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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迷恋无边海洋,向往这种广阔而流动、深不见底又可包覆身体的东西,但我却不愿承认海的存在,因为它是掌控欲极强的父亲曾带我去过的、像犯人放风般仓促的游览。于是我踏进海水却去而复返,越得不到什么越想追逐。
六月的时候,朋友从湿热的南方飞来见我,我们约在一个与“水”有关的展览,朋友学艺术,热爱海风与矿石,我们走走看看,有时坐下摄像或写生。高谈阔论还是不成熟时的习惯,我们穿过在石英模拟的雪白沙滩上摆姿势合影的人群,只挽手,不谈话,背景音模拟一种经过电脑处理的交响乐,她将手拢在耳后,做出倾听的姿势,声音拉成一条起伏的长线,时响时弱如同海风呜咽。她谈及在与我见面的前一天刚去国美参观毕业展,有一幅作品的介绍上写:去逛西湖吧,这里没什么好看的,现在是西湖最好的时节。她提议,为什么不去听一听真正的海风呢。我回答,在上海或许听不到吧。她不相信,掏出手机给我搜索铁证,在某软件上,蓝调氛围下的奉贤海滩甚至被称为上海的“天空之镜”。我向她解释,那地方纯粹属于一个骗局,路途遥远,海水浑黄,泥沙会在趾甲里嵌出一道黑月牙。最后她向我妥协,披散红发,在一个虚假的潮水影像前照了张相,照片上波纹浮动过两双眼睛,我们在一种人造的生命力面前露出了同样的微笑表情,我为自己的私心内疚,却也松了一口气。
多年以来总有人问我,上海的海究竟在哪里,我都回答,上海是没有海的。她们讶异:不可能啊,黄河长江入海流啊。但我依然坚持将这个回答重复了近百十遍,这种否定逐渐从一种赌气与抗拒,钙化成了一块结在心里难以扒去的硬块。我将其描述为一片不堪入目的死水、腐草丛生的泥滩,时间久了,她们也就真的相信了这一点。她们之所以对我的判断毫不怀疑,有部分原因是知道我对大海有点情结。我偷摸着溜去旅游,扮演一个顺民里的流浪儿,看得最多的就是海,我将去过的不同的海在地图上拿笔连起来,蜿蜒成一条长长的红线。像根血管,我想,这种对热烈新鲜的向往,流动在骨子里。只有阿许知道,那里的确是有片海的,我真真正正领略过那个地方。阿许是我大学最爱的挚友,毕业的时候班上的同学打算去离学校几公里的海边拍毕业照,问及我们的时候,她握着我的手摇了摇头。她知道我不愿再去。
我在去过的每个地方给朋友寄明信片,地址上我写到“海”这个字,要把“母”的两点连在一起,写成一个“田”,我不是什么大书法家,并非追求什么行楷的气韵字势,只是觉得舒坦流畅,两个点孤零零的,像海里的两坨漂浮物,很难看。后来有一次坐飞机从香港回上海,透过窗户往下看,填海造陆的海洋里倒真的像有一个个“田”字,绿藻漂浮,像这个字的裙边,笔画被关在四边形里,这是件颇有哲学意味的事情,好比“阿莱夫”,看似无尽的海被关在一个有限的字符里,这么一想,喜爱出逃的天性就像一杯茶,天天泡天天喝,越冲越淡。或许到某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我可以接受我自己,也快和自己丢弃的那部分团聚。
坚尼地城的海经典,浪不凶不野,蓝得中规中矩,岸边栏杆上挂橙白相间的救生圈,像上帝的微景水塘,颜料调得刚刚好;厦门的海就要温柔点,多点人的气息;嵊泗的海泥沙多,大概是要洗尽观音座下的尘土;青岛的海水咸得最家常,在岸边摇摇头,可以吸一鼻子的海蛎子味。再远的就可望不可及,济州岛和波罗的海只在梦里出现。与其说不能去,不如说是不敢去,偷鸡摸狗的旅途只能走到这里,像有根缰绳拴在脖子上,我问阿许,我是野马、家犬还是鹦鹉?阿许说,你不能连自己也这样定义你自己。父亲躁郁,只要我离开掌控就会几近癫狂。童年我在逼仄的房间内画地为牢,成年后不能选择外地的学校,所幸考上的大学离家很远,从地图上看,是一个位于上海最边界,奉贤海边的一个小点,附近除了化工厂和萧条的旅游区什么都没有。曾经软硬皆施,试过很多办法,但父亲说,你不能也没办法离开我,这是为了你好,谁也不知道意外何时发生,你偏要往死路走,谁也救不了你。他笃信例如车祸与谋杀这类灾祸会降临到我身上,且不容置疑。父亲疑心重,出门前会检查十多遍门有没有锁好,为将发生意外的可能性减小到最低,他身体力行,从不外出参加任何娱乐活动。母亲在我身边插花,她有一整套工具,把枝叶修剪得干干净净,一句话也没说。她不爱出门,几乎一个朋友也没有。我们都见过父亲突如其来的暴怒和或许能被称为爱的东西,海面的电闪雷鸣与熏风都曾来过这里。
