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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不忠于迷信的我来说,塔罗占卜像一份答案,可能在未来的生活中被证实,或被证伪。而一贯用文学视角分析身边人,用逻辑看待事物的我,通过对塔罗占卜的学习,抵达的仍是一个最古老的哲学命题:认识你自己。
西洋神秘学有三个主要分支:占星、塔罗和灵数。占星用于推命,塔罗用于占卜,灵数……我还没有学。
我第一次去塔罗社团的时候,已经错过了一周前的迎新。那是一个很苦闷的晚上,想不起来究竟为什么苦闷,仿佛苦闷早就是一种日常,它陪伴着我长大,是无论如何都不离不弃的朋友。那一天我正好在交流版上刷到他们的宣传,心念一闪,就寻着教室去了,其实并没有指望能得到什么解答,我们这些写论文的人最忌讳占卜学业,而除此以外,又没有别的事情值得费心费力去关心。
“我是去借鉴解谜方法的。”我这样告诉自己,如果玄学也是在那些看起来不相干的符号里寻找线索,如果它也是在凭借自己微薄的经验做一些可能正确也可能不正确的揣测,如果它最终也是在以故事的形式探问生命与世界的本质……那它,和做研究又有什么差别呢?沿着长长的山路走下来,我想了很多,人越是匮乏的时候就越是不自觉地精打细算起来,这漫长蜿蜒的山路,加上等下上课的两个小时,原本可以换取两篇长论文的综述,如今它以这样一种方式被花掉,总得换点更有用的东西。还有什么是比解谜方法更有用的东西?
我本以为大家对玄学都抱着浓厚的兴趣,其实不是的。那只是一个很小的社团。社员们零零散散地坐着,都凑不满一间讨论室。他们也不像我想象中那样穿着黑色长袍,摆弄着古老的魔杖,翻着厚厚的咒语课本——不过他们确实都伏在厚厚的书前,远远看去,那书上全是英文,段落间用圆珠笔写着密密的笔记,页边贴满了荧光马克条。我看着手边的GRE 词表,忽然就理解了他们。我们都是最普通的人,会在课前争分夺秒地去为世俗生活打拼,即便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或多或少都会相信一些超越世俗的力量。
“西洋神秘学有三个主要分支:占星、塔罗和灵数。”这是我在塔罗社团学到的第一个知识,像极了从前学的每一个学科,老师总会先把这个学科的脉络告诉你,就像在进入密林之前,你总要得到一张地图,地图看起来越有系统性,就越正规,越可靠。我把这句话记在新笔记本的扉页,期待它会铺展开更错综的分岔小路,然而后来我再也没有写过更多的笔记。老师说,这学期主要教塔罗的实战,也就是解牌。
发下的讲义上按着行事历印上了每周的占卜主题,简单扫过,大部分跟爱情有关,都起着浮夸的标题,比方这一周的主题叫“爱情透视大法”。这是一个48 张牌的牌阵,最中间是圣杯女王,代表我自己,再翻开周围指定位置的牌,代表各个维度下的“桃花”。占卜爱情,首先看异性人物牌,如果出现了骑士,就代表有恋爱的可能。其中最好的一张叫“圣杯骑士”,那是一个全副武装的人,手里拿着金色的圣杯,骑一匹白马,迎着远方的山峦。老师说,圣杯骑士就是女生的理想型,他们很优秀,性格也好,温柔体贴,善解人意。
可这样的人就一定会是理想型吗?我在心里面画着圈,他们或许是很多人的理想型,但不一定就是所有人的理想型吧?却只听老师继续讲道:“最重要的是,他们是有心的,能感受到你的爱。不像宝剑骑士,他们不懂爱情,他们只爱自己。”
我是新社员,没有牌,也不懂最基本的占卜程序,所以只能当问卜者,由旧生帮我占。跟我分到一组的是一个大一的学妹。“那我们来看看你未来三个月的桃花。”她一边说,一边庄重地在我面前铺上粉色的桌布,小心地洗牌、切牌,将48 张牌倒扣着铺满了桌面,再对照着黑板上的数字,将特定位置的牌一一翻开。
“哇!你有这张哎!”她很高兴地说。
那个骑着白马的人出现在牌阵的最边沿,桌子有些窄,铺开的48 张牌完全占满了桌面,他骑着马,晃晃悠悠的,仿佛要掉到桌子底下去。
“可是他很远啊。”我拿起那张牌看了看,又放下。
“已经很好啦……”学妹安慰我,“如果是我,可能都没有人物牌。”
老师一桌一桌地来解牌,我们也围着听,她会把牌意掰开揉碎了讲,这张牌本来是什么意思,在这个牌阵里又有什么具体的表示,授人以渔亦授人以鱼。
走到我这一桌的时候,老师并没有多讲那张“最重要的人物牌”,而是拿起了内圈的一张,说:“可能!可能之前……有……嗯,还蛮亲密的人,因为这张出现在主要生活圈嘛,然后现在的话就是……可能有一些……渐行渐远,可能因为一些时空的关系等等的……就是感情上有一个汰旧换新的现象……就是,可能有些人在慢慢远离你的生活。”
心湖里忽然有风吹过,波光粼粼。
我本来对塔罗占卜是很不屑的,因为听了前几桌的解牌,总觉得像是心理咨询的变种。关于爱情的故事总是单调,再繁复的花色组合也不过就是在翻来覆去地解释那么几个问题,提供那么几个选项,预示那么几种结局。这些情节我早在心理科普文里见过了,非要蒙上神秘学的面纱,总觉得是弄巧成拙。
直到……直到老师这样说。
“可能有些人在慢慢远离你的生活。”
老师讲得委婉,颠来倒去地用了很多很多的“可能”,她也不向我求证,而是继续把整个牌面讲完,只不过我已无心再听了。
是巧合吗?是所有的感情都不可避免地要走向无疾而终吗?还是,牌面与人生真的会有某种冥冥之中的联结?
