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 | 鸟国(上)






EDITOR'S 
NOTE
2012年的那个夜晚,我们尝试了人生第一次盗窃行为,目标是学校里的一只孔雀。电影里说,孔雀不受束缚的时候,才会开屏给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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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的时候,我们三个坐在一张绿色的公园桌前聊天,十分钟前我们尝试了人生第一次盗窃行为,目标是学校里的一只孔雀。当时孔雀蹲在水中央的绿蔓上,被手电筒照亮的一只眼睛,倒映出三个凑在一起的大脑袋。我们原本计划按抓鸡的办法,擒住它的双脚倒提就跑,但它突然张嘴发出一声小号般的鸣叫,脖子上的羽毛因颤抖而显得波光粼粼。我们被赶来的保安追着跑了有一公里,拐过三个垃圾桶冲刺到黑街,实在是跑不动了,只好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我想了半天也没明白到底为什么要去偷孔雀,起因或许是孔蓝夸赞了它卷翘的绿尾巴。天气很冷,我们像丧家之犬一样大口喘息,黑街的老板娘是个从广东来的塌鼻子女人,她瞥了我们一眼说,痴线噶。廖西林一拍脑袋,既不卖钱又不吃肉,正常人谁会去打孔雀的主意啊。
于是廖西林得出一个伟大结论,即人生其实是个遗传学问题,而我们今晚的行动失败完全因为我们是一群怪胎。
我说:“你可以是,但不要算上我。”
廖西林说:“我小时候吃任何瓜类之后都会嗓子发炎。我爸说,正常的,他也是这样。然后我妈回答,因为你是个怪胎啊,你爸也是个怪胎。然后我说,我们都没觉得啊。我妈说,怪胎哪知道自己是怪胎,又没写在脑门上,你爸喜欢凌晨三点出门骑摩托车,这是正常人干的事情吗?我说,爸说不定是蝙蝠侠转世呢。我妈就再也不理我们了。”
他说话的时候我正在研究这张桌子的来历,四个桌脚里有三个深嵌泥地,我们学校方圆十里内都是穷乡僻壤,这张桌子如同天降,巨人将它背到这里时,看到身后竹签成山,蚊蝇漫天,于是如释重负,把他的王座掷向地里。桌子上方还杵着一个遮雨棚,布满破洞,像给人挡过扫射的子弹,但透过洞倒是可以看见星星。孔蓝坐在我的对面,头发湿透贴在脖子上,肩膀和廖西林挨在一起。我们周遭人来人往,都是来黑街游荡的学生,满世界都飘散着沸油的味道。
廖西林说,你怎么不回我的话,尾音里爆出后面“嗞嗞”的油炸声。我说,人多少有点奇怪的地方的,我爷爷说我爸出生时左脚有六根脚趾,怕他长大后自卑,就带去切除了,我听了这个故事后吓得要命,生怕有一天身上长出一个角,但到了二十岁也没长出来。廖西林说,还好你没长,不然你就是名副其实的怪胎啊。孔蓝看着我轻声地笑,她的眼睛很亮,隔壁卤煮摊的黄色灯光照在她脸上,让她的眼神如同满月,她的一只手在桌下探过来,悄悄勾了勾我的小指,大概过了几秒钟的时间,就放开了。
那天晚上,廖西林和我聊到晚上十二点,一人吹了三瓶燕京,我和孔蓝一左一右架着他,沿着奉海公路走了有一公里。廖西林一米九,汗毛略长,上天赐相的时候大刀阔斧,将他的五官都刻得很大,像个刚出土的兵马俑。他不住宿舍,在学校对面租了个有一股抹布味的房子,和胖蹄一起住。像这样的晚上,我知道他要把孔蓝带回去,孔蓝是他的女人,这样的事情理所应当。廖西林打了个响亮的嗝,关于遗传的故事已经在光绪年间结束,随后他谈到胖蹄的血统。他说,胖蹄还专门花一百五十块钱做过测试,他的血液里有百分之三的蒙古族,百分之二的俄罗斯人,还有百分之一点八的非洲人,怪不得长得这么彪悍,但是胖蹄口臭熏天,绝对不会有女人愿意和他好。说实话,胖蹄算是个好人,很长一段时间内是我们的敲诈对象,但他的确大学四年里一个女朋友都没有。我认为他的一百五十块花得不值,不如拿去洗牙。路灯下我们三个人的影子张牙舞爪,廖西林把两个手掌抬起来,在我们头顶摇了摇,影子合体成一只肥胖畸形的猫头鹰。廖西林转头吻了孔蓝的耳朵一下,问,你说是不是。夜风把孔蓝的声音吹到我的耳朵里,像茧一样雪白干净。她说,是呀。我心不在焉,给台阶绊了一跤,把廖西林也拽了下来,他随即吐在了我的裤裆上。我大喊,我×,廖西林,×你的。之后孔蓝就将他带走了,他的背又直了起来,脚步轻快,一点不像个喝醉的人。
