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
者
按
EDITOR'S
NOTE
外婆年轻时跟随外公离开故乡,飞到海峡对岸,开始养育子女,张罗生活日常。她是我的外婆,我是她的外孙,姓氏不同,我们被称作彼此的外人。但外婆的餐桌就是我的家。外婆老了,家乡菜的味道年复一年,愈加醇厚,那是她对过往的怀念,也是在随时欢迎我回家。
外婆端着一盘菜走过来,说:“外孙是条狗,吃了就要走。”
我听习惯了,每年随母亲从高雄北上外婆家过年,外婆总把这句话当吉祥话似的,不停地挂在口边,仿佛有一道以姓氏构成的疆界,虽然血缘将我们拉近,钢盔般戴在头上的姓氏却终究使外婆将我视为异姓外族,隔阻在外。
此刻,听见外婆又这般说,我只是默默地捧着碗,夹起外婆刚摆上桌的那盘凉拌菜,红萝卜与小黄瓜色泽鲜丽,海带芽入口嫩脆,外婆还在一边倒麻油,一边拿罐辣椒,说这是从大陆拿回来的,极辣,够劲,叫我尽管加。
她帮我打开辣椒罐,说:“现在老了,吃辣会咳嗽,菜都失了味了。”
照理说,每个氏族在春节时皆有一方圆桌,按照辈分将此年分散各地的族内子孙重新安置入内,我与父亲母亲曾短暂地共坐一桌,阿公阿嬷操一口闽南语,我尚在学,满桌的黏稠话语像被反复舒展缠结的麦芽糖,音节顿挫抽长须条。
母亲后来在我幼时牵着我愤然离席,离婚后寻回她最初的姓氏,像个从未出嫁的少女,年年回到自家,端坐在自小坐惯的位席上。
我也随着母亲,年年吃外婆煮的年夜饭,和舅舅阿姨齐坐一桌,辣椒你一匙我一匙,每个人的碗都泛出一圈红边。外公外婆的湖北乡音在字里行间神出鬼没,我听着熟悉,“喊你舅舅来吃饭啦”。我有了专属于自己的碗,外婆记着我的饮食偏好,桌上的某些菜肴仿佛被贴上标签,秘密送达我筷间。
所以我从小以为,我跟母亲一样,外婆的餐桌就是我的家。
在这餐桌,外公和外婆隔桌对坐数十年,外公固执,吃饭时争吵也从未停止,抱怨菜煮得太咸太多、饭太稀太硬,外婆憋着闷气,偶尔气不过应上一句,外婆知道,外公牛脾气,深居在重重叠叠的传统里,使再多力也拽不动。她只听着,像台北屋外常落的雨,阴而且寒,和不断激昂地喷洒口沫的外公一起把那盘太咸的菜吃完。
外婆过去总向我私下抱怨,外公管得紧,偏偏她爱玩,到公园、到巷口与卖葱油饼的小贩闲聊、和老太太们打牌。有一天外公大发雷霆,说女人一天到晚往外跑做什么?家里没个人。
外婆一生为外公产下七女一子,做女人做得悠久而漫长,没想到老了还必须保持女人的样子,扫地洗衣煮菜,做的事永远溢出自己应做的份。外婆说她如果再年轻一些,她想离婚,也该认真活过时日无多的人生。现在事事顾虑,像在球场里打球,不能超出界线。出门走走得趁外公睡沉了,小声锁门,有时还只敢虚掩,如果不小心迸漏声响,外公的怒气必然随之汹涌卷起。
她想到外面的世界,用力关门,打无止境的麻将。
结果过年前外公先过世了,外婆仍然得留在家里,说是百日里不得随意离家,守丧一般,和整栋沉默的家屋一起。空气黑成一团,她很多时候都在睡觉,家事少做了。外婆的生活像是短少了重要的配料,索然无味。前几日好不容易凑集了四个人打牌,外婆的胃突然发疼,大家笑说外公还管着她呢,外公最不喜欢外婆打牌,说是打上瘾就不眠不休,伤身。
外婆听了这灵异的说法没言语,找人接替后去床上休息。我坐到床边问外婆好些没,外婆忧愁地说:“那老头子真不放过我!”外婆不再愤愤不平,或是咬牙切齿,情绪一下子被掏空了,只剩落寞。外面谁大声喊了“自摸”,洗牌的声音如潮水涌入,黑暗的卧房里什么东西的影子都拉得好长,外婆又躺下去,呼吸的声音浓浊,像徐徐滑落的沙。
等到外公真的被驱赶到外婆的生命之外,她迟疑回首,像断线的气球禁不住巨大无边的天空压负,颤抖,最后破裂。外婆最终还是坠落原地,在外公织结的绵长记忆里安居度日。
