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
者
按
EDITOR'S
NOTE
为了存钱买房子,妻子带着我和孩子搬回岳父岳母的透天厝住。我是这个家庭的侵入者,带着相异的血脉,刺破了他们平静的生活。我疑神疑鬼地与岳父岳母制定的种种规则周旋着。或许只有在安全距离下,岳父岳母才是亲切而友善的长辈,我们也才能保持健康与微笑。
链接
萌芽经典 | 刚搬来的时候(上)
……...
楼下的岳母为了帮忙照顾小孩,总是早起,陪孩子们吃完早餐,便在厨房忙午餐。厨房在一楼的最深处,长形的房子让热空气排不出去,感觉有一团活生生正在变形的水雾飘在眼前,再蒙上我的脸,想要从我的口鼻中盗走我吸入的空气。
厨房的抽油烟机正“轰轰”鸣响,流理台上摆满食材,两个火炉熊熊燃烧,空气被熏烤得又浊又热,岳母的脸上一片模糊,冒出缭绕的白雾,但她不是很怕热。妻子恹恹地瘫在沙发上,正在一旁看着两个孩子,孩子们本来蓬松有弹性的头发现在黏在了一起,简直是额头上黑亮而不自然的发片,衣领有明显的汗渍。
妻子见我下来,跟我说:“妈妈问你昨晚运动回来,是不是有开厨房的水龙头?”
我通常会在孩子准备入睡时,去健身房运动,午夜时分回来。那时楼下的灯全部熄灭,我始终搞不清楚挤在同一个方形电座上的五六个开关各自控制哪一盏灯,又怕踢到家具制造噪声、伤到脚趾,干脆直接以手机的手电筒照路,每一个脚步都要如羽毛飘落般无声。
墙壁偶尔投射不知什么物体的影子,随着手机飘移,白色的墙壁挤满了骚动畏光而不断变形的鬼。地面残留许多黑点,焦虑地环绕在我的脚步四周,往远离我的方向移动,像一颗颗小小的眼睛。我蹲下来看,才发现那些都是小蟑螂,连看似尘屑的小黑点,也都是蟑螂的幼儿,它们窃窃寻找各处掉落的食物渣屑。我跨出一步,它们便灵活地散开,不被我轻易踩中。
我昨晚确实有开水龙头洗手,于是向妻子点点头。妻子说话音量骤然转小,仿佛怕人听见:“你水龙头没关好,流了一整夜,好险爸爸没看见。”
岳母也点点头,我吓一大跳,差点让全家失去安宁,不然不知道他又要找谁出气。那水龙头不好关,顺时针旋转的推把很长,有时我求快,轻推一下,没压到底,分不清楚是原本就漏水,还是水管里有神秘的传导音。
“也可能是这水龙头坏了,关不紧,要不要请他帮忙修好?”我质疑。
岳母摇头,提醒我:“绝对不能说是他的问题,别给自己找麻烦。就算是他的问题,也得让他自己发现。”
有些坚持必须跟着水滴流去,我的脑袋里多了水滴的声音,湿湿的水汽包覆我的意识,我得听岳母的,那是她与岳父相处四十多年的人生智慧,是在惊涛骇浪里得以存活的浮木。之后只要我深夜转开水龙头,必定花更多时间压紧开关,反复确认,要上楼前又心慌,重新走回去检查。手机灯光映照出我的影子,我与我的影子不断在深夜里绕圈圈,像落单的孤魂野鬼。
一个接着一个,它们在白墙上笨拙地扭动,有的被厕所的黑暗吞吃,有的没入地板边缘,一大群蟑螂挥舞毛脚踩踏过去。有时我睡到一半,耳中犹传来水滴声,半梦半醒间,我感觉我的影子想要离开我,想要与那些滑落的水滴一起逃进无光的下水道。
刚搬进来的时候,我继续保持以前的习惯,假日运动完紧接着到电影院看电影,回来时往往超过半夜一点。隔天岳父在床上躺到中午,我们在吃中饭时,他非常生气地下楼,向他女儿抱怨:“都是他,害我昨晚没睡好,提醒他,以后绝对不可以超过一点回家,我会把门锁死。还有半夜在楼上走路,脚步要放轻。”
他继续没来由地怒骂岳母,不理睬孙儿的叫唤,关上楼梯间的门,脚步踩得又重又响。室内缭绕不散的水雾来不及向楼上蹿,便被门隔绝,又回到我身边,捂着我的口鼻让我喘不过气。