我来算一算,那时候我已经和孔蓝偷偷约会过二十九次,后来又幽会了三十三次,加起来有六十二次,而廖西林毫不知情。如果倒退到2012年之前,我高考多考几十分,没有被塞进这个鸟不拉屎的三流大学,也没遇见孔蓝,没有爱上过任何人,我会觉得直截了当地死去也无所谓。很多个晚上我躺在宿舍里,听着如雷的鼾声,思考我为什么不能和孔蓝在一起,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我爸和我爸的手推车。我的大学一年费用要三万,我爸退了保险,租了辆小吃车,拿出他当过焊工的经验,自己改装了一下,推到我高中的马路边卖外烟和茶叶蛋。后来我的高中同学,热心市民刘饱饱反映道,陈群飞,你爸爸卖的是假鸡蛋啊。我说,鸡蛋还有假的啊。她说,上次吃了一次,假鸡蛋蛋白黏牙,牙齿松开有“嘎吱嘎吱”的声音。在一个台风天我们父子大吵一架,我爸给了我脑袋三下,大骂,你这个数学考一半分的傻×,你要是能考取公办大学我用得着站街卖蛋?我恼羞成怒,像头猛兽横冲直撞,在打斗中不小心把额头磕破一个口子,缝了十二针。此后我爸不卖茶叶蛋,改卖竹签菠萝,生意好了一倍。后来我在大学里刚认识廖西林的时候,他说,我爸非但卖盗版碟,也卖茶叶蛋。我想他的茶叶蛋一定是真的。在这个世界上,有时候真的和假的就差了一次爱情的距离。
那天晚上回去的路上,我带着我潮湿的裤裆,背对着他们离开的方向不停行走,夜风打开我的每一个毛孔,我的身上如同布满无形的大洞,走在路上就像一个飘摇的筛子。我爸说我生下来只有四斤八两,比一半以上的男孩都要更轻盈,是早产儿里的佼佼者,但我却拥有沉重的骨骼,导致我跳不高跑不快,连参加体考的资本也没有。读书害我将头顶的头发薅掉很多,所幸我至今黑发浓密,否则我走在荒芜的街道上,下体蒸腾着呕吐物的气味,想念着别人的女人,会像一个真正的怪胎。深夜一点半,校门已经封锁,我绕到学校西门的围墙边,准备翻墙进入校园。保安曾经放下过狠话:你们这群兔崽子,不想回来就不要回来,栏杆防的是贼,你们自己要享受和贼一样的待遇,我们也没有办法。此话一出,外宿不归者更多,但不是每个人都能住得起小旅馆,天寒地冻,也不会真有人愿意睡马路。但廖西林说,一般笨一点的人身体素质都不错,夏天睡两天马路,再回去睡一天也可以,但是不能去上工训课,会拿不稳焊条。孔蓝说,那不行,那我们就真的像野鸡了。等我们念到二年级的时候,有人发现西门围墙的角落里有一个洞,从里面可以看到十米开外的池塘,池水中的绿头鸭一摇一摆上岸,从洞中昂首穿过,大声叫嚣着走到公路上。有人说,我们把这个洞挖成直径一米以上的大小,晚上门禁以后也能溜进来。我说,你们又不是晏子。对方说,燕紫是谁,哪个明星。我想,你们真是无可救药。我们学校只建成了一半,有三栋教学楼还在建设中,我从那边抱了几块砖,叠在下边,只要不背重物,一撑一跃,就可以轻松过墙。腾空而起的时候我第一次感觉不到骨骼的沉重,薄云低垂,我的灵魂像水银一样发光挥洒,惊吓了睡梦中的鸭子,接着伴随而来的是一声更远处传来的孔雀引吭的高叫。
后来我溜回宿舍时,宿管已经拉出一张床,睡在一楼小隔间和走廊交界的宽敞处,这样夏天的穿堂风吹在身上,就像在吹奢侈的空调。按道理晚归都得登记,但她听见我的脚步,只是看了我一眼,随后转过身去继续假装打鼾。我问过廖西林这件事,他想了想说,大概是因为你长得像她的儿子。我问,你见过?他说,看过照片,以前老炫耀,后来大学考到了一个盛产煤矿的地方,就不说了。十八岁前我以为睡梦能随年龄增长而延长,可以抛开一切睡到天昏地暗,二十岁的时候才知道,多的是用黑夜来报复捉不住的白昼的人。当我回到三楼的走廊,脱下我的裤子浸在脸盆里的时候,正是夜半两点钟,厕所对面的寝室依然有唱歌的声音。我只穿了一条平角裤,水龙头上布满铜锈,水流呈爆炸型向外冲出。我回想廖西林的话,意识到那一句并非重点,因为当时他还说,你像她儿子没什么用,最好是我能像她儿子。我说,你又不住宿舍,能和她说几次话?他说,如果能当她的干儿子,想带谁回来带谁回来,我还用得着住外面?我抬头看见对面的镜子,里面的男人瘦削,疲惫,额边有道疤,汗水流不下来,两三滴挂在鬓角上。想起曾经看过的一个电影里,有个结巴男人就是这样照镜子,忧郁地回忆他拿过手榴弹的童年。
