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 | 杨特法则(上)






EDITOR'S 
NOTE
在挪威读书的时候,我认识了许多汉语专业的挪威同学,作为一个短暂生活在这里的人,我观察着他们的生活法则,也无法忽视那些交流中的善意与距离。一个非洲朋友曾告诉我,这里的一切都可以用“杨特法则”来解释——“他们和我们不一样,他们永远是他们。”
离开挪威后,我常翻看自己的护照,看看在挪威入境时海关盖下的长方形深蓝色印章,再看看回国时的椭圆形浅红色印章。关于在挪威的经验,这些是实实在在的记录,和我在挪威写的嘈杂无聊的日记不同,它们不带评判,不带感情,也不偏执。护照封皮上,现在还贴着一个红心贴纸,上面印着“HF sjenerøs”。HF,是我所在的人文学院的意思,后面的挪威单词,我则一直都不明白,也没有破解的冲动。这个红心来自人文学院开展的一次活动,是挪威大学新生周的特色,叫作“Pub to Pub”,酒吧串烧。对于那些秋季第一次走进大学的挪威年轻人来说,这是格外激动人心的事件。在挪威,几乎所有酒吧都不允许18岁以下的未成年人进入,更有不少酒吧将这个年龄限制提高到20岁。这里的监管非常严格,任何人进门都必须向膀大腰圆的保安出示身份证件。这些保安的另一项职责是将烂醉后闹事的消费者扔出去,然后报警,而为了这样的小事出警是挪威警察最有存在感的职责。一天晚上,我在卑尔根码头散步的途中围观过这一幕,被逮捕的消费者发出了北极熊一样的悲鸣声。因此,对于这些年龄不达标的挪威同学来说,这其实是一次“禁地串烧”活动。这个红心贴纸是我们出入禁地的宝贵通行证。
关于人类对禁地的好奇心,刚去挪威的时候,前女友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当时她赶在交换学期开始前去英国旅行。在1940年秋天,德军进行伦敦大轰炸之后,一座名叫荷兰屋的图书馆几乎被夷为了平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从这里,一张有名的照片流传了下来,照片里,三个戴着礼帽的绅士正在废墟中阅读,笔直的身影,坚定的侧颜,被观者称作“荷兰屋图书馆绅士”。这张照片被不少中小学的语文老师用作看图说话作文的材料,还被一些公众号写手用作鼓吹英国民族性和阅读力的武器。那晚,她对我说了另一个版本。这个版本更复杂,也更真实,因为它更反讽:实际上,这座私人图书馆平日不对大部分民众开放,所以,在德军把它的大门炸飞了以后,许多对此地怀有好奇心又无法入内的绅士便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对其藏书一探究竟。当看到这一幕,一位摄影师怀着一种和崇高无关的微妙心情拍下了那张照片。
但我在两年前就超过进入挪威任何酒吧所需要的年龄了,混在这些为合法闯入禁地而热血沸腾的挪威新生中,总感觉有些古怪。眼前几位挪威哥们在激动中毫不节制地畅饮高价啤酒,我捧着保温杯坐在他们中间。酒吧串烧活动会让我们走遍卑尔根的八座酒吧,领队的学长说,只有通过这种方式,你们才能对这座城市的人和生活真正了解。我腹诽,这明显是以偏概全的说法,他将酒的力量夸大了。天色向晚,阵雨渐停,身边的人们确实在发生着变化,谈不上从理性到感性或是从冷漠到热情。自嗨不算一种热情。
当我走到第四座酒吧的时候,面对学生特价,终于忍不住买了一杯梨子甜酒。这杯酒让我获得了和身边陌生人聊天的勇气——也许我正是为这个才跑去吧台刷卡的。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个很耐看的女生,我问她:“你是什么专业的?”人文学院细分的专业很混杂,既有艺术类,又有语言类。
她用一个问题回答我:“你是中国人吗?”
