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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在不断流失,但我就是清清楚楚地记得我每天都在哭。放学时奶奶守在堂弟教室门外,我只能在下雨天和同学共用雨伞回家,以往种种到现在依然是我越不过的深渊。可奶奶生病后,我还是担心到失眠,亲情和故土一样黏稠,而我无法彻底地摆脱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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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意恐迟迟归(上)
家族聚餐中的话题,大多也就是家族中的八卦。但对我这样常年在外的人来说,其实很陌生。我甚至经常分不清楚他们口中那些新出生的小朋友到底是我的同辈还是晚辈,也对不上他们的名字。
当然他们也会讲一些长辈们的事情,比方那位远房的姑母又和她自己的母亲吵得很凶,讲老太太抱怨女儿不给她钱用,女儿又恼于母亲只会把钱送给“老妈乐”。家族中的事情从来都是一笔烂账,是剪不断理还乱的罗生门。不过吊诡的是,明明大家都在自己的旋涡里打转,却总还想着要帮别人脱离苦海。
姑母的事情并不是什么新闻,一年前去上海探望姑母,她就与我讲过这些,外加更多的枝节和细节。我小时候与姑母感情不错,她是数学老师,我每年夏天都去她家写数学作业,也会跟她讲一讲我与奶奶之间的心结。她听过后总会抱住我,替我擦去眼泪,说:“我们都爱你的呀。”
在姑母家住了几日,每晚都见她一个人在客厅里一边看无声电视,一边滑手机,直到凌晨一两点,看起来也很落寞。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了了,就也走去客厅,陪坐在她旁边。她转过脸忽然说:“我要帮你解开心结。”
猝不及防。就好像没有打麻醉针的人突然被捆绑着送进了手术室。
“奶奶有两个儿子,你是她的孙女,但弟弟也是她的孙子。”姑母握住我的手腕,语重心长地说道,“她可能是在过渡上做得没那么好,但是你想想你自己就没有问题吗?你想要独占她的爱,你这不是自私吗……”
脑袋里“嗡嗡”作响,那些陈年的碎片鬼魅般地从四面涌来,像一道道符咒定在我的脑门上。我的头开始一跳一跳地痛,心也开始一绞一绞,仿佛是一种条件反射。
“弟弟刚上学,调皮不懂事,她当然要多管一管。”多么熟悉的语调,姑母的嘴一张一合,恍恍惚惚中很像当年奶奶在讲话,“她已经领了你两年,而弟弟刚上小学,她没那么多精力照顾两个小孩,只能把你放掉,去照顾弟弟。你想想你能有今天,还不是因为小时候奶奶带你看画报,让你养成了好的学习习惯?奶奶家离学校近,她能收留放学之后的你,你就应该要感激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用功念书,努力上最好的学校,其实也就只是想要让她因着这些屁用没有的荣誉多看我一眼,跟学习习惯什么的一点关系都没有。虽然其实不管我怎么努力、拿什么奖状、考上怎样的学校,她也都没有多看我一眼。我死死攥着拳,一边很用力地掐着手心,一边磕磕巴巴地解释,那些日子,那些姑母要我诚心去感激的日子,直到现在依然是我越不过去的深渊。
我不知道要怎么去证明这点,只能一边很疲惫地呼吸,一边尽量保持口齿清楚地讲,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那些早该沉落在时间之海里的场景,现在仍然野蛮地活在我的记忆里,想忘也忘不掉:放学时她守在堂弟教室门外的样子;我进门时她陪着堂弟坐在台灯下连眼皮都不抬一抬的样子;我哭到连连干呕,然后她骂我蛮不讲理的样子……其实记忆也还是在不断流失,越来越少,但我就是清清楚楚地记得我每天都在哭。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可以让一个小孩子每天都在哭。
也记得大雨倾盆,我和同学共用一把伞往回走,看见前方熟悉的身影我才知道,原来她早已去过学校,只不过她没有给我送伞,而是带堂弟回了家。记得很热的夏日,中午我走到她家门口敲门,敲了有半个小时都没人应,我转身离开,却听见屋里堂弟和他们说说笑笑的声音。记得又是一次很激烈的争吵,我摔了门要离家出走,走过两个街区见没有人追来,我坐在马路牙子上,忽然发现天地浩大却没有一个我真正可以去的地方。记得学校传达室门口,她与我讲了两句话后进了学校,传达室的老师问我:“你也认识她?”我说:“嗯,她是我奶奶。”老师一脸的难以置信:“她怎么会是你奶奶?”
