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 | 由海水扑灭的火焰(下)






EDITOR'S 
NOTE
我迷恋无边海洋,向往这种广阔而流动、深不见底又可包覆身体的东西,但我却不愿承认海的存在,因为它是掌控欲极强的父亲曾带我去过的、像犯人放风般仓促的游览。于是我踏进海水却去而复返,越得不到什么越想追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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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由海水扑灭的火焰(上)
我没有叫,像吃了一记闷拳,日出了,太阳照到我脸上,把我身体里的某种东西劈开了,像刀又像电,一点声音也没有。我蹲在地上,想站起来,腿却软了,中年妇女高声问,挖到啦?我的眼泪就在那瞬间流下来,我像只鸵鸟把脑袋埋在膝盖间,风把我的头发吹得蓬草一样,我无法自制地大哭,这情景像十几岁,却也的确是十九岁的人才有的哭声。我看到太阳像一个鸡蛋布满白色的裂痕。我感到了一种背叛,并非他人背叛我,也并非世界欺骗我,而是我出卖了我自己却并未换得理想中的东西。曾经去一片雨林旅游,看到树木的树干上有一个大洞,护林员拿泥土填进去,我想人也是这样,缺口总是带来代偿,它是我在数学课上学的递增函数,火会将洞越烧越大,风一吹,空荡荡的,一定会冷,除非我们学着像电影里一样,把秘密深埋在树洞里,覆上泥土,等待有朝一日长草开花。这世界上多的是这样意料不到又无法责怪任何人的事情。后来我逐渐逃避再见陈三,光天化日下我的伪装无处遁形,假想和模仿来的爱情模式也终于演不下去了。分开的时候他对我说,我真恨你,恨你的眼神你的眼睛。
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敢再照镜子。后来我去过东海观音寺,去南普陀寺,去静安寺、灵隐寺,跪在紫色锦缎的软垫上,我给观音像磕头的时候,依然想着这一句话。那些时刻我对着各尊神像的眼睛,全无保留地敞开自己,默念一些模糊的问题,在南普陀寺那一回,人流拥挤,我在大雄宝殿外双手合十,睁开眼睛的时候,有只黑色公鸡抖动尾羽从我的身侧跑过去,倏地消失不见,我心里安慰自己,好像万物有灵,有其中之一能理解我的忏悔便不算太亏。
之后两年的生活就像多米诺骨牌,上天和我共同发力推了它一下,一块扑上另一块,势如山倒,亲人去世的去世,患病的患病,我在学业挫败和精神潦倒里周转,常年压抑让身体状态急转直下,上了两次手术台,身上添了大大小小四道疤痕。后来断绝了和许多人的联系,重新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去,我求助于文字,开始写一点称不上是小说的东西。当时以为无比漫长的时间回想起来也只是眨眼般的一瞬间,人总在以为自己一定过不去这道坎的时候突然就过去了,就像小时候跨过水坑一样轻而易举。我问阿许,这都不算事儿,是不是?她很高兴,知道我今非昔比。她说,是啊,你懂事了,也懂得人了,好事都会来的。前年我离开实验室,离开要戴着护目镜,注视着电光和石火的工训教室,和理工的世界彻底决别,无视了所有反对,到一个我熟悉的陌生的世界里去。新的学校不靠海,肤色逐渐回白,偏头痛和失眠的症候都还在,它们要长久跟着我了,就像父亲一样站在我的影子里,但烈阳和海风都不再能抓得住我。学校附近只有一条宽阔的江河,两座巨大的白色蒸馏塔,远看就像概念电影里合成的后现代街景,我坐车经过河流上方的蓝色钢铁大桥,会在短暂的时间里数一数水面的轮船。江水粼粼,橙色小人坐在船上向南漂。