见我点头,她便继续:“我是汉语专业的。”
听到这话,我不禁惊喜地露出笑容,可在她更显冷静的面容前,我的笑容像谄媚。她出生在美国,父亲来自斯洛伐克,母亲来自波兰,她自己十岁以后入籍挪威。我偷偷做了笔记才记住她家复杂的情况。我不擅长搭讪,像三流记者一样问问题:“你为什么选择这个专业?”
她笑得很敷衍:“因为现在中国的经济发展很快,学汉语赚钱能更容易些。挪威的国际公司喜欢这个专业的毕业生。”她的早熟和直白全都打动了我。虽然她始终不承认自己是一个挪威人,但还是让我对这里的住民有了更多的认识,领队学长的话并非完全没有道理。不一会儿,我们的聊天就被微醺的新生们的吼叫声打断了,没法再继续下去。酒吧里,在学长的带领下,所有的挪威本地学生都用挪威语高吼着简短的句子,称不上好听,但很有节奏感,一些客人也被带动了。出门后,一个长相成熟的新生告诉我,他们唱的是维京战歌。王安忆在关于挪威的游记《窗外与窗里》提到过这种曲调:“忽然同声唱起歌来,节奏很强劲的。”她想象这是一种劳动号子。
“唱这种歌很有趣,机会和氛围都很难得。”他在说挪威人的身份认同感,这个词是我后来上课的时候听到的。他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挪威人,这是他读的第二个本科生学位。对于挪威人来说,境内所有的学校都是免费的,福利制度支持他们在校园待上一辈子。
然后他与我握手,用英文问我:“我是学习汉语的,哥们,你是中国人吗?”
我点头。
他拍了一下我的胳膊:“太棒了,我最喜欢的中国人就是曹孟德,你知道曹孟德吗?”他是一个彬彬有礼的人,却完全感受不到这句话对我的冒犯。
就这样,在持续了整整一周的酒吧活动里,我认识了不少汉语专业的同学,在一次又一次的“惊喜”后我才得知,这其实是学院的安排。我们的队伍里,本不止我一个中国交换生,但其他的中国同胞大都患有深度的社交恐惧症或者酒吧恐惧症,所以这些活动只有我一个中国人出席。这让我成为了“众矢之的”。那些天里,和我关系最要好的是只需要一杯啤酒就能醉倒的H和跟我一样酷爱《英雄联盟》游戏的N。他们全都只有十八岁,学习初级汉语。H身材瘦小,刚见到我的时候还没有喝酒,像一个绅士一样和我握手。但他过长的蓬乱头发和皱巴巴的夹克衫已经暴露出他酒鬼的本质。在酒吧一同度过十五分钟后,他的胳膊已经完全环在了我的脖子上,为我本已不太好的颈椎又加重了不少负担。他用英文不断对我重复些像是小学造句游戏的内容:“你就是我的兄弟,你是我在中国的兄弟,我是你在挪威的兄弟。”不一会儿,他又从手机里翻出了一张写着韩文的海报对我说:“老兄,我最近看了一部中国电视剧,有很多怪兽,太好看了!”
老实说,我完全被吓到了。由于他手臂对我的坚定缠绕,那一整晚我都和他待在一起,像是背了一个巨大的人形挎包。坚持了一会儿,我试图找人来解救我。我对着面前一个棕色头发的挪威同学说:“你和H长得完全不一样嘛!”H终于松开了他的手臂,坐了过去。他们两个用挪威语探讨了一番后,H啰啰唆唆地告诉我:“兄弟,这是因为我的爷爷是一个德国人,二战的时候来到这里的德国士兵。他的爷爷是一个罗马尼亚人,二战时候来到这里的罗马尼亚士兵……”这番话让我想起前一天和几个德国交换生一起徒步登上卑尔根市中心的Fløyen山。我们在湿冷的雨中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来到终点,却尴尬地发现山顶的标志物是一座挪威二战胜利纪念碑——纪念挪威终于摆脱了德国人的控制。
我说:“挪威人大都是混血的?”