刚进大学的时候,人的热情好比裂开的煤气管,顺着缝隙急速向外漏,用什么都捂不住。我除了学习什么都做,加入学生会,不求回报地做事,包揽各种各样的杂活,夜游唱歌,学习喝酒划拳,在没有卫生执照的黑街吃几块钱的炸串炒饼,就像一个瘫痪病人要向所有人证明自己能跳能走,说我活着呢,好人儿一个,和正常人一样,能做得好所有事。我们一群人坐在油腻腻的长桌边,拿塑料杯倒啤酒,为一些虚荣的荣誉庆功,我模仿别人开怀大笑,提早学习饭桌上的你来我往逢场作戏的话。在那张饭桌上我认识了足球队的陈三,他长得高高瘦瘦,眼睛一眼可以望到底,他总是看上去茫然,但他说他什么也不想,真的,他说他的宗旨是找工作和女朋友同等重要。我问他,看小说吗?他说,看啊。我问,什么小说呢?他说,轻小说文学。我竟然松了一口气,感觉极其微妙,某种意义上,这是个和我父亲截然相反的男人。他问我,玩得开心吗?我说,我爷爷家以前养过一只八哥,名字叫巧克力,买回来的时候以为是个哑巴,那时候我奶奶已经脑梗,影响到了语言系统,不能说话,只会哈哈大笑,后来那只八哥学她笑,发出的叫声都是开心的笑声。他问,什么意思呢?我说,我不知道。我不明白的事情有太多了。
此后他如我所料地亲近我,我几乎未经思索就答应与他在一起。有一部叫《海门回声》的漫画,里面的主角说:“×的,人需要释放。”这句话并不假。在并未清醒的时候到来的必不会是爱情。家庭这张纸包裹了我太久,火苗在上面烧出一个洞,从边缘开始变得焦黑,向外蔓延的出口也同样是个疮口。为了确认我尚存热烈的天性,我就像青春电影里的人物一样,快速加入到他的社交群里,就像我爷爷家的八哥,只带着一瞬间的兴奋说伶牙俐齿的话。夏末的夜晚,他们托着下巴说起距离学校两公里的海滩。我们学校附近的所有路都带有海字,甚至有一条叫海马路,他们说沿着海湾路一直骑,可以在日出的时候拍写真。我对写真并无兴趣。有个女孩问我,你一个上海人,没有去过吗?这句话就像根触须,挠了某个暗处,我闭上眼,那些我不愿想起的回忆都回来了。的确曾经去过一次,当时那地方有个美丽的名字叫“阳光海岸”,那次出游是父亲给予我的奖励,在一个天空发黑的日子,他心血来潮载着我们一家,车上还坐着外公外婆,把车开到海岸的入口。他打开车门,对我说,你可以下去看一看。右手边是一张黑色的满是锈迹的铁网,我一步步向前走,四周空无一人,他与我保持二十米的距离跟随着我,不靠近,也不说话。云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压下来,颜色像熨斗的底部,反光黯淡。我回头的时候,我的家人们在车里等待着我,他们全无喜色,就像一段黑白默片,因为快下雨了,他们只想回家。我走远五十米之后转身向车子走,父亲背过手跟着我也回到车上,仿佛狱卒刚刚结束一个犯人的放风。
出于一种强烈的自尊,我编造了一个过去到过海滩的故事,还将在小时候秋游去过的一个有水上自行车项目的地方移花接木到这个故事里,我的故事里流淌出一种比海水还咸腥的气味,我见到灯塔、死去的鱼、拦住船只的浮标,我自认这些比海更像海。可女孩只简单地说,好吧,那我们一起骑车去吧,你该不会连自行车也不会骑吧?我无法不坦诚。我说,我不会。我并没有机会学。陈三说,我带你去。他向我重复,我可以带你去海边。那一瞬间我很高兴,但仔细辨认,那是一种自私的感激。于是我并未推脱他的吻、他的抚摸,只因这一句有魔力的话,我便认为可以支付一些东西。
