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岸文学营 | 格里高尔


 编者按 
你曾怀疑卡夫卡笔下的荒诞,一直到你的生命也变形了,才悟彻没有什么荒诞是不可能的。你完全没办法选择,如同你不能选择当一个人还是当一只虫。但去追寻发光的物事,或许就是意义。

作者 方清纯
又到了随时忽来一场急雨的时节,说下就下,就像爱与恨,说来就来。空气里的暑热被浇凉,昏涨的脑袋也轻盈了一点,慵懒好睡,合理偷闲,农家偏偏不爱这样的日子,下田干活不方便,收成时更不利于晒稻谷。湿气饱满的夜晚,路灯下有白蚁飞舞,几个黑影子晃来晃去,是蝙蝠,在猎食白蚁,明明是寻常不过的画面,你却忍不住多看几眼,好像能从寻常里再寻出些什么。
寻常的日子里,来了新的寻常。你父亲的蜂箱里迁来一群新房客,熟悉的“嗡嗡”声又回来了。家里上回养蜂已是数年前的事,养着养着不知怎么就没了,几个空荡荡的蜂箱放到几乎快朽坏了。你父亲时不时就嚷嚷着说想再养蜂,没想到蜂群倒自己找上门来了,也不去插手,任它们自个儿生自个儿活。你回想一下数年前养的那几窝蜂,记忆筛一筛所剩无几,最鲜明的莫过于它们给的那一大碗蜂蜜,尝过甜头忘不掉。苦头也是。你父亲被蜇过许多次,蜇不怕,可能吃过够多的苦了吧。人生是从苦里熬出来的。你也要学着多吃点苦,这样才不怕被蜇,被虫蜇,被人蜇,虽然你已经快吃不下了,食量有限,胃很撑,心很累。你想起那些以前被你豢养过的小虫,装在空塑胶罐子内,让一只大手随意玩来弄去;怎么也想不到,如今你也过上这样的生活了。命运的手,把你从一个罐子放到另一个罐子,现在在第十二个罐子里,里面相当潮湿,让人飘浮不定。
每天早上醒来,你都希望自己也发出“嗡嗡”声,的确有,但不是从翅膀发出来,而是从脑袋里,令人昏昏沉沉的,指责声,别人的指责,自己的指责。现实太压迫,让人快变形,挺不直腰杆,想一直躺着,躺在卡夫卡的床底下,或者干脆躺进地底,像蝉蛹那样躺着,而且绝不出土。你始终无法适应这个世界,人际方面的,他人的要求,还有复杂的生存规则,老想着要逃到另一个世界,没有人类干涉的世界,比较适合你生存,但在那样的世界里,你大概不会也不想再当人类。如果可以自己选,最好能当一只鸟,你一直都这么想。你好渴望飞行,真的飞或在小说里面飞,但你的思绪陷入低潮,如同被折断了翅膀,反复地看魔女琪琪失去魔法后又重新飞起来的片段,好像这样就可以再振作起来,可惜没有,你觉得自己还需要一点时间,看能不能长出新的翅膀。
温室里开始新的作业,在这之前得把旧的处理好,包含许多斜纹夜蛾的成、幼虫,那是从上一季带下来的,不断不断地冒出来,几百条几百条这样地冒。已经休耕一两个月了,它们还是有办法冒出来给你看,令你苦恼,又感到惊叹,对生生不息那股力量的惊叹。但你没时间惊叹了,只能抓紧时间赶在更多虫破蛹羽化前除掉它们,否则就等着它们来除掉你。夏季大太阳底下的温室简直是地狱,你们总是避开中午前后最疯狂的时辰,那种酷热是真的会让人变成疯子,因而幼虫喜欢窝到地狱边缘的阴凉处,有的已经钻入土里等待成蛹。你们全家拿细棍子一只一只抠出来,手脚并用地或掐或踩,非常习以为常的动作了。人们也时常这样对彼此或掐或踩,为了生存和各种理由。有许多已经羽化出来,有翅膀的会更难解决,它不会好好待在原地,你们动作得快狠准才行,否则它会让你们跳起来,跟着跑,像在练习现代舞一样,但就是无法随它一起飞。
再怎么会飞,终究还是得落下来,飞多久都一样,飞再高都一样。每天早上,当你晾晒衣物时,时常发现新的飞行物体降落在阳台上,恶名昭彰的黄褐色,飞窜在各个新闻频道里,入侵的外来物种,荔枝椿象,他们说。在你家阳台上的大多是死体,偶尔有活的,活体受威胁会喷出毒液,其危害更胜于隐翅虫。你吃过隐翅虫的亏,指头烂了一小块,过了好久好久那痕迹才淡去,你因而对荔枝椿象更加防备。一日你看见一只仰躺在阳台拼命挣扎,毫不心软地拿块石板压住,把它赶到另一个世界去。你甚至发现晒在外头的衣服上被产下淡绿色的卵,确实如新闻所言的十四颗,不多不少,立马铲除掉,往后晒衣亦特别留心。荔枝椿象不仅爱荔枝,也爱龙眼。你住的村落有不少龙眼树,自家后院就有两株,荔枝椿象这般猖獗,不免忧心今年能否安然结果,七夕祭桌上恐怕要少了这一味?上网一滑立刻有人打你脸,说今年是小年,龙眼产量本就较少,与虫害无关。你不服气,等着看明年的年会有多大。
