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 | 去京都(下)






EDITOR'S 
NOTE
B打来电话,他已经在日本滞留了两个星期,这是他第二次来亚洲。在纽约时,我对那个鬼影一样游逛、浑身散发着存在主义气味的他产生了最初的好感。后来我会怀疑,是符号让我们相爱,而不是彼此的真实生活样貌。日本语指代的遥远东方异国是符号,遗失在我们年龄差距之间的那些文化碎片也是。我们都热衷一知半解,雾里看花,因着一些隔阂相爱,但剥开时间和文化的外衣,两人不过都是赤裸的生命,大概我爱的只是这点“原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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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去京都(上)
……
 
 
我第一次去B家那天纽约下了大雪,我们在雪夜的西村喝了好几轮酒,跟ABC友人喝完又跟XYZ友人喝,最后只剩我俩在街头试图拦计程车。车开过来时,他一把抓住我跑向了街边的比萨店,这是纽约街头的传统,一美金的解酒比萨未能解酒,我们开心得几乎站不稳。
回程时,雪花扑在疾驰的车窗上,迅速凝结成水滴,映照着整座城市醉醺醺的脸,所有景观都歪歪扭扭变成格哈德·里希特的抽象风景画——我总认为B在试图模仿的那一种。我们在车厢里向上飞升,没能拉住任何有力量的根茎,任凭身体顺从命运下沉。
坦白说,我们谁都没有预计到那个雪夜,或许因此它在我记忆里无与伦比。
可能就连这偶然的美好都太像符号,以至于我不止一次试图在日后的记忆里复制它。香港当然有那样的车灯和夜晚,东京也有那样的大雪和马路,但那个混乱又纯洁的时刻不复存在。
许多个日夜里,我们在B那近乎家徒四壁的房间里缱绻。我从未见过极简至此的家,几乎算是简陋,除了几盆植物、一副桌椅、书柜和床,再无其他。我们在窗上搭了毯子,夏夜黄昏的余晖里,一起抽一支雪茄,那是我的“男孩子”——B坚持这样称他——从古巴带来的礼物。
他多少岁来着,你的男孩,二十一,天啦,简直太年轻了吧。B半带醋意喋喋不休,像个祥林嫂。我不搭理他的挑衅。
B的日语是跟日本前女友学的,家里的书架上还有学习日语的笔记本,好几本村上春树的书,他声称自己最喜欢的一本是《舞!舞!舞!》,又说我是文中的喜喜——那个随时会消失的、来自月球的女孩。当时我没有读过这本书,离开时也只是好笑地回应他,让他大可放心我不会去跟地球人结婚。大概就是那个时候我们起意相约一起去日本找海豚宾馆的吧。
 