我在全新的地方给阿许打电话,她也继续读书,偶尔会回到那个临海而寂寞的学校,我说我真正爱上了一个从我没去过的地方来的人,离海很远,但西南的雨很衬他。不必再开口问喜不喜欢小说这种问题,对方远比我有才能。我们去过一次离他故乡很近的重庆,没有盐分的味道飘在头顶上,千厮门大桥下嘉陵江水并未滔滔而来,江水远比海水沉静。他与我讨论上海的地名,对我说金沙江和大渡河出自哪里,也讲三峡,讲文物遗址。他并不喜爱上海的寺庙,见到金碧辉煌,他称有一种商业浸淫的味道,我辩解,说“嘘”,不要说这样不敬的话。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感到短暂地逃离了过去和家庭。父亲偶尔现身梦中,他站在我爷爷家的那口井边,对我说他的母亲走了,他又失去了一个重要的人,他说他要从这井口跳下去。我知道这不是真话,父亲比任何人都畏惧死和苦难,畏惧失去。有一次我在梦中见到那口井,井水如同海水一样咸腥,就像锡兰的电影《野梨树》中一样,幻觉里一具身体吊在那里,他以为是父亲的,却是他自己的。我的血液里遗传了父亲的这种畏惧和疯狂。有很多次我梦到一个下雨的日子,我目送恋人坐着红色的火车走,回到离雪山很近、离海很远的地方去,醒来却见他呼吸均匀平稳。直到后来我们分手,我也羞于说出这件事,以及我们约定要一同去一次海边,也像对着广阔天际的呼唤一样一去不返,无人应允。
有过最难熬的一段时间,每天连做梦也不成功,梦本是我除了写作外成本最低的补赎自己的手段,但就像上天大手一挥突然把这种能力收了回去,我在每天早上四点半准时醒来,听见有一种类似布谷鸟的鸟类啄我的窗口,落脚的雨篷像张网一样稀烂。从晨起开始抽烟,一直持续到三更半夜,直到有一天发现烟必须放在口袋中,一伸手就要能摸到。一个人熬到一个周末,坐了火车去见了半年没见的朋友。她带我去一家名字叫“大隐”的酒吧喝酒,我们掐着点坐下,驻唱歌手九点整准时到。他唱了一首《忽然之间》,跑了三次调,尾音打颤,唱完一首就去隔壁桌休息。整个酒吧只有八个人,都坐在一起,歌手、顾客、老板,谁也分不清谁。我们都像是夜里的逃犯。老板从人群里走出来,年纪和我母亲差不多,梳着我母亲三十多岁时最爱的发型,一个髻,加一根绳花。她问我喜欢什么颜色,我说蓝色,问我容不容易醉,我说从没醉过。大学里的那些练习第一次有了用武之地。金汤力、长岛冰茶和威士忌轮番轰炸,我以为我会像宫二,六十四手,已经全都忘了,但本该忘了的许多事,反而全都想了起来,就像一种记忆上的反刍,一股热流从耳蜗深处涌上来,我知道不是幻觉,是我趴在桌上,的确有什么流进耳朵里。我回想起七岁半在学游泳时被教练扔下水的事情,想起自己即便勤于练习,也不识水性,想起自己踏进海水却去而复返,明白人越得不到什么越想追逐,我向往这种广阔而流动、深不见底又可包覆身体的东西,这也是我迷恋无边海洋的理由。
我说了过去几年中最多的话,据朋友后来描述,我模仿了接受新闻采访的口吻,给她清晰地算二十四点,以及复盘我们前面玩过的一种骰子游戏,叫“牛十六”,大约是在掷到两个“六”的前提下,比谁的点数和最大。嘴上飘过的数字排山倒海。后来幻觉如水母般游动,听见打雷,听见电话铃,听见消息提醒,人真是古怪,往日的争吵与矛盾在和平时如鲠在喉,觉得彼此间有座巴别塔,障碍永不能逾越。真正在关系破裂之后,我摇摇头,美的瞬间都会从脑袋里掉出来。我向她描述一种体温,描述亲吻的瞬间,和许多次早上醒来,我偷偷去听恋人的心跳的事情。她抱着我,从下而上抚摸我的背。走吧,她说,带你回我家。我说,以前学校是我最喜欢的地方,最自由的地方,现在我不敢回到那片伤心的地方,又不想回到家里。进退两难于我是难堪的词,我又成了无处可去的人了。
有一天突然想回奉贤的海看一看,就像父亲当年放我下车放风一样心血来潮。我向父亲提起,他听到我想故地重游,认为我难忘母校,证明我并未忘本,他觉得这一品质是他成功教育的结果。他说,你现在放弃这个专业,回去读个理工的研究生也不错。他开车载着我驶过曾经的阳光海岸,那里现在装满网格状的铁栅栏,上面挂上禁止入内的标志,我甚至记不得秋游来过的碧海金沙是否早已被拆除,那片埋着贝壳的金色沙滩,能试探边界的海上自行车是否从一开始就是我的臆想和杜撰。现在那片地方叫渔人码头,我潜意识里总认为该叫愚人,愚人困于此地,无法遁水离开,才更为应景。景区萧条,大概是怕继续衰落下去,门口的售票处已经取消,检票闸形同虚设,只留存了一个入口的意义,有点跨过这道门槛,就已经踏入海的领域的意味。无论你做什么、想什么,都有自然的一处化身观测你。人很神奇的一点,是总能给某些东西赋予神圣的意义,借此给自己某种依靠。来海滩的人很多,但密密麻麻的人群从更浩渺的视角来看,也就芝麻点大,我大学时学习不同生物的生长方式,人的成长方式更多样,走向海洋的人里一定有一个与我想过同样的事情。
