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废墟的故事(下)






EDITOR'S 
NOTE 
我为了考英文检定而去找台北的记者朋友借宿,他问起我阿蔡,我因而想起这位至今尚未毕业的大学室友。阿蔡曾同我非常要好,我们之间发生过许多乱七八糟的事,而后来他因写小说声名鹊起,我很少同他再联系,直到此刻朋友跟我说,你知不知道阿蔡小说抄袭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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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废墟的故事(上)
“啊……我不知道……我不太懂得文学……”
阿蔡对我笑,笑容里有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我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是说不出来,他说:“不会,你只要跟我说一个故事就好了,我的小说还需要一个侨生的故事。”
意识在废墟里撞击发散,我说:“没有,我没有故事,我不会讲故事。而且我明天一早要考英文,我应该回去念书了。”
“好吧。”阿蔡说,“谢谢你来看我。”
 
那天晚上的结尾,阿蔡带着我一层一层离开废墟。
他一路上意兴阑珊地翻找散落的垃圾。
忽然他说,阿杰,你看看这个。他从澡间的垃圾里翻出一个装着液体的玻璃瓶,太暗了我们看不清楚里面到底有什么。是酒精吗?我问。阿蔡说倒出来看看就知道了。他打开瓶子把里面的液体倒在地板上,它停驻成一个小潭,亮晶晶地反射我们的灯光,它发出强烈的味道,但是闻起来不像酒精。我这样告诉阿蔡,阿蔡说点起来看看就知道了,他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燃那潭精致的静止的液体。
液体沿着边缘缓缓燃烧的时候生出蓝色火焰和浓浓的白烟。好美,我说。
阿蔡拿捡来的旧报纸,试图去接住地板上的火焰,火被触碰时跳了起来,从地板上跳到报纸上再跳回到地板上,燃起更璀璨的光,也大概是这时候我们才意识到不对劲。火太大了,开始烧到旁边的垃圾并且不断冒出蓝色烟雾,我担心烟雾警报器会响起来,然后我想起这里是不会有烟雾警报器响起来的。我试图往外走,然而大雾遮蔽了我的眼睛,我闭目,感觉到眼睛里有细小的尖刺,身体闷闷发热并且蒸出了汗液。
 
然后我在雾里忽然想起了一个故事,故事跟我高中时候一个很好的朋友阿安有关。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阿安,但是在浓雾里面我忽然想起她。当时我还在马来西亚的小镇上,镇上因为印度尼西亚的野火而烟霾满布,加上小镇里的洋灰工厂,当时的天空永远是白蒙蒙的,空气闷热得难以呼吸,上课时汗蒸蒸地贴着的薄薄的白色校服,透出肉的颜色。
那天是我的生日,所以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是高三冲刺阶段,为了以后能够考上好的大学,我们每天要留校补习到傍晚。十八岁的第一天傍晚,我和阿安在放学后留下来值日,负责打扫电脑教室。阿安在电脑教室里对我说,生日快乐。我假装很帅那样跟她讲谢谢,我的意思是,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了句谢谢,不过其实心里爽到要死。阿蔡你懂我的意思吗,心下窃喜。
我不确定那天我们一起值日是巧合,还是卫生组长的故意安排,因为那段时间我和阿安走得比较近一点,平常会一起吃饭一起搭车回家,假日也会约出来一起读书。不过因为阿安是男人婆,我的意思是,阿安总是剪很利落的短发,皮肤黑黑的,因为练篮球所以又高又壮,有时她骂的臭话连我都不敢说出口,整个儿就比我还男人,所以当时没有什么人把我们凑成一对,我们的亲昵以好兄弟为名义。
我家里没有电脑,几乎每天晚上,我们用手机互相传短信到半夜。先是假装要问功课(好在那时候接近最终的大考,功课是真的很多),然后没问几句,就开始讲讲老师的坏话,讲一下心事,讲一下未来。那时候就是因为她,我每天都要去给手机充值话费,连吃饭的零用钱都不够,所以她用手机转钱给我,讲是当作我教她功课的补习费。虽然阿安功课很烂,不过她家里有钱,而且我们是兄弟,我这样说服自己,收下来了。阿蔡你要知道,我们住的地方很保守,那时候这些矫揉造作都是必要的。
所以十八岁的第一天,我听到阿蔡,不是,我是说阿安跟我说,放学之后要给我看一个东西,我很难忍住说不要。所以我们在打扫完的那天晚上,又偷偷闯进电脑教室去了。其实这不是我的主意,因为我一路以来都没有作恶的想象力和能力,我一路以来只是被动,而且又乖乖听话地做别人叫我做的事情。我不是不羡慕那些真正很酷的敢不鸟学校的人,不过我最多也只敢犯一两条无关紧要的校规,那种真正被禁止的坏事我是没胆做的。
不过十八岁那天阿安说给你看一个东西,我就跟着她走了。我们打扫完后故意不锁电脑教室的门,把钥匙还给老师,然后我们在校园外游荡。等到天黑,阿安熟门熟路,她在学校操场后面找到一道比较矮的围墙,先翻了过去,坐在墙壁上对我伸出手,也带着我翻了进去。
我问她怎么知道这种地方,她讲说你们乖乖仔当然不知道,我们三星仔都从这里翻出学校去。
因为大考接近,那时候所有体育课早就被取消了,操场的草很久没有剪。热带植物长得很快,一大丛一大丛的杂草,我们低下身体,好像在荒野里面行走一样,每一步踩下去,鞋底传来的都是杂草柔柔回弹的触感,碎石子的尖刺顶住我们娇嫩的脚板。我们在烟雾缭绕的天空下面,安安静静穿过杂草丛,闻到草里面有烧焦的味道,我们溜到电脑教室前,快快地,推挤着开门进去。
不敢开灯,我们在黑暗的教室里歇斯底里地大大声笑。
阿安说,你不是讲想要买电脑吗?不要讲兄弟对你不好,今晚这边电脑全部包给你!我说谢谢大哥,等以后小弟发达了一定会提携你。
 