“你不要骗人,她明明是×××的奶奶,又怎么会是你奶奶?”老师说。
“你不要骗人,她明明是×××的奶奶,又怎么会是你奶奶?”
那是一个晴天,那时候的传达室很破,深绿色的铁皮窗框斑斑驳驳掉了漆,里面夹着沾满灰尘的明信片。传达室里也很简陋,只有一张黑色桌子,两把木头椅子。白色的墙壁上挂了一只表盘清爽的钟,时光一帧一帧地走。
“快二十年前的事了,可是竟然那么清晰地还在眼前。”我对姑母说。
姑母终于打断了我:“你声音小一点,其他人都睡了。”
她用更重的力气握着我的手腕,勒得我生疼。
“你已经长大了。”姑母说,语气像上海冬天里的风一样冷,“他们毕竟是老人。”
我不记得那一日我们是怎么结束对话的,只记得那次之后我就再也没去过上海,而在那之后的半年里,我得了很严重的病。
但姑母似乎并不知道这些,她依旧常常发来带着玫瑰表情的微信说:“想你呢。”“来上海玩啊。”“上海也是你的家,多回来看看呀。”
每一条消息都让我浑身打起冷战。我想起姑母从前跟我说的,“我们都爱你的呀”。
也想起奶奶说过的,“我从来都是最爱孙女的。我没有女儿,从来都是把孙女当女儿来爱的”。我这才知道,原来爱是那么复杂的东西。
可是就像姑母似乎并不知道她短短几句话就让我得了忧郁症一样,奶奶似乎也并不知道,我曾经因为她很深很深地伤了心。她依旧亲亲热热地迎我进门,让我坐在软软的沙发上,把我爱吃的豌豆苗放在我的跟前,在我舀汤的时候帮我把锅侧着一点,说:“多舀一点啊。”
仿佛她从来就是这样的,仿佛我们从来就是这般亲密得如漆似胶,仿佛我从来就住在她的心里眼里,仿佛我从来都不曾被抛弃掉。如果不是还留着那些泪痕斑斑的日记,我简直要怀疑自己这近二十年难愈的创伤只是一场缥缈的噩梦而已。
可是如今看来,它和一场噩梦又有什么分别呢?看起来她都已经不记得了啊……那我又要怎么去怨恨或是原谅一个已经不记得过去的人?先前有段时间,她身体不太好,肺部感染,每日要去医院输液,也很辛苦。母亲在微信里告诉我这些,我竟然很难过,失眠了很多天。亲情和故土一样,有时候很黏稠,你明明知道那曾是你的深渊,但你依然无法彻底地摆脱干净,你踏进去是痛的,抽出来,也还是痛的,很难去衡量这两种痛孰重孰轻,但也没差,反正都承受不了。
所幸她还是好起来了,还能像以前一样给一大家子做饭,还能在饭桌上清清亮亮地对我说:“我们每天都看天气预报的,之前每天都会看北京的,现在每天也都会看台北的。”
“我们这一大家子能团聚也不容易啊,尤其是孙女,还在外面漂泊。”她感叹。
我忽然有点毛骨悚然,望了望桌上的人,曾经在南京念大学的叔叔回来了,曾经在四川念大学的堂弟回来了,而我眼看着又要毕业,难道她要我也回来吗?
可是那些整夜流淌的眼泪,那些手腕上轻轻划过的刀痕,那些字迹模糊的日记,那些歇斯底里的跺脚、哭喊、撞墙,那些近二十年后依然让我心悸的梦魇……我要怎么去埋葬呢?那个曾经孤零零站在全世界对立面的小女孩,那个从小被所有人指责“不懂事”的小女孩,那个每天听着自己的心一片一片碎掉变成粉末的小女孩,那个从小立誓要远远离开家的小女孩……我又要怎么去面对她?
好在这个话题也就止在那里,她没有再往下讲。
我也没有再往下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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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20年10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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