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废墟的故事(上)






EDITOR'S 
NOTE 
我为了考英文检定而去找台北的记者朋友借宿,他问起我阿蔡,我因而想起这位至今尚未毕业的大学室友。阿蔡曾同我非常要好,我们之间发生过许多乱七八糟的事,而后来他因写小说声名鹊起,我很少同他再联系,直到此刻朋友跟我说,你知不知道阿蔡小说抄袭的事情?
室友阿蔡告诉我,故事的盗取者必有矫健身手。
第一次听见这句话,我以为他正在说出一种隐喻,一种为他所卷入的抄袭事件而提出的借口。可是当我想起自己眼睁睁地看见室友阿蔡一跃翻上了两人高的围墙,坐在废弃的宿舍围墙上对我伸出手,我意识到那不止是隐喻。
“快上来。”向下伸长手臂的阿蔡对我说。
“天啊,阿蔡,我们到底在干吗?我明早还要考英文,而我还没念。”我伸出了我的手。
关于明天的英文,其实那才是这个故事里最重要的事。因为在研究所延毕的最后一个暑假,我论文快写完才意识到前途茫茫,对于毕业以后的生活毫无头绪,于是我决定要先考个英文再说。毕竟再怎么说,对于未来,有个英文检定总是好的。
于是我上网查报名信息,发现因为自己报名晚,附近的场次全部都已经满了,最近的考场正好就是我在台北的大学母校。真麻烦,当时我一边这样想一边缴了报名费,在脑子里一个一个清点大学同学的近况,想找个还在台北的朋友家借住一晚上。我因而想起了大学室友阿蔡,他似乎到现在都还没有毕业。
室友阿蔡跟我在大学的时候曾经非常要好,那时我刚从马来西亚到台湾地区,我们刚成年,考上大学以后的时间忽然变得漫长。我们每日狂灌廉价啤酒,吐在房间的地板上,隔天骂骂咧咧地清干净,逃学打电动,去运动,去听激昂的演讲,骑脚踏车在台北的大马路上漫无目的地冲刺。假有一次两个人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茫到快爆掉,却莫名兴起强烈的执意,一定要先洗澡才肯睡觉。我们跌跌撞撞地到了宿舍公用澡间,发现澡间只剩下一间,其他都满了。于是我们两个人在门外推挤着,像是抢夺卵子的两尾精子,抢夺唯一的澡间成为宇宙间唯一要务。我们先是猜拳,然后又赖账不认,开始比赛谁脱衣服比较快,结果难分轩轾,两个全身脱光的裸男站在澡间门口摔跤、对骂,僵持不下。
好在那个晚上正好遇上寒流,我们没争几句就冷得受不了,于是决议用最公平的方式:一起洗。同卵双胞胎。我们挤进澡间,隔间很小,连回旋身体的余裕都没有,连开关莲蓬头都一定会碰到对方的身体,当我的手臂擦过阿蔡的身体,阿蔡故意嗲声大喊:“啊,杰哥不要这样!”“齁,杰哥你都故意摸人家。”
我说:“闭嘴啦白痴。”
门外其他等洗澡的人听见我们吵闹的声音,全都聚在我们澡间前面看热闹,他们说,不要在厕所搞这些啊很恶心耶。
看见门板下停驻的人影憧憧,室友阿蔡像是受到鼓舞一样,他以最尖细的嗓音发出浮夸的声音,然后往前踩一步环抱着我,脚趾触碰到我的脚跟,嵌入。我反手推他回去:“滚啦。”
他撞到门板上,再次发出凄厉的呻吟。
门外的人起哄大笑,有人拿出手机往门板下拍。
室友阿蔡受到观众的鼓励以后更加来劲,他说:“哦?原来你喜欢粗暴的是不是?”然后他从背后用尽全力环抱我,室友阿蔡比我高大,我无法挣脱。门外的几个人尖叫吹口哨,笑得更欢腾了。我感觉到阿蔡的鼻息喷在我的脸上,我努力想要远离他,挣扎着大叫“滚开啦废物”。阿蔡兀自大喊:“有没有感觉,这样有没有感觉?”
 
和阿蔡有关的记忆,最后留下来的竟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鸟事。不知道如果阿蔡想起我,会是什么样子的故事。我其实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阿蔡了,从大三到现在,快七年了吧,那年暑假我们的破宿舍楼在地震以后裂开一道大缝,被鉴定为危楼,校方紧急把学生打散到其他各个宿舍楼去。那时候阿蔡回了老家,宿舍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们来不及好好道别就被分开了。当然,偶尔还是会做出要吃个饭、去他老家找他玩之类的空洞约定,但也从来没有认真地实现过。
离开阿蔡以后我意识到前途茫茫,拼死念书,到处跟教授求情,最后低空考上南部的研究所,在出社会之前暂时得到喘息。至于阿蔡,我们分开以后他参加了学校的小说社,迷上了文学,有段时间常常会看到他在脸书上分享自己写了什么小说,得了什么文学奖。一开始我还会在下面留言说“请客啦”“强者我同学”之类的话,但我看不懂阿蔡写的东西(那些小说里面的故事不断跳跃,横生枝节,唠唠叨叨地东拉西扯),因此我有时觉得怪怪的,那么熟悉的阿蔡竟然有我那么陌生的样貌。我似乎从来无法进入阿蔡内里更深入之处。
随着现实的亲昵度逐渐消淡,写那些乱闹的留言也越来越显得尴尬。互动减少,算法让我们渐渐漂流到不同的河道上,我之后也不常看见他的动态了。我所能投注的情感和记忆似乎有明确的分段,南部的太阳有家乡的气味,过去的事像河水一样迅速流逝,如果不是因为要考英文检定,我大概不会想起阿蔡。
 