要离开纽约的时候,我把黑胶唱机和碟片带过来暂存在B家,打开那些碟片,他笑开了花。你还真是一个老灵魂啊,他品头论足:认真的吗?The Smiths真是支愚蠢搞笑的乐队啊。
去你的,我爱他们。我听二十年前流行的唱片,那是他的年轻时代。最后我们只能在Lou Reed(旧的,于我)和Blonde Redhead(新的,于他)上达到最后的共识。我们的观点还能在日本音乐里达成一致,或许两人对此都有隔膜,因此反而审美公平。他喜欢下田逸郎,听到户川纯也会开心,尽管完全听不懂她在唱什么。他说这让他想到我。
最后的几天里,我们去中国城的影院看电影,《荒野大镖客》,属于B年代的佳作,对我来说简直过于古早,但B好像很喜欢,极力推荐的样子像是想给我推销一台时光机器。他喜欢这部电影,喜欢到在影院睡了一觉醒来还连连赞叹觉得实在是太酷了。
而后我们在中国城搜寻一间可以夜食的店,我想带他去吃小笼包,遍寻不着。我们路过了琪琪音像店和宇宙印务大厦,天知道这些来自旧时香港的魔幻中文翻译对我来说多么美妙。走在中国城,连不得已的告别一事都变得轻快起来——我喜欢在乡愁里背井离乡,在熟悉的梦中骤然醒来,而我想B对此一无所知。
整个中国城都将近打烊,服务员们的回应敷衍潦草,我冲他们讪讪地道谢,但离开后B认为我应该说“傻×,我爱你”,这是他新近学会的中文词汇,分别指代粗鄙和甜蜜。
我爱你。B那时常常对我说这句话的中文版本,因模仿异国语言导致的滑稽调皮或多或少抹去了一些装腔作势和狡黠,但抒情也仅此而已,词汇量不允许他有更多展开。他会用英文表达更复杂的情绪,譬如:宝贝我是真的爱你,你知道的,但我们不能每天一直在一起——有时一起度过了大半天时光,他会突然说要透下气,提议我们各自takea break,各自消失一阵子,往往不久后他又打电话问我在哪里。最后的一个月,他叫我退掉公寓搬去他的家里,给了我钥匙。大家和乐融融,但他又会莫名其妙发脾气,他解释说多年未跟别人同居了,因此很不适应。是这样的,任何很小的咬噬都会令他抓狂。我那时候情意绵绵写在脸上,很是直接,也不觉得腻烦,不惧怕所谓的失去自我,不理解B这样的反复究竟是什么意思。
在我们各自take a break的时候,我走在他日日打电话的街头,想象他一个人在家里无休止地躁动,他将会把墙上的画重新摆置,把植物和家具挪来搬去,用枕头堵住墙上的洞口试图阻挡每一寸阳光,自顾自研究要调制给我的鸡尾酒,等我回家后若无其事地迎接。此前是这样的,我在我自己的家,他从SOHO往下东区走,敲门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鸡尾酒吃点薯条,无论我答应与否,他都会在门口与我聊一会儿无关紧要的天,像是一只不想回家的气球——尽管他说我才是东村的气球。他身上闻起来几乎没有一点味道,这曾让我产生一种强烈的欲望,想猛烈地往深处嗅去,仿佛一定可以闻到青草地和大海。他很刻薄,也爱扮俏皮,全然知道自己的可爱——那个城市没有可爱还能不自知的人,每个人都是天生的水仙花。但在我心里,他却还是像一个天使,像真正的香蕉宝贝,让我自以为是的圣母心时不时泛起,比如每次生气吵架想走,又看到他帮我把洗完的衣服齐整叠好的时候。
B的态度如同天气一样阴晴不定。这样的反复无常让我感觉被磨损得厉害,很生气时我还掉钥匙跑出门去准备住酒店或者朋友家,又会在晚餐时候接到电话——新的鸡尾酒调得很好,买了你爱吃的炸土豆,如果你想回家就随时回来,我不想你在大街上飘来飘去。
世界上只有两个人对我说过“我想要你知道,这也是你的家”,一个是我再婚的妈妈,另一个是B。
 
我刚刚搬来香港生活时,B的确做了一些努力,想要跟我一起过来。那时候的他还从没来过亚洲,关于中年迁徙异国的勇气,他声称是来自“坂本龙一也很喜欢香港”(尽管我们都知道这位日本音乐家现今住在纽约)。
 
离开纽约很久之后我才去读了村上的《舞!舞!舞!》,看到男主角仿佛看到B,在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里无所事事的局外人,对亲密关系无所适从,偶然被一些虚无缥缈的期许搪塞,终日游荡在一往无前的世界。
如此说来,他才是东村气球吧。
 
你知道吗,我读了Dance Dance Dance。我打住脑袋里没完没了、东拉西扯的念头。
哈,是吗?
书中的“我”可真是像你啊,被资本主义离心机抛甩的潇洒单身男子。
哈哈?是吗?才不潇洒。我很想你,宝贝。他说。
那你呢?你回去月球了吗?他问。
我也想,但真是遗憾,还没有。
我当然没有,跟纽约并没有不同,香港也是一个离心机,运转不失高速。我不知道这种高速会在什么时候杀死我。
那你想跟我去海豚宾馆吗?
可是海豚宾馆在北海道,也不在京都啊。
你知道有一个词是专门说你的吗?weeaboo,精神日本人。我想话题轻松一点,但没有掩饰自己的嘲讽。
哈哈哈哈哈哈。他大笑,像是发自肺腑。
你也是weeaboo,宝贝。他反击。
他说得没错,我们都热衷一知半解,雾里看花。从前偶尔从日本旅行回到纽约,会觉得抑郁,是因为“从云端文明掉进泥土文明的心情”,他当时被我的解释惹笑。
 