岳父在意的不止这些。岳母曾经提醒我更多需要牢记的规矩,像是坐在客厅的长椅上,脚不要放上来,也不要躺着,保持正常的坐姿。她强调她不在意,但这是对老一辈人的尊重与个人教养,我始终不确定,这说不定是岳父想说的话,故意让岳母传达。
我们在吃饭的时候,也必须记得叫岳父来吃饭,不可以只顾着自己吃。她说岳父虽然没明说,但是非常在意这一点,总是私下抱怨。
我曾解释,因为之前叫,岳父不一定会回答,久了也就不再想刻意问。岳母说她明白,她和岳父说话也常碰钉子,但晚辈就该尽本分。她强调,她也是长辈,但她完全不在意这些琐碎的礼节,她请我在这里生活时不要太拘束,可以自在一些。这些话已不再令人安心,反而矛盾得让人害怕。
妻子在旁边听着,适时帮我解释,甚至激动辩论,但后来我听见的声音,都是水声,不知水雾是否灌进了我的耳朵,还是笼罩了所有人的脸。对岳父岳母来说,我才是那个让人不得安宁的鬼,刺破了他们平静的生活,打乱了房间里的秩序,搅浑了室内的空气、温度与湿度,我是影子和水雾,无所不在的嫌恶。
我又想离开了,跟妻子争吵过几次,查过租屋网站,搜寻单人套房,不用太高档,即使照片里看起来破旧、阴暗、潮湿、脏污,也比在这里觉得自己丑恶不堪来得好。妻子哭过几次,拉着我道歉,明明不是她的错,但我见她哭竟感到疗愈,隔代的复仇,连败惨输后的渺小胜利。
上楼后,妻子向我道歉。她也不再了解迈入老年的父母。她不想让他们无止境地制定教条规约,试图驯服我们。
我说没关系,理智暂时胜过情感,经济压力比起精神压力更加骇人,那些或许只是善意的提醒,不同人的生活习惯挤进同一个空间,必然要花时间磨合调整,时间再久一些,可能才会习惯。我专注听着我的声音,我也正在说服自己。心里不敢相信,连熟悉的岳母都已不再是那个亲切的模样。
她无法平静,一接话,我的声音便被她的忿忿不平压过去,我驼背伏在书桌发亮的笔记本前,膝盖和脚紧紧缩在椅子底下,像趋光的蛹,继续默默地敲打出无声的文字。
夜更深了,妻子和孩子睡熟了,岳父岳母可能正在侧耳倾听,向我警戒。脚步声又传来了,填补空气中每一个恐惧的洞穴,我不能尖叫,不能发抖,不能求救,必须忍耐,跟着我每一件消失的行李,让自己消失,成为他人住所里的隐秘收藏,在这仿佛看不到尽头的黑夜。
我后来翻到了那件文具盒子,原来被我自己收在大纸箱里,我找到时松了一口气,但该买的都买齐了,不再急着拿出来,于是我将纸箱重新密封。过一阵子又想拿,竟再度忘记它的所在之处,连曾经找到与否都印象模糊。直到搬离岳父岳母家之后,我将全部行李打开归位,才停止这般遗忘、寻找、焦虑反复的历程。
记忆在某些时间与空间里是会扭曲失常的,那些阴影怪声只有我遇到过,离开透天厝之后,我重新认识自己和他人。遥远地望着岳父和岳母,模糊了记忆的细节,分不清鬼魅是彼此的原形还是幻影,任何伤害不即时也无力触及。我终于再次想起,我的岳父岳母确实是亲切而友善的长辈,在安全距离下,我们都能保持健康与微笑。
📎
●本文发表于《萌芽》2022年12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
责任编辑 / 杨鹏翔
📐
美术设计 / 龚文婕
萌芽小铺小程序现已上线
长按以下图片即可进入小程序
《萌芽》2023年12月刊已经上架
点击图片即刻加入购物车🛒
《萌芽》2024年全年刊物订阅中
👆🏻点击图片,即刻订阅👆🏻
MENGYA MAGAZINE
青春文学标杆
几代作家从这里起步
👆🏻长按二维码一键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