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 | 意恐迟迟归(上)






EDITOR'S 
NOTE
记忆在不断流失,但我就是清清楚楚地记得我每天都在哭。放学时奶奶守在堂弟教室门外,我只能在下雨天和同学共用雨伞回家,以往种种到现在依然是我越不过的深渊。可奶奶生病后,我还是担心到失眠,亲情和故土一样黏稠,而我无法彻底地摆脱干净。
回学校的前一天下午我接到了一个电话,十几年里都数不出一两个的那种。接完以后我在原地枯坐了很久,心情很复杂。来电显示的还是那种带区号的座机号码,我没有存,但一眼也就认出来了。在座机时代,记忆是亲疏的标尺,如今座机失落,但对电话号码的记忆却留下了。记忆真的是很讨厌的东西,你以为它早就沉没在很久远的地方,但其实没有,随便有风吹吹它就会翻腾着浮起来。
还是滑开了接听。
木瞪瞪地听着那一端的声音问我明天的飞机是几点,去学校了要做些什么。听她跟我讲,叫我路上注意安全,叫我在台湾吃穿用度都不要节省,叫我压力不要太大。
“我们一直很想你的。”她说。
我就也一一地应着,尽量简短地回答。
末了,她问:“那你有没有什么要跟爷爷奶奶说的?”
我本来想说“没有”,但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嗯……那祝你们身体健康。”
 
她还是不太熟悉现代的通信工具,她大概也不知道现在接电话可以调大音量,所以其实不需要那么使劲那么大声;她讲电话的习惯也是很久以前的,讲完“再见”就会挂掉,不会有等待的空白。
现在新闻里常常有那种煽情的小故事,说老人为了让儿孙们在家里多待一会,会专门装个Wi-Fi。但其实也不是所有老人都这样,像他们就一直抗拒这些,抗拒网络,也抗拒智能手机,更不要讲微信视频。每年除夕夜里都还是守着座机给亲戚们打电话,把家里老老小小的名字都念一遍。“给你们拜年啊!”她喊道。隔着房门都能清清楚楚地全部听见。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给我打这样的电话,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就像我从来想不明白,如果她真的想要知道我的情况,为什么不直接问我,却更愿意听我爸讲一些断章取义的事情。如果她真的很想我……可是她也从来没有说过很想见我,很多很多年里,她甚至连那样的电话也都不曾打过一个。
 
有时候觉得,对于我这样的“游子”来说,回家的意义可能不是为了团圆,而是为了给大家族的聚会提供一个新的理由。
叔叔进厨房去炒两个菜,她就先退了出来,在客厅里走走,见了我,便对我笑。她的笑还是那么热烈那么喜庆,大概跟很多年前她在街道办事处工作的时候一样。那会儿她应该是很多人的知心大姐。很小的时候她带我出去散步,在新村里常常遇见熟人,他们见了她都会从自行车上跨下来,远远地就跟她打招呼,也有很多人会跟她站在路边说话,讲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他们讲话,我就牵着她的手。
那些印象都很模糊了,甚至比老照片里的影像都还要模糊,有时候我甚至忘记了我们曾经还有过那么快乐那么亲密的时刻,不过仔细想想也真是如此,如果不曾有过快乐,又怎么会有那么深刻的、失去快乐的悲伤?
她对着我笑,不说话。我猜她大概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前两年母亲悄悄告诉我,说她曾经对自己讲,孙女现在对她很冷淡,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无话可说。母亲也不多言,大概是知道讲什么都是无用,她能做的最多也就是把一个人的委屈传递给另一个人,让她知晓。可是然后呢?
知晓又能怎样?二十年前她做过一模一样的事情,又怎样了呢?
“其实那时候我跟他们谈过的,而且不止一次。”直到我去北方念了两年大学之后,母亲才这样告诉我,“没有别人,就我和爷爷、奶奶,三个人坐在一张桌子边谈的。”
“我跟他们讲过的,女孩子心思比较细,他们没有女儿,可能不懂。”北方的夏日清爽明丽,我插着耳机沿着宿舍楼前的那一排郁郁的冬青树慢慢地走,手机因为长时间通话变得滚烫。“我跟奶奶讲过的,叫她多问问你,多跟你讲讲话,多抱抱你啊之类的。”母亲说,“但是她说,她做不来。
她说,孙女什么都好好的,难道要她问今天有没有被老师罚站吗?
即使是那样问问也好的。我默默地想。
“她说她做不来,那我也没办法啊……劝你你也不听,你偏要那么在乎她。”母亲说。
我依旧只有沉默。
 
她还是远远站着对我笑,像腼腆害羞的小孩。
我的目光触到了她,又很快地缩回来,不知该望向何处,就还是掏出了手机。我没有开网络,打开微信随便找了一个对话框开始往上滑,假装很专注的样子。她终于不再看我,缓缓地又进了厨房。
其实她已经年届八十,但每次这个大家族聚会,主要都还是她在烧菜,万年不变的马蹄炒猪肚丝、笋干红烧肉、青蒜叶炒大肠,另加一碗青菜和一锅肉圆蹄筋杂烩汤,汤是连锅子一起端上来的,那种老式的钢筋锅,真真是用了几十年,两个锅耳都被油烟熏到发黑了。
连凉菜也都是几十年如一日的样式,她会去固定的菜市场跟固定的人买,但即使这样,她也还是会被坑。“那个‘马么儿’今天卖给我的鹌鹑蛋好像不太新鲜。”她说。
“怎么能叫‘马么儿’呢?人家明明叫劳动妇女。”我爷爷纠正她。他不做饭不买菜但还是会纠正她,虽然也是开玩笑的,虽然这笑话这么冷。
但她很捧场,不好意思地笑了,她的不好意思也依然那么明媚那么爽朗,我常常很羡慕她这种永远都开开心心的性格。小时候别人见了我,总说我长得跟父母都不像,倒像奶奶。只可惜这种银盘大脸在当下早就失去了市场,而我又没有遗传到她一星半点的性格。
 
吃饭的开场白照例由她讲,自从堂弟也去外地念大学之后,她每一次都会先感慨一下团聚的不易,再讲剩下的那些“工作顺利”和“身体健康”。如今堂弟回家乡工作,她也就终于不再讲要他“好好学习”了。
一串热热闹闹的四字短语之后,她总要停顿两秒,加一句“心想事成”。那是我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吃饭之前叫她加的。不知道为什么,我第一次知道这个词的时候就被深深迷住了,它里面有那么强的意志又有那么强的宿命感,甚至还充满了禅机。尤其对小孩子来讲,这个词是那么宝贵,因为起心动念可能就是他唯一拥有的力量。
但是我跟她说的那一次,她还是没有讲。那次聚会我很不开心,比大多数聚会都要更不开心一点,我不知道她是真的忘记了还是故意没有讲,但也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每一次吃饭都会讲,也不知道她后来每一次都会讲,是不是因为那一次她没有讲。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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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20年10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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