门口已经没人再卖红色水桶,从前能冲脚的水龙头也被全部拆除,少有人在岸边脱鞋,本来疑惑难道是五年过去,人更怕麻烦,后来看到有人俯身靠近泥沙,像在吐痰,反而觉得自己的天真好笑几分。父亲也想下去走走,他穿过一片土黄的沙滩去买了四只鞋套,像大号的马夹袋,我们各自套上,谁也没有搀扶对方。我们从不像那些能勾着臂弯逛街的父女,更像父子,他的手我一次也没有牵过,悦耳的话我们一句也没有说过。我做事没规划,出门不看天气预报,天气很热,我却以为冷,提着大衣行走让我的步伐缓慢滑稽,他说,像卓别林。他走得比我更慢,大约是怕打滑,也可能只是习惯在离我二十米的地方,像一个瞭望兵,只要我不逃远,就都是安全距离。我向前走,看到脚印下泥沙里的黑色小洞,依然能想起沙虫疯狂“嗞嗞”作响的声音。毛骨悚然。我故意走得很快,想将他甩得远一点,其实或许是想短暂地喘一口气。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恨过他。要判断的话,我想起那些留在我脸上的巴掌、身上的红痕、深夜我被关入过的楼道的黑暗、打不开的门锁,它们在记忆里正以一个可喜的速度退场,藏在幕布下,我不掀,台上还是光彩的形象。我埋怨他没有教过我爱的方法,让我不像他人一样拥有一种良好健全的爱的能力,了解世界只是隔着玻璃镜,使我向不爱的人索取自由,却对爱的人紧紧相逼。海滩上波动的影子将人分为一簇一簇,多为依偎在一起的家人,有一对父母在陪孩子垒沙堡,三个人一同掬水往上浇,我不羡慕,有几回我梦见自己成为母亲,幻想自己拥有家庭,醒来汗水浸湿枕头,反而无由生出一种无措与无地自容。我向母亲坦承过这些事,我习惯表演和说谎,这是我对她说的唯一一次真话。她沉默了很久说,我没想到,你竟然一点没长成我们想要你长成的样子。我明知故问:你失望?她说,是的,我失望,你不乖不顺,难道是我们的失败?我说,是我自己的问题。她说,我也没想过你生病。她的确失望,却再也没做过插花。我相信人格可以通过自我修葺来完善,自由只是一种有限条件下的修饰词。但我需要时间,很长的时间。
见到父亲跟不上我,我却并不快乐,只莫名想起前年在厦门和父母一同坐船的事情,有时候又觉得,似乎拍拍脑袋,总会有些没那么伤感的东西朝外掉。那时候我们穿着橙色救生衣,漂浮于海雾之中,导游说,海上有一道无形的界线,越过这头,就到了金门岛,再往东就驶向中国台湾。父亲激动,想站起来看一看,他的身形矮小,曾经如乌云般凌驾于我的影子,在那一瞬间缩小成一个普通男人,见到许多他人生里不曾有过的奇观,也会为之所动。恨比爱容易太多,但也有人爱别人胜过爱自己,我有一个朋友说,让他人高兴总是比让自己高兴来得容易,所以她选择让别人高兴。我认为这也是一种高尚。
我们走到中途,离海水还有很远,我因为走得快,鞋套已经磨破,泥水打在我的靴子上。父亲说,要不我和你换换?我说,不用了,就走到这。他问,真的不去?我说,嗯,就站在这里看看。已经到了上午十点,太阳把浑浊肮脏的海水照得发亮,我想到东海波涛如怒,哪吒剔骨还父,脑袋就这么滚进海里,一去不返,我没有如此壮烈的勇气来演绎这个故事,我只是想一想,比如什么属于自己,自己属于哪里,不自私地去活需要背负什么东西。遗忘是种公平而平等的天赋,或许某年某日我回想起临海的大学,第一个想起的是和阿许牵手夜歌;而回想起奉贤的海,只记得与父亲来过这里。记忆走走停停。这都不好说。
班宇匿名写过一个故事,写一个有幻听症还是有抑郁症的女人,总能听见有声音对她说话,结尾处她站在海边,仔细去分辨那些声响,原文写:“她暗下决心,如果在这些声音里,她听见有人要她等待,哪怕只是几个含糊的音节,一句虚弱的低语,她就留在这片雾里,从此不再回去。”全文并无令人震动之处,但读到这句还是像有小虫往心上爬。我想我迷恋世界各地的海,总还有一种希冀,摩西教以色列人渡过红海,其中总有些道理也能点化现代人。我想起和父亲来的路上,我在车上浅浅睡了一觉,梦到恋人,梦到我们分开又重逢,车后面跟着一辆洒水车,在放《生日快乐歌》,突然觉得好像一辈子都过完了。想到卡西莫多说,这就是我爱过的一切啊。我没有这样强烈的语气,或许是一句淡淡的陈述句,但我该抬起头承认这一点,总有一天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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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21年9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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