌,离开这个房间,我越来越早睡,却越来越难睡着,即使几天没听见那些声音,它们也在我脑中死命猛捶,与我间接听来的岳父贬低我的言论结合交响,让我整个身体都为之震颤。
这样的作息到假日的时候总让我一睡不起,但睡越多,头越痛,更不想起床。房里没有面朝外的窗子,我无法测知阳光的方位,熟睡中感觉房里屡有骚动,应该是妻子与小孩睡醒洗漱,然后下楼。
有一天,起床后房内又是空无一人,我坐起身来,下意识地盯着床脚边,好像有人曾站在那里许久,还能感受到那人眼神的尖锐与炽热。空气中残留着一丝丝不属于这房间的烟气,慢慢覆盖了房内凝固的睡眠气味。我打了一个喷嚏,连忙抽出一张卫生纸,堵塞溢流而出的大量鼻水。
天花板突然传出“咚咚”的脚步声,还有金属物敲击声,我惊讶地仰头,真的有谁曾在我熟睡时走过去吧?有谁在我入睡时打开房门,走过我的床边,爬上四楼?
我想起岳父曾说妻子生小孩之后他就会戒烟,担心岳父健康的岳母听了很开心,妻子和哥哥也开心——不用再吸二手烟,家里不会处处沾着永远无法被稀释的烟气。但岳父终究没有戒烟,没有人敢提醒他这项被他毁坏的承诺,顶多在他看起来很开心的时候才敢偷偷把这件事当成玩笑说出口。岳母后来学会将玻璃拉门紧闭,隔绝岳父散在门外的烟味。我跟妻子抱怨过好几次,孩子会闻到烟味,妻子也只是皱皱眉,摆出嫌恶的表情。岳父满身烟味地走过,妻子继续跟岳母聊天。
没有人能阻止气味,不可见的毒素在家里扎根,或许他们的嗅觉长久以来已经被驯化了,但我不论过多久都没能习惯。我过度敏感的鼻子想排斥所有的入侵。
脚步声又传来,从远处“咚咚咚”地跑来我头顶正上方,四楼,响声开始有固定频率,一声比一声剧烈,简直就像在我头顶原地跳跃,头部的刺痛从不同角度与位置戳入,然后爆开,在身上激起鸡皮疙瘩。最后我觉得仿佛有一股重力从天花板压下来,我倒回床上继续休息。
我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模模糊糊觑见一个人站在床脚,脸色苍白,抱着一个古老样式的脱漆红色大澡盆,身上散发着汗湿气,说着一些不清楚的言语,声音充满敌意与杀气。我拿被子盖着头,那是我从小盖到大的凉被,留着我成长的气味,这样包着,蜷缩身体,好像我还是个什么都不用顾忌的小孩。
那是岳父吗?上四楼晒他洗好的衣服?我没看过他晒衣,听说他总在我们不在家时上楼。我入睡后四周无声,他以为我不在吗?我也像是一件湿透的衣物,被他轻蔑地捏在指腹间,赤裸地披挂在衣架上。
我头疼到动弹不得,身体里似有一阵阵的电流让我发抖。门打开的声音,踩踏楼梯的声音,然后是金属门闩扭转摩擦的“叽叽”的声音。不知经过了多久,我重新睁眼起身,打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喷嚏,找不到刚刚用过的卫生纸,又重新抽了一张。
脚步声没有停止过,我分不清楚是从哪个方位传来。那人究竟在哪里?岳父有晒不完的衣服吗?我赶紧吞了一颗头痛药,盥洗后冲下楼。
注释
1. 透天厝 :指小型独栋楼房。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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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22年12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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