当时电脑对我来讲是非常非常有魅力的东西啊。因为那时候我们沉迷于一种练习打字的游戏,游戏里你开着一台战车,天上一直有写着字的砖块落下,上面写着灯泡、脚踏车、食物包装、试管、晒衣架之类的英文字,你要快快打出上面的字母才能把它射炸掉。越到后面砖块落下的速度越快,那些没打中的砖块就会堆积在你身旁,最后它们全部落下来,把你淹没,游戏结束。
一开始没玩几分钟就不行了,我打字打不快,巨大的砖头掉落在我的四周,很快就把我淹没在里面,我懊恼地说自己技术不好。阿安说不是这样的,你要好好去感受那个键盘。她握着我的手指,把它们放在正确的位置上,我其实被吓到了,但是我装作好像没有事的样子。阿安手指的触感比我想象的要柔软。
又死了几次,阿安说我示范一次给你看看,她拉过键盘并且把椅子凑得更近,我闻到她身上一整天没有冲凉的那种汗酸味,有一种讲不出口的感觉。我低头,看见身旁高大的阿安穿着女生校服,胸部的地方微微隆起,我,当时我有一种讲不出口的感觉。
不过游戏开始之后我就完全忘记这些事情了,我从来没有看过那么厉害的技术。阿安的手指好像有自己的大脑一样,它们每一根都飞快地在键盘上跳动,带动着阿安的身体跟着打字节奏轻轻摇动,阿安的眼睛死死看住屏幕,天际线的砖块才刚露出半个符号就被射爆掉,手一滑,一口气消掉五六个砖块,我看到嘴巴都闭不起来。
太劲了你!太劲了你,我一直惊叹。
阿安得意地笑,她讲,湿湿碎1。
我不知道我们玩了多久,我只记得阿安不停地打字的样子,空洞的声音在黑黑的房间里面“噼噼啪啪”响。我想大概打出一本小说那么多字的时候,阿安讲要不行了,不行了。那时候砖块落下的速度和数量都已经快到不可思议,密集到像墙壁一样,从天上掉下来,上面写着笔筒、汽车旅馆、熨斗、瑜伽垫、蝴蝶标本盒、打字机、精酿啤酒、大冰箱、便利商店、剧场、哑铃……阿安射再快都射不完。
我们情绪激动但又不敢大声,我在阿安耳边小声为她加油,我说多一下就好了,多一下就好,射快一点。不过阿安逐渐顶不住了,她身边堆起高高的断壁残垣,上面全部都写着失败的符号,墙壁越来越高,然后塌陷,阿安被淹没在那座废墟里头,角色摇头晃脑举起白旗,在废墟里面哭出一滴假假的眼泪。
阿安好像刚激烈运动完一样喘着气。
还是很厉害了,我发自内心地称赞她。
她说还好啦,你像我这样不读书就有时间练了。
阿安让给我玩,但是看过她的表演之后我已经没有心思玩下去,因为我意识到,就算我跟阿安一样苦练出这样的技术,最后的结局还是一样死在那个废墟里面,顶多就撑久一点而已。你懂我的意思吗阿蔡,那是徒劳无功的游戏。所以我开始觉得意兴阑珊了,只是因为不想扫阿安的兴,我盲目地看着出现的文字打字,随意地玩并且随意地死去。
 