我心里面痛,但又很兴奋。旷野上的篝火熊熊燃起,踏火起舞的人们血脉偾张,他们撕开胸前的衣服,拉圆了粗糙的弓,把最原始的、涂着剧毒汁液的那一支箭射向遥远的月亮。
“好准。”我喃喃道。
“老师很厉害的!”听见我的感叹,学妹骄傲地答。
这是我留在社团的全部理由。
尽管塔罗社团里的爱情故事尽是些陈年烂谷的俗事,是写进小说里都没有人要看的那种,但这些俗事又是那么真切地发生在每一个人的身上,剜肉剔骨般地刻进每一个人的生命。
在老师一次次的解牌里,我看见很多影影绰绰的故事。我看见有人怀着赤诚的心很激烈地争吵着,我看见有人时隔八年之后依然在用同一种方式唯唯诺诺地告白,我看见一些暧昧被澄清,也看见一些套路被拆解。我看见了无数的爱与不爱,如何爱,以及如何被爱。还有,我终于知道了为什么那个学妹会说,“如果是我,可能都没有人物牌”。
她抽牌的运气确实不太好。但凡问及爱情,她总是会抽到“死神”,甚至“塔”这样很恶的牌。而她又是偏偏每一次都很执着地在问“我未来三个月的恋爱运如何?”“我的桃花会出现在哪个方向?”“如果我去打工会不会增加脱单的可能性?”……最夸张的是,她竟然会问:“如果增强自信的话,会不会有桃花?”
你说呢?
这样的问题无数次出现在每个人日常的闲谈里,可当它发生在占卜的场域,就显得格外悲壮起来。当一个人需要去占卜“如果增强自信的话,会不会有桃花”的时候,她是在以怎样一种卑微而渴望的目光凝视着爱情这件事呢?我依然记得,那一天我们练习一个叫“吉普赛十字”的牌阵,算跟暧昧对象的发展状况。牌面一张张地打开,学妹的眼睛就一层层地暗下去,仿佛每一张牌都是一层纱,轻轻地遮盖起那种凝视。
那应该也不是一局很坏的牌,因为老师最后说:“从结果牌来看,你们两个月之内就会和以前一样好。”
“‘一样好’是指什么呢?”学妹问。
“就是跟以前一样好,但是也不会有进展,这张牌没有很强的促进力道,但是有很强的维持力道。”老师说。
我看见学妹和往常一样,抿嘴,低头,沉默不语。
这大概真的不算一局很坏的牌吧?如果前进就意味着满盘皆输的风险,而原地踏步至少还能拥有昨天,那么停滞应该也不算是很坏的结局吧?尽管有的人依旧鬼打墙般迷失在困境里,兜兜转转一次又一次地回到原点,永远心有不甘,永远力有不逮。
除了课上的练习,我很少再去占卜。本来应该多去练习的,其实占卜与绝大多数事情一样,无他,唯手熟尔,只有在反复的练习和反馈里才能更好地记住牌意,更准确地掌握诠释的路径。但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总是忌惮,或许是因为老话总讲“善易者不卜”,又或许,我在社团学到的这一套解码体系呼应的依然只是我已经懂得的那一些道理,就像老师对我说的,你的桃花不是等来的,而是需要自己主动去追的,你要多参加活动,多认识人。又比方有同学占卜考试结果,老师说的是,按照你现在这个程度,很大可能是不会通过的,你想要通过就要更加自律才行。这都是很朴素的道理,不通过占卜,我也明白。
占卜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世情观察者,而问卜者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来访人。
在补完全部的初阶占卜课程之后,我也有了自己的塔罗牌,从此上课我不需要再当问卜者,也不必绞尽脑汁去想一些根本不存在的问题。我看见牌面上的符号以更多样的方式串连起来,也听了更多属于别人的故事。这些故事大多都烂透了,究竟为什么拿这样的问题来占卜呢?明明用逻辑推一推,就能知道答案的。
我第一次真正给自己占卜,是后来在参加学校写作工作坊的时候。在工作坊里,我遇到一个人。那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他相貌平平,没有名校的光环,写的故事也充斥着稚嫩的笔触,整个人灰扑扑的,就像一只小兔子。但不知为什么,我常常融化在与他的相处中。也许是因为秋游时,我远远地拍一处风景,却看见他在前面也举起了手机;也许是因为讲评习作的时候,他也会把别人的部分一起听完;也许是因为他告诉我,他也喜欢看海,一个人会在花莲的海边呆呆站了很久……也许,是因为那一天读书会,有一个同学说很喜欢我写的故事,在我们开始讨论这个故事的写法时,我听见身边有一个低到快要听不见的声音说:“我也喜欢。”