英文检定,必须记得那才是整件事情的目的。我因为阿蔡而想起当时的大学同学,他毕业后留在台北当记者,我想他应该可以让我留宿一晚上。我到社交媒体上敲他,在冗长的寒暄以后切入正题。记者朋友爽快地答应了。然后像某种电视剧般的巧合,他提起阿蔡。
记者朋友问我:“对了,阿蔡最近还好吗?”
“阿蔡?”我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阿蔡,“我不知道他最近过得怎么样。”
“你没听说他被人告了?”
“被告什么?”
“听说他的小说全部都是抄来的。”
“那么严重?”
“被揭发以后就没有人能联系上他,我本来想跟你打听打听的,毕竟大学的时候你们那么好……”
又是阿蔡。因为记者朋友的话,我觉得我有义务联系阿蔡。然而我对文学一窍不通,大一的国文课以后就没碰过半本课本以外的书,因此我想在接触阿蔡之前应该先把事情梳理开来。我在浏览器上输入阿蔡的名字,非常惊讶地发现阿蔡这几年走得有多远。穿过眼前漫长的“抄袭”“陨落”“剽窃”“疑云”等条目之丛林,往后和阿蔡相连的形容词几乎全都是赞美:三十岁以下最受瞩目的小说家、天才少年、台湾文学明日之星、最会说故事的男人……
我点进和阿蔡有关的书评和专访,照片里的阿蔡和我记忆中的样貌并无二致,他像停留在大学时代一样,头发乱七八糟地纠缠在一起,穿荷叶边的社团服、高中时期的运动短裤。阿蔡虽然邋遢,不过并不让人厌恶。他脸部的棱角刚硬,经常让我想起电影里面颓靡哲学家的样板角色。
某个网络媒体的记者,在阿蔡引起风暴之前写了一篇长长的专访,将他视为下一个文坛之光。我点进去,想要多了解阿蔡一些。那篇专访里面杂糅了不同辈小说家和学者的说法,仔细地描绘出令我陌生的“青年超新星”之崛起。里面提到阿蔡在大四那年加入我们学校的小说社,写出的第一篇作品马上以其复杂奇诡而得到社团成员的一致好评,同年抱回了第一个校园文学奖。奖项像信火点燃阿蔡的创作能量,小说井喷般迸发,“像AI一样,蔡安以令人昏眩的速度生产出无数的故事,并且故事与故事之间从不重复,每每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方式重铸,发明全新的合金”。阿蔡在短短数年间就写成了近百篇小说,不但横扫各大文学奖,连各样文学社和文艺营里批斗起来互不相让的高傲的青年作家们,阿蔡的作品都逼得他们不得不为之折服。
“蔡安的作品无论从质量还是数量上都为当代小说带来又一次的宇宙大爆炸,故事在他的作品里以星球的尺幅融合、塌缩、引爆,成为经验的黑洞……”专访的字里行间不断流露出对阿蔡的崇拜,我想那位记者大概也曾经对文学怀抱有某种伟大的梦想,或许甚至是从文学系毕业,走投无路后才转入相邻的媒体行业,竟然碰上了这样一个百年难遇的天才。于是我也可以想象当他们发现这个超新星,乃至于整个宇宙都是赝品时,会有多么愤怒。
关于阿蔡的陨落有更多的新闻,那大概是文学界十几年来遇过的最大新闻事件,不同的记者从不同的角度,报道了整件事的始末。一开始是有个文艺营的学员跳出来举报,说阿蔡的新书里,有好几篇故事都源自于某届文艺营成果发表会上的学员作品。事情从这里逐渐发酵,越来越多人挺身而出,指出阿蔡不同的小说中似曾相识的影子,网络上有人协力做出详细的比对表,赫然发现阿蔡小说里的故事几乎全部都是抄来的,每一篇都可以溯源到他人的故事上:一小部分是各种文艺营活动和社课中其他学员的故事,其他一大部分是来自“批踢踢”或“低卡”上的帖文。阿蔡像捡破烂的人一样在这些杂乱无章的故事里面翻找,这边拿一段那边摘一截,用几个意象把它们粘起来就当成一篇,改个名字拿去发表。
 
“这样做是不对的。”我这样对阿蔡说。
“没事的,如果有人抓到我们,你就说听到里面有人呼救,我们闯进废墟是为了救人。紧急状况就不算无故入侵了。”阿蔡对我说,“走吧,你难得回来看我,我带你回去看看。”
“不是,我是为了考英文才来的。”
为了考英文而到台北的前一天晚上我和阿蔡碰面,我们喝酒,在暗夜里翻过宿舍的围墙。阿蔡身手矫健,但我已经喝了不少,脚步开始笨拙,从围墙上跳下时我扑倒在地上,闻到草的气味。
宿舍已经不是我原来认识的样子了,原来停脚踏车和机车的水泥地被杂草撕裂,从缝隙间生出一整片草原,每一步踩下去,鞋底传来的都是水泥瓦砾闷闷的尖刺感,脚底有熟悉的杂草回弹的触感。
阿蔡说走吧,我带你看一个酷东西。
我只能跟着他向前走。
没有光,我们只有手机的LED手电,照在凹凸不平的空间里,切出深深的影子。地板不平,这样真的有够容易扭伤脚有够危险,