不知道第几次死掉以后,阿安跟我讲:“欸,你十八岁了耶。”
“对啊。”
“所以你是不是确定毕业后要去台湾了。”
“嗯,你呢?你有决定好要去哪里了吗?”
“我老豆叫我去爱尔兰。”
“爱尔兰在哪里?”
“其实我也不知道。”
我们用电脑查爱尔兰的位置,然后用地图查爱尔兰和台北的距离,算两个地方的时差。爱尔兰的时间比台北慢了整整七个小时。很远啊,我说。当时我们的世界只有那个烟雾笼罩的小镇,七个小时之前的爱尔兰是难以想象的地方。
阿安说是啊,以后应该很难见面了。
她沉默了一阵子,然后说:“所以,所以想做什么应该要大胆地去做,不要有遗憾。”
我知道的,其实还没听到这句话之前就知道,我十八岁那年真正的生日礼物不是来玩玩电脑游戏。可是我不敢回应,我不敢确定我和阿安之间的关系,我假装看着眼前的屏幕,看了很久很久,好像要从混乱的游戏里面看出什么逻辑来一样。
阿安靠得更近了,我感觉到她的椅子抵住我的椅子,她问我:“你还有没有什么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情呢?”我张口想要说出实话,却听到自己说:“看咸片啊,你敢不敢。”
阿安在暗中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她讲:“有什么不敢,小处男你自己想看你就讲啊。”
 
我们打开了浏览器输入关键词。黑暗的房里只有屏幕上发出暗淡的光,照在我和阿安的脸上,我们过分用力地笑闹,说这个你的菜啊,看不出来,原来你喜欢这种的。最后我们走到了搜寻页的最深处,寻找集满最多标签的一部影片。
在翻过无数个页面以后,画面忽然开始沉寂黯淡,当影片截图里的人衣服越来越多,我们意识到自己走入了更为隐秘的深处。有人在里面上传了全套的耶鲁大学文学理论开放课程,有人在三万米的深海里拍到直立行走的白影,硬核跑酷,俄国天才小学生讲授量子力学的奥秘,还有大量的大胃王视频,纤瘦的日本女生吃下几个相扑选手食量的食物。
我们小心翼翼地穿过暗流涌动的废矿湖底。
再进去一层,是穿着制服的女高中生,她对镜头洒下迷人微笑,用不沾嘴唇的方式大口吸食拉面,撕咬几根比她手臂还粗大的战斧牛排,然后拿出一整托鸡蛋,不剥壳便放入嘴里,咬碎。当黏稠的蛋液沿着她的嘴角溢出,我们发现状况开始不受控制,她又拿出一水桶的龙虾,一一带壳整只咬碎,吞下,又拿出一只绒毛大象玩偶,艰难地撕咬棉絮,一一吞下,一长串圣诞装饰灯泡,“呼噜呼噜”吸入,咬碎吞下,一条黑色的粗大皮鞭,对镜头挥舞,放嘴里,咬断,用力咀嚼,吞下,然后是皮鞋、长篇小说集、电风扇、脚踏车轮胎、登山背包……
我们再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讲。我听见阿安越来越沉重的呼吸,阿安身上的气息不断飘进我的鼻腔里。没有开冷气,我觉得浑身发热,从邻国来的烟霾从窗口的缝隙渗入,我身体慢慢出汗,唇干舌燥却不敢吞口水,怕被阿安看见,甚至也不敢看阿安,只能死死看着屏幕里的动作。
女高中生吃完了身旁所有的东西,她站起身来,露出不合理地胀大数倍的肚子,特写,光滑的皮肤上有高低起伏的地形,似乎可以看见内里杂物的凸起角落。镜头拉远,女高中生再次甜笑,嘴上的口红竟然仍完好无缺,她轻轻抚摸肚子,张口说出无声的话。
字幕上打着:都变成我的形状了。
我听见阿安说:“你看这种东西有什么感觉吗?”声音干涩,听起来不像她的声音。
“假得要死。”我听见自己这样讲,声音也听起来不像我的。
“走吧,”我说,“明天还要考英文。”
阿安说好。
我们把电脑关掉,删去浏览记录,将椅子恢复原状,关上教室的门,重新穿越操场回到围墙边,翻过去,道别后各自回家。一路上我们几乎都没有讲话,一前一后地走,我走前面而阿安走在后面。回去以后我传信息,告诉阿安谢谢她的生日礼物。阿安说不要客气。
我意识到有什么正在翩然远去。
 