天还没亮的时候,我们从学校启程去海边,我穿了一件很薄的衣服,一条白色的裤子,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坐上他的自行车后座。那一年我十九岁,还不会化妆,但黑眼圈从不隐匿踪迹,喜欢皱眉头的习惯也从未改变,车轮在我腾空的脚下飞快旋转,在沾着晨露的风里飞驰,风像一张青色砂皮纸,将我本就瘦弱的骨骼磨得更单薄,一下一下,像在锉一片质地脆生的石头。他一边蹬车一边说起他的一对令人艳羡的情侣朋友,我的学长学姐,两人白天夜晚都如胶似漆地黏在一起,吃饭上课,去巴厘岛,在一个无边泳池的尽头接吻。我低头看不断倒退的街景,我以一个近似漂浮的姿态离困住我的地方越来越远,他的言外之意,我一句也不愿听懂。我想起有部叫《孔雀》的电影,女主角的自行车向前驶去时,拖拽的降落伞被风鼓起,就像真的孔雀开屏一样。那一瞬间我或许感到了快乐,也理应感到快乐。曾有个故事说,一个溺水的女人遇到一个救她过河的人,她趴在那个人的背上,在那一瞬间爱上了那个人,我也理应如此。我像触碰一个陌生人一般企图感知自己,梳理自己的头发,可脸颊手臂,无一不是冰冷的,心跳也并未有半分加快,我的身上开始黏着一层薄薄的冷汗,就像一条刚刚被捕捞上来的鱼。
大约十分钟后,我得到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次自发选择的“如愿以偿”。太阳在那时逐渐升起来,我看见一种所谓鱼肚白的颜色。徐克有一部惊悚电影《深海寻人》,烂到甚至毫不出名,情节我已记不清楚,里面有个女人在海边住了一夜,一晚上风吹雨打,雨水“滴滴答答”落在铺满草的屋顶上,第二天她见到太阳从海平面上升起来,就像一枚钻戒,她想起她葬身海底的爱人许诺过要给她一枚订婚戒指,于是径直往海中走去再也不见。我想起这个故事,只觉得有什么在身体里摇曳。海滩上有很多游客,完全不像一个萧条的景区,一对中年夫妻手上拎着红色的桶,有一个与我搭话,她说,他们来这里挖螃蟹,早上退潮后黑色的小蟹会躲在沙坑里。我挽起裤腿,和陈三脱了鞋袜,跟着他们往海滩上走。脚踩下去的感觉并不好,一种有明显人造感的滑腻沾到我脚上。海水下的并不是金色流沙,而是一种灰褐的淤泥,上面布满皱纹般的纹路,像有从天而降的巨型轮胎滚过它们的身躯。没走两步黑泥已经卡进了趾甲里,但汹涌的海还在面前,我不得不走下去。海水并不清澈,升起的太阳没有把水照得透亮,黄色滚滚而来,漫过陈三的脚,男人的脚很大,小腿因踢足球略带弯曲,或许是从小不被允许与男性来往,有种异样的尴尬从皮肤表面被浪激起来。
陈三说,给你拍张照吧。我说,我不拍。他说,为什么,你的眼睛很好看。我很难接受和我想象不同的东西,就像镜子里的我和相机里的我,很多次我想要认真端正地笑,却在相机里丑陋不堪。父亲说,接受你其貌不扬的事实,除了我们没有人爱你。陈三牵起我的手向前走,和我们前后的几对情侣一模一样。此刻我如果照相,或许又是令我厌弃的模样。那一刻我质疑了一切的真实性,我在我闭塞的世界里,一切都是纸上得来,凭借我的想象自作聪明。中年夫妻给我们一把铲子,教我们寻找泥沙下的黑色小洞,我在电视上见过赶海,螃蟹和贝壳会在流沙拨开时显露。我蹲下来,看到白裤子上溅了很多泥点,很难洗掉。陈三似乎很兴奋,他有一种男人都会有的冒险精神和得意,他像哥伦布一样握拳,他说,你看见这个小洞没,这是它们呼气的孔,螃蟹就在下面,我保证。我说,好厉害。他说,你来挖。我将塑料铲子扎进淤泥里,用力前后摆弄几下,有一道水流闪光地淌过去。他说向下挖,像一个悉心的老师。我并不爱这种被教导的感觉,我的力气不大,拨弄了两下,觉得这里是个死穴,把铲子交还给他来试。我们将头靠在一起,他的头发在阳光下就像荒草,我们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人,不美丽也不该沮丧和意外。十几秒后,他似乎体会到了一阵新奇的涌动感,他说,嘘,是小螃蟹。两个脑袋的影子降下来,我凑得很近,不敢呼吸,他提起铲子的一瞬间,淤泥下迸发出一种小规模的黑色礼花。几十条黑色的沙虫从掘出的泥坑里钻出来,发出电流般的百足颤抖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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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21年9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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