这不公平,现在的我没有迷恋日本女孩,我迷恋你。B说,我仍然迷恋你。
我听到退潮时猛烈拍打的水声,我们忽然静默,声浪渐渐萎顿。
 
给我讲讲濑户内海吧。
濑户内海吗?棒极了,我在直岛,去海里夜泳,但是被该死的水母蜇了。
被水母蜇了?那你看到它们了?
是的,发光的水母,很漂亮,但也很糟糕。
我等会给你看看咬痕。
真好。保重,香蕉宝贝。
大海应该被原谅,你知道吗,这是三岛由纪夫说的。我告诉B。
 
这是分别之后我们讲过的最长的一通电话。刚来香港时我偶尔需要讲电话,但因为时差,生理上我们总有一个人不在讲电话时应有的心情里,爱意本质上是一种激素,对此我们都无法反驳。
在这长久的透气时光里,我在地球这一面take a break,因为时差,B的黄昏电话从来无法准时抵达。起初那即兴的、富有时效性的电话问候变成了气若游丝的文字短信,最终连更新近况的动力都不再有了,蜕变成了社交网络上的第一个赞,半夜醒来手机里的一堆表情符号。起先通常是这些:
❤♞➽♆✹☢☂❦♠☏✿♫♂
最后只剩这些:
❤❤❤
 
挂掉电话后,B发来照片,白皙的大腿中段是骇人的淤青,像是几小口不算严重的警诫。
我反复观看照片里那水母咬痕,试图用这数码照片拼凑出B久违的模样——是的,我们几乎没有视频过,视频电话对我来说比日常电话更像是酷刑。无法见面的日子里,爱意有赖记忆而生。
离开的前夜,我在华盛顿广场跟朋友看露天电影,B独自在家——又一个他提议的“透气时刻”。我手机没电了,距离登机仍有十二个小时,他突然跑来广场找我,我们一起看完了广场上最后放映的电影,那是越南导演陈英雄的《青木瓜之味》,很早之前我就看过,但不甚喜欢,B中途来到也完全不知道电影里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那是与中文不同的另外一种东方语言。夏天的夜晚,人群簇拥在一起莫名欢欣鼓舞,银幕巨大而凝重,整个广场上音画分离。电影结束前的一幕让我们都哄然大笑:气氛静穆,字幕赫然写着,“他有一条颀长的身体”。
B也有一条颀长的身体。水母照片提醒了我。
 
起初,因着一些隔阂我们相爱,但剥开时间和文化的外衣,两人不过都是赤裸的生命,大概我爱的只是这点“原本”。我想起其他人,那些被B揶揄过的朋友们,大多数是我的同族,他们当中的一些因为种种原因喜欢过我,所谓的才华(大部分指中文上的才华,或者是半生不熟的艺术才能),这些东西于他,要么是不可理解(高深莫测的中文),要么是不屑理解(他自认为拥有更丰富的时间体验),所以在某种意义上,B的喜欢其实像是来自于一只动物的好感,是盲目的天真的直觉的亲近。那个无与伦比的雪夜里,因为对着瓶子喝bourbon,B第一次说我uncivilized。Uncivilized,野蛮的,没有开化的,其实我们一样。我珍视这翻译失当的动物性。
有些事我已经很久不去想——是濑户内海的水母提醒了我(连同陈英雄电影里那唐突的台词),weeaboo,精神日本人,喜欢文化挪用、叶公好龙的混蛋们,自古至今有那么多,大约可以漂遍从大西洋到太平洋的海岸线,但不是每一个weeaboo都会飞来濑户内海夜泳。
 
照片下他附上的话:想跟你去京都看金阁寺,认真的。
更想跟你在濑户内海游泳,就现在。我回复。
我想象着B颀长的身躯在直岛黑夜的海水里游动,发光的水母在暗夜里让人分辨不出是精灵还是恶魔。我想象自己跟他一起游弋,还有水母,分外真实。
我们再也不会谈起那张退掉的飞往香港的机票,也不会再谈论三岛由纪夫和京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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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21年2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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