“没错,兄弟,就像大树拥有很多条树根,挪威人来自很多地方。但我们依然是挪威人。”
挪威还有很多亚洲人的后代,不少是被领养来的孤儿,以女性居多,我在酒吧里就认识了两个。其中一个来自中国,她学习汉语的初衷之一是为了搞清楚她的中文名字到底是哪两个字,尽管那个名字只是孤儿院的院长送给她的。她们不回避自己的身世,相反,对于母语和祖国怀揣着一种古怪的好奇心。
那天晚上,为了赶上回宿舍的轻轨,我提前离开了酒吧,只有H跟了出来。他原打算送我到车站,但很快发现我们住在同一个地方。看得出来,他的酒醒了不少,变得有些忸怩。他对我说:“其实,我们还能在酒吧再待上半个小时呢,末班车还有一会儿。”
我苦笑着回答:“别笑话我,我是实在不想花钱买下一杯酒,又太口渴了,才想快点回去的。今天我已经花了太多钱了,我刚来挪威,对这里的物价还不习惯。”
他说:“我可以请你,你是我的兄弟!”
我摇头:“不用了,朋友,我也不能多喝酒。”
“那让我给你买瓶可乐!我正好想要喝点可乐。”
挪威便利店里一瓶可乐要25元。我说:“真的不用,太感谢了。”
他像老友般拉我去了车站旁边的超市,买了自己的可乐之后,还是不死心:“兄弟,至少喝一口!”
看我喝了一大口之后,他明显开心了不少,对我说:“我们老师昨天给我们上了一堂汉语文化的介绍课,兄弟,他给我们布置了一个作业,就是让我们给自己起个中国名字。我知道,我们自己起的名字在你们中国人眼里,肯定很愚蠢的,而我们老师正是一个华裔……兄弟,能不能帮我起一个名字?”
他真是一个聪明的人,也许他压根就没有喝醉过,我在这一刻对他刮目相看。我问他:“名字一般和人的自我期望有关系,你想成为一个怎么样的人呢?”
他不假思索地说:“简单!我想要很多很多朋友,他们能陪我喝酒,永远不会抛下我。”
开学后,我常在学生餐厅里碰见N。挪威的大学生戴眼镜的非常少,眼镜成了N的标志。游戏除了给N带来近视和领先同龄人的英语能力外,还带来了青春痘和纯洁的青春期。他在游戏里的昵称叫作“炸地铁的人(Metro Boom‐er)”,这包含一个巧妙的谐音梗,但我一直没法理解。
N有一大帮伙伴,他们在学校一起吃饭,吃饭的时候一起做作业,一起参加线下考试,一起作弊。朱利安·巴恩斯写过一篇小说《同谋》,我会在指点N的课程作业时,思考自己是不是他的同谋。照巴恩斯的说法,“同谋”可以指两个人狼狈为奸,也可以指两个人心照不宣。至于H,他只会独自出现在车站,像城市中心公园里那个穿着破旧夹克衫拉手风琴的流浪汉一样,远远对你微笑。只是微笑,不靠近你,也不远离你,你们的距离取决于你。H从没有出现在这群人里。碰见N的时候,我总是问他,你们班的H呢?H的挪威语名字包含小舌音,我从未念对,却因此形成了一个专属于我的发音版本。H也念不对我的中文名字,有时候,错误能温暖人心。偶尔,为了避免纠正我的发音,N会称呼H为“郝乐群”,他的中文名字。
因为H不常玩《英雄联盟》,所以我跟他一同游戏的时间很短。但在我们认识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经常偷偷看他在Twitch上的直播。H每天都会登录这个直播平台,直播打各种各样的游戏,或者单纯地直播自己喝酒、吃速冻披萨的样子。他直播时很健谈,总是滔滔不绝。挪威语的单词很长,音节短发音很快,所以在我眼里,他活像在表演说唱。说到起劲的时候,他真会放声大唱。他最喜欢唱的歌是一首网络恶搞歌曲,叫作《Hit Me With Your Car》。他总是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忘我地唱着这一段:
用你的车撞我吧
用你的车撞我吧
用你的车撞我吧
这样我就能
收集残疾人福利支票啦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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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20年8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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