生活中不时有各种信息传来,例如某人的消息,像花蝴蝶一样让你惊喜,也有些像臭虫那般扑面而来,教你惊慌失措。天王星走到四宫,引发内部剧烈震动;很多东西都开始变了,那些属于你的或你所归属的,现在像过期的食物逐渐变质,散发出让人不自在的味道。你觉得你的家快没有了,不是形体上的没有,而是疏离与陌生化的那种没有;你必须像那些蜜蜂一样,再另外为自己找一个新的家。你回想你从前住过的那些地方,山上学校的宿舍、河边学校附近的分租雅房、营区里的大通铺、写书时暂居的贫民窟似的龙蛇杂处的怪屋子,还有你小时候的旧家,你特别怀念那段最早的时光,尽管那是一间每当落大雨,白蚁就会从窗隙门缝钻入室内的矮房子。你看,以前你不也曾像白蚁那般迁徙,经历过许多变动,从一个罐子换到另一个罐子,只是这样而已。你确实会担忧另一个罐子里有什么,但你不得不认真思考另一种罐子的生活会不会比较好,开始计划并打算不要带走太多东西,可能就只是简单的家当,例如写作用的计算机和几本最喜爱的书,也想带走家里那三只放养在院子里的猫,让它们随你一同住到室内,跟你睡在同一张床上,这样的罐子才值得打开,不是吗?你家门外时常有蛾、蝗虫和壁虎的尸体,全是猫的战利品,不管你再怎么喂食,它们还是要打猎,当零食或只是想玩,出于纯粹的野性。但你不想让它们再过这样的生活了,就像你不想让自己再过这样的生活了一样,你想让它们到屋里帮你除虫,你想让它们成为你真正的家人。
三王星都跟变异有关,有些人事与状态会变得扭曲,美好的也会歪斜掉,于是你不敢想得太美好了,幸好你会慢慢适应这一切,最后就不再觉得奇怪,变异成了寻常。你过去曾对卡夫卡笔下的荒诞心生怀疑,一直到你的生命(与生活)也变形了,才真正悟彻这世上没有什么荒诞是不可能的。比如你发现你所做的努力竟然全是徒劳,别人轻易就能摸走你的所有,用各种奇怪的方式,还说你的不是你的。又比如你从便利商店领回包裹,家人就像先知一样吐出奇异的话语,非常荒谬,仿佛你活在一出戏里。是谁在编写剧本?是人还是上帝?“这是成长的代价,”某人对你说,“过去单纯的世界已经结束了。”你完全没办法选择,如同你不能选择当一个人还是当一只虫。你根本不想活得那么复杂,但复杂的世界已经淹没了你,心的最深处浮起一颗一颗气泡,在脑袋里爆开同样的声音,对自己质疑:“写作明明是为了让自己更自由,怎么反而把自己搞得更不自由了?”有人抓住你的右手。有人抓住你的左脚。有人想要知道更多。但你什么都不想了,你只想像蝉蛹那样躺在地底。
下雨的日子总是特别适合躺着,但你知道你不能再躺下去了,以后有的是时间可以躺,现在必须挺直腰杆,站起身来。你还有好多事情想做,例如来一趟旅行,去以前待过的地方看看,也许可以重新拾起一些好心情,减缓一堆行星在水象宫位的不安与压力。每颗星星都有自己的意义,你也有你自己的意义要去追寻。去追寻发光的物事。你的趋光性会带领你。你真的好想看看萤火虫,你的村落已经完全看不到了,但你确实见过,许多年前,在你爷爷躺了二十年的那块田里。彼时家里仍种植向日葵,农田旁边那条尚未被污染破坏的水沟内,栖息了不少萤火虫,每到傍晚时分,那些星系便显现出来。你将来就想住进那样的星系之中,投身于有许多荧光飞舞的山林里,回归到你最向往的单纯生活,只有你和你的猫家人一起,不过你明白那是很久很久之后才会发生的故事了。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9年12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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