不,阿蔡,故事到这里还没有结束,这里还可以塞下更多的东西,应该说,高潮要到了要到了。隔天我一边背着英文文法规则一边走到学校,发现学校大门前拉起了黄色封锁线,有警察挡在前门不让人进去。
当天中午新闻就出来了,在我生日的那个晚上,母校发生创校百年以来最大丑闻:有女学生在校园里被杀害,震惊了整个小镇。当时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心里有隐隐的不安,但仍无法预见将会发生的事,老实说,当时我无法抑制地窃喜:模拟考要延后了。
晚间新闻给出了更多的信息,其中一个嫌犯因为不堪良心谴责而自首,成为那个幽暗的事件里唯一回来报信的人。隔天母校上了头条,标题在母校的照片外大大写着“恐怖学校”,记者以没有必要的细腻还原了整个事件的经过。受害者是住在学校附近的女学生,半夜里因为读不下书而独自出门散步,七个同样是学生的嫌犯在围墙边喝烈酒抽烟,将她制服之后带着她翻过了围墙(少年暴徒们身手矫健),一路从操场拖行到学校计算机教室(久未修剪的草坪有明显的行走痕迹),然后撬开了教室的锁头(以极为熟练的手段),还好整以暇地开了冷气(离开前没有关掉),在里面(以不适合对本报读者描述的粗暴方式)加害了女学生。
另一份小报找到了现场第一位目击证人,匿名者心有余悸地描述女学生上身裸露,肚子却不合比例地胀大,乍看之下像是怀孕了,但平滑的肚子上却满布凹凸不平的痕迹……消息出来,受害者的家人坚称女学生并没有身孕,痛斥造谣者污蔑死者声名。
校长被约谈,学校来不及办毕业典礼就迅速地被关闭,我们要应考的学生被打散到临近的学校去考试。几年后我回家过年,开车经过母校,透过围起来的破败栅栏看见里面已经成了一片乱石累累的荒野。
自此我和阿安再也没有见过面,我也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阿蔡,我说过,我的记忆有明确的分段,过去的事马上像水一样飘然流逝。但我没有说的是,阿蔡,我偶尔,非常偶尔地在我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会忽然想起这件事,然后内心会忽然兴起惶惶的不安。
我从来不对人,包括你,阿蔡,说起这件事,原因是我一直无法理解那些事与事、物与物的关系。一方面来说,我和它们当然一点关系都没有,这里面没有因果,就只是巧合。我们只是刚好在相似的空间、时间、人物和幻想的情节中偶然交合旋即分离,就像星座的运行之于我们的命运。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凭什么要为此而被迫感受到些什么呢?
所以阿蔡,我决定拒绝这样的感受,我拒绝为其负上责任,拒绝被塞进同一个故事里,拒绝被松散的意象粘合,拒绝与事物成为一体。现在我要别过头去,逃离这里,一如我当时逃离那个烟雾笼罩的小镇,遗忘阿安一如我遗忘你,将记忆切成明确的分段,让它们如水般流逝,并且努力记得英文单词和十二种时态变化。
我想起明天的英文检定,完蛋了,我还没开始念,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意识沉沉地回来,我听见阿蔡问我:“有感觉吗?有感觉吗?”黑暗中有人拍打我的脸。背部躺在尖锐不平的地板上,四肢麻木,钝钝地感觉到有人在触碰我身体各处。眼睛刺痛,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睁开了眼睛,还是四周暗得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阿蔡不停问我:“还好吗?这样有感觉吗?有感觉吗?”
“我不知道……”
我想起有些化学物质燃烧后的烟雾会腐蚀眼球。我担心自己的眼睛会再也看不见,所以我用力地紧闭眼睛,想起明天的英文检定,惨了,我还没开始念,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注释
1. 粤语,即“小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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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于《萌芽》2020年12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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