在这一瞬间,我竟然觉得无可追忆,而忘记过去乃是头等大罪,该受长久的酷刑。水流源源不断从脸盆里溢出来,奔涌到洗手池的另一端,对面宿舍的男中音开始唱“浪奔浪流”了,我的意识逐渐挣脱,白色的泡沫起初是雪,后来拉长成针叶林,最后变得像米饭一样夯实,从水池的另一头跳上来很多野鸭,白得如同云朵,我开始数有一只鸭两只鸭三只鸭,鸭啄食水池里泡软的金龟子,赭石色的腿有一条两条三条,也有鸭中的勇士,飞起来踏在我的头顶上。我撑在水龙头上,想起孔蓝勾起的脚趾,以及我们有一次在池塘边接吻的事情。那个吻极其漫长,让路过的野鸭都驻足欣赏,我们没有拥抱,也没有牵手,仅仅蹲在一块石头背后,像两个囚犯一样紧紧相贴,风里满是鱼刚刚搁浅的味道。但这气息很快消散,鸭从我的脑袋上跳下来,变成对门那个唱歌的人。
他说,喂,别洗了。我说,你不是在唱歌?他说,我半小时前就不唱了,你××的还在洗。我说,那怎么不唱了?他说,因为已经三点了,你这个傻×。水池里的鸭子“嘎嘎”笑起来,分成高中低三声部,排着队一起把头塞进了排水口,变成了一个个乒乓球,随后有一团浑浊从水池的右端飘过来,和它们一起被冲进了下水道。我的下巴已经搁在了水池上,身体像个气球一样瘪下来。
我就这样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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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躺了整整两天,一节课都没去上。过了几天我又见到孔蓝,心里很不是滋味。其实孔蓝甚至不止我一个情人,我也见过她有两次和不同的男人走在一起,都不是廖西林。认识孔蓝的人很多,她在女生里风评并不好,传说她爱问每个追她的男人愿不愿意去为她偷孔雀,但她不用偷这个词,她说解救。一般只有两种回答。第一,你是一个怪女人。第二,你是个美丽的怪女人。而孔蓝从没问过我这个问题,所以我甚至连生气的理由都没有,我只是其中之一而已,少一个又怎么样。我又想,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少一个我也完全不会怎么样,就像学校里孔雀只有一只,野鸭却有一群,随便抓走一只放了血炒进菜里,也没有一个人会知道。于是我想思考点更有意义的事,我的大脑就像那天我洗的那条裤子一样,被我不断拧成麻花的形状。比如2012年的一半已经过去,末日的预言为什么失灵了,鬼马新闻上说地球在这一年进入光子带,三天内会产生巨大的磁极颠倒,人类体内的原子将重新组合,迎来四度空间。
我看着天花板的一道裂痕,如同经纬分割大地,延伸向墙角密密麻麻的鳞片。我想,别等四度空间了,奉海临海,台风容易登陆,到时候四下无人,裂缝在我头顶张开一张大嘴,钢筋坠落会马上把我的肚子戳穿,这绝不好受,我太爷爷就是在战争中被日本人刺穿肚子,一边说疼死了疼死了,一边挣扎着走了很远的路之后死掉了。如果我在这样的情境下咽了气,我爸的假蛋就全部白卖了。我下了楼,快步向教学楼走去。但等我走到第二教学楼的底楼,铃声已经响了,很像一百双筷子同时在敲搪瓷碗。我就这么错过了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于是我坐在台阶上点了一根烟,看着对面脚手架上绿幔飞扬,就像水怪在风中洗头,肉眼可见的尘土洒在我的烟上。我预感到将来自己一定会得肺病,和我的舅舅一样,整个肺都是黑的。当时我说,你这是抽烟抽的,他说,只是抽烟怎么会到这个地步,我每天吸了多少粉尘啊,你知道吗,有下辈子的话我再也不想去石灰厂了。话虽如此,但没人把慢性疾病当回事,尤其是二十岁的时候,我想,只有意外是致命的,其他任何事,人世间的一切,都无法阻止我苟延残喘。这让我想起以前在胖蹄的家里,我们看过的一部电影。