我几乎要认为,那个举着金色圣杯、骑着白马、迎向山峰的人,如果褪下层层战甲,会长着身边这样一副很普通又很出众的样子。因为那段时间里,我的梦境已经开始复刻他笔下的故事,我的感知开始穿越时间进入一个小孩的身体,陪着他一起被霸凌,同他一起体验那种“踩到一棵草也想要弯腰道歉”的温柔和纯善。
其实在文学研究里,我早已习得一套检视爱情的方法。我们做文学研究的人,最擅长解构人世间的情意,我们一手握着理论,一手握着文本,在世情面前,我们所向披靡。冯梦龙编纂《情史类略》,收罗自古以来各式各样的恋爱故事,所有我听过、看过、经历过的故事,其实都可以在文学里找到镜像。
于是在那一段时间,我反反复复地把这一份心动拿出来当研究对象剖析,他击中我的点在哪里,我们契合的地方在哪里,不契合的地方在哪里,我的喜欢可以追溯到哪里,我心动的机制到底是什么……那个时候我总以为,当一切诉诸理性,当一切被划入一套通用的解释系统,我就可以完全地掌握一份感情,而不必陷溺在得失的漩涡里。但其实不是的,我分析好了一切,写了几千字的心路历程,可是在面对他的时候,我依然不知如何自处。
在这个时候我才终于想起了塔罗牌。我学了一个学期的,每周都在实战演练的塔罗牌。
铺开桌布,选定牌阵,双手打着圆将那些倒扣着的命运符码洗到我感觉可以的程度,收拢,切牌,合拢,顺时针旋转,每隔七张发一次。
我学艺不精,打开牌面之后并不能像老师那样依照牌意讲出里面的故事,只能按照整体的指示方向得出结论:我们会是互相懂得的陌路人。
这个答案好奇怪啊。如果不是那一次次被证实的牌局,我简直无法相信这样一种词句组合的存在。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既然相互懂得,又为什么会是陌路人呢?我想不出任何解释,但又不得不怀着敬畏之心,将几欲宣之于口的好感摁了下去。
我们继续像同学一样,一起听演讲,一起讨论习作,一起在创作的世界里做着荒诞又神秘的梦。我渐渐从他的故事里了解到更多关于他的过往,了解到他内心更深的挣扎,也终于明白了牌局里每一张牌所对应的确切含义。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很多的阻碍,它们反复出现在古今中外的每一个爱情故事里,经久不衰。比如家境,比如功名,比如相貌,比如健康,比如心意,比如经历,比如性别……终有一天,你会知道,有一些阻碍是无法打破的,你同样会知道,有一些阻碍其实并不能真正阻碍什么。
这是我第一次隐隐约约触摸到占卜的意义,这意义是如此高深又如此简单。我有时在想,占卜可能并不是什么预测吉凶、避祸就福的指南,甚至也不是什么揭示本质的密钥,它就是在给你一个答案,一个理性无法触摸的答案,一个你愿意或不愿意都得面对的答案,未来你将带着这个答案继续走下去,它不断映照你的生活,不断被证实,也不断被证伪。
而我们这一群“愚昧无知”的人,妄图借着玄学的梯子努力逼近那些不可知的世界,未必真的是在怯懦地忠于迷信,也未必是真的亲手斩断了自由意志。恰恰相反,我们可能是一群最清醒最倔强的人,因为我们不甘于眼见耳闻的表象,因为我们笃信世间有另一种能够洞悉生命的眼光,它能穿越一切的不可预测和无法挽留,以一种相对无痛的方式。
至于它给到的答案,是剧透也好,是自我实现也罢,都没关系的。所谓玄学种种,无非还是在回应最古老的西哲命题,γνῶθι σεαυτόν,know yourself,认识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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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20年5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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