我坐进餐桌时觉得挤,左边是放置电锅的橱柜,右边圆形桌缘凸出弧度。外婆看见便笑说,那是外公的位子,尽管身子胖大,就他坐得惯。我赶紧换了位置,明知没那个意思,却觉得应该要留着他的位置。她的眼神停在那里,混浊的眼珠充满重量。一转身,又端了一盘菜来,是酱油炒青菜和大蒜,层层青绿的菜叶浸着黑亮的酱汁,酥黄的大蒜点缀其间。外婆说这是昨天炒的,别再剩。我吃了一口,果然软烂软烂,那股新鲜的脆劲被冰箱冻坏了。
该炒的菜都上桌了,外婆把厨房稍加清理,便灭了灯走来餐桌前,坐在我对面,看着我吃。她正等着电锅里的其他食物热熟,手不停挪动桌上盘子排列的位置,一会儿指着这盘肉丝炒洋芋,一会儿指着那盘红烧鱼,说:“你来了,我的菜就有人吃了,不会每天留,也不知道留给谁。”
家里只剩外婆吃剩菜,她习惯将剩菜全炒成一盘,闪烁崭新的油光,自己持着小碗,配着少量的饭缓缓吃尽。以前外公外婆两人分工,尤其是外公,可以坐在餐桌前与剩菜对峙将近两小时,像困进一场鏖战的棋局,直至菜盘“油尽灯枯”,如死鱼般摊出白净肚皮。即使是剩余的,他们也不想有丝毫被浪费。
外婆说:“我最遗憾的是,他最后一顿,还是剩菜剩饭。”
电锅发出轻脆响声,铁杆上击,蒸气自锅缘徐徐缭转而出,外婆揭开锅盖,铁片撞击,发出音叉般“嗡嗡”的声音,外婆先端出一盘,两条香肠裸着肥滋滋的身躯卧在盘里,有如经过一场热浴,渗出黄澄澄的光腴汗渍。
外婆拿来刀子砧板,就地处决香肠,香肠碎成片片,凝块油脂与瘦肉相间之纹理显露而出,中间杂有辣椒碎末,吃入口中,干爽有嚼劲,味道辛辣厚重,外婆说,台湾香肠甜而腻,怎么吃都吃不惯,还是家乡的这种好吃。
外婆的电视总定频在新闻台,吃完饭看新闻,八点到十一点看三种时事议论节目,如果中途在椅上或房里睡着,没关系,不论多晚,还有重播,一个接着一个,你来我往同样毫无延迟,激烈得有如现场直播。外婆因为听不清楚,总把音量调得非常大,仿佛要大声点,再大声点,才能唤醒辩论双方的愤怒,让火焰延烧整片原野。
外公当年携着年轻的外婆来到台湾,外婆的家人都还在大陆,她抱着忙乱中带出来的灰扑扑的行李箱,仓皇不安地蹙紧眉头,与满机舱的家眷挨挤在一起,耳边尽是气流刮蚀机体的“轰轰”声响,她的未来也在空中扰动不止。
“那是怎样的岛屿?”我仿佛听见当时的外婆在心里不断自问。岛屿后来成为外婆在滔滔汪洋中立身仰望的支点,与众人一同眺望,更能看清海峡彼端的家乡模样。
海岛随着时代板块推移,经常震荡,外婆摇摇晃晃,走过颠簸的时光,终于老了,她的同乡也从生命的海岸陆续撤退,那段庞大的史诗,还有老乡们熟悉的乡音也像在钢琴上按下最后一个键,在空气中凝结,然后散逸。
她的女儿们在台湾各处成家,她想起那些女儿,就想起各座城市的交通路径、温度气候,或是糟糕的空气。外婆没有搬迁,却也从未定居,即使一个人看新闻和议论节目,依然激动不已,睁大双眼,想找到真诚的盟友,但她可能渐渐跟不上语速,听不明白。我坐在旁边的时候,她频繁地问我,他们说些什么?这新闻报什么?有些太难解释,我便随口说说,外婆一脸困惑,应该仍没听懂,也不问了,自己按大音量,几十分钟之后,外婆睡着了,声音找不到流通的孔窍,越涨越高,在室内翻涌。
(未完待续)
📎
●本文发表于《萌芽》2020年6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
责任编辑 / 杨鹏翔
📐
美术设计 / 龚文婕
萌芽小铺小程序现已上线
长按以下图片即可进入小程序
《萌芽》2023年12月刊已经上架
点击图片即刻加入购物车🛒
《萌芽》2024年全年刊物订阅中
👆🏻点击图片,即刻订阅👆🏻
MENGYA MAGAZINE
青春文学标杆
几代作家从这里起步
👆🏻长按二维码一键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