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我们并肩坐在他家的沙发上,人造革的沙发套破了一个洞,我们边看电影,边用手指戳进海绵里,那个洞因此被我们越挖越深。后来有一天我闭上一只眼往里面看,洞的最深处是空心的,可能从一开始买来,里面就一片漆黑、空无一物,这种黑就像霉菌四处传染,沾在摇头的电风扇上,害它长了黑魆魆的体毛。胖蹄把背心外裤挂在沙发背上,趁他转头的时候,被我一抬手都掸到了地上。那电影夹在他数不清的黄片里,是他以前合租的室友留给他的。当时我问他,那你室友去哪了,怎么换成了廖西林。他说,他退学了,他说自己是王家卫转世,不该留在这里了。我说,可是王家卫没死啊。胖蹄说,这我不管,总之他戴上了我的墨镜,像个瞎子一样走了,我的墨镜要三百块啊。我说,他本来念的什么?他说,和我一样都是环艺啊,他要是早知道自己要走,那何必要来呢。我说,这也不是他选的。他问,你来这不是你选的?我说,我本来是想去北京的。他说,然后呢?我说,然后我差了九十分。他说,那差了九十万人,你还说个屁啊。我说,那他现在在哪呢?他说,估计给人看监控去了,他说这样最真实,我×,这看了半天都这一个镜头,你说会不会是恐怖片?电影里只有一匹黑色的马,拉着一辆车无止境地狂奔。马的眼睛很大,如同一颗黑珍珠,嵌在绝食的躯体上,电影里一个男人说,妈妈,我笨。我说,这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我们才是蠢货。胖蹄说,别,别带上我,怪不得我室友说他痿了,每天看这种片,迟早会吓痿,陈群飞,不如我们一起看一下《霹雳娇娃》吧。
我问,胖蹄,你就没有想干的事吗?他说当然有,我挺喜欢环艺啊,我要设计全球最好的公共厕所,我妈说只要我能顺利毕业,可以把我送到美国去。我说,你去美国继续设计厕所吗?他说,那可真是太美妙了,太布拉佛啦,你才是真的没有啊。后来我也问过孔蓝这个问题,她想了想说,她唯一想干的事,就是去看看孔雀。我说,学校里那只不能看吗?她补充了一下,一口气加了三个定语,她说是去看看遥远的野生的自由的孔雀。那一瞬间我像放电影一样看到了自己胳肢窝底下夹着孔雀和她一起逃跑的场景。她问我,那你呢,你没有吗?我说,或许我不想做任何事吧。
其实为了反驳这一确凿的念头,有一阵我去找过事情做,例如在学校的食堂门口发传单。那时候我发现人都是朝前走的,或是低头走的,很少有人往左右看。我个子很高,手里捧着一沓新鲜打印的传单,戴一顶遮阳的帽子,很像在风里摇晃的稻草人。廖西林说,你一看就没有经验,食堂在工训楼隔壁,所有人肯定都累死累活了一上午,脑子里只有吃饭,吃饭是人生最幸福的事情,在通往幸福的大路上,谁还会停下来拿你的传单啊?我说,拿去垫饭盒也行啊。他说,傍晚人都从西门溜出去,你就在那里发。后来我照做,果然人手一张,销路良好。直到有一天,天色渐晚,廖西林带孔蓝和胖蹄一起去西门对面唱歌,一人十元不限时。廖西林前几天刚从高年级那里赢了钱,所以他拍拍胸脯说,费用他全包。廖西林很喜欢在昏暗的灯光下吻孔蓝,从她的鼻尖开始,品尝到她的脖子,很难去回忆那场面,有点像一条蛇把小鸟衔在嘴里。我说,我就不去了。
当晚我从西门左转,沿着奉海公路一直行走,传单还剩几十张在我手里,夏天的夜里寒冷得古怪,狂风暴烈,吹翻了路边的大垃圾箱,玉米芯和竹签如山般倾倒,泡沫盒像长了腿一样狂奔,老鼠的尸体滚下来,不是没有腿就是没有尾巴。有只手从背后搭住我,我转头一看,是个中年男人,提着酒瓶,眼底泛黄,很像有肝病。他问,你是小男孩吗?我说,什么小男孩?他的眼神不对,两眼视线不平行,脖子很细,胡须稀疏,脸上生了很多斑。他又说,你是小男孩吗?我说,我是你爷爷。他说,你是不是小男孩?我低头一看,他袜子只穿了一只,裤子上还有尿渍,裤链也没拉上,他一只手往口袋里掏,我顿觉大事不妙,撒腿就跑,传单撒了一地,被狂风刮上高空。我走得离学校太远了,西门的保安灯变得比一粒樱桃还要小。我跑过一座水泥桥,跑过一片贫瘠的农田,到一家五金店门口才停下来,大口喘气,呼出满嘴的血味。
男人跟了我很远,后来停下来,一屁股坐在马路中间,开始大哭,哭了一会儿又像没事人一样站起来,不知道回哪里去了。夜空寂静,风吹荒野,好像能听到几公里外,奉海海上的轮船鸣笛的声音。此事给我带来了一种说不清的恐慌,导致我从此再也没发过传单。廖西林说,你是遇到怪胎啦。我想,你××的才是怪胎。那一瞬间我竟然感到悲伤。
我坐在台阶上,回想刚才的事,觉得身心俱疲,我看到天上稀薄的流云,过去的和过不去的都一样漫长,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待得太久,就会总想起一句话,可能是我不知道在哪本读物上看来的,上边写,钻心的寂寞将人挫骨扬灰。
我想起以前我在这里坐着的时候遇到过的人。第一个就是廖西林,当时我们还不认识,他问,你不上课?我说,不太想上。他说,巧了,我也是,既然如此,你和我一起来打牌吧。我说,不去,一会儿还有事。他说,什么事?我想了半天也没回答出来。他说,像你这样连编一件事都编不出来的人,就更应该来打牌了。廖西林打牌很阴,第一晚我输光一礼拜的饭钱,气急败坏和他扭打起来,一人有一个鼻孔流着血,可以算两败俱伤,但后来他常常找我,喝得勾肩搭背在一起。胖蹄有一回看到我们惊呼,天呐,你们怎么搞在一起了?廖西林哈哈大笑。我说,去你的。第二次是隔壁班的三姐妹,她们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但远看简直一模一样,说话也一个接一个,就像复读机。老大说,你怎么在这里,是不是失恋了?老二说,怎么在这里?老三说,是不是失恋了?我说,我是个大忙人,只是暂时没想好先干什么。她们异口同声说,那你和我们去看电影吧。三姐妹身材壮硕,头发油亮,泛着黑光,我走在任意两个中间,都会打破夹心饼干的平衡。我拒绝之后,她们转头就走。老大说,没对象的傻×。老二说,臭男人。老三说,穷光蛋。第三次遇到的人,说社团缺一个写稿的人,社长告诉他,去校园里拉一个逃课的带过来,百分之八十都能写。我被拉去一看,四个人窝在一间仓库改的小教室,厕所就在对面,一阵风吹过来,一个女孩闻到潮湿的拖把味,转过身去开始干呕。我说,写什么?他们说,宣讲稿广告词校园报,都可以的。我试了一次之后,那个女孩说,群飞,你太合适了。于是我就窝在这间教室里写了三个月。
直到有一天廖西林找到我,他说,喂,你到底在干什么啊?我说,做事呢。他说,可是他们一分钱都没有给你。我说,这活还有钱拿吗?他说,他们的经费每周都用来唱歌了,你真是个好骗的傻×。我想起那匹黑马和那部电影,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已经死了,剩下的都该是泛泛之辈。我本该继续沉思,永远低着头想下去,但廖西林对我说,走吧,我们去偷一只孔雀吧。我说,偷了干吗呢?他说,孔蓝说电影里这样演过,孔雀不受束缚的时候,才会开屏给人看。于是在那个2012年的夜晚,我们的影子才会在寒风中攒动在一起,盗窃的成功与失败那都是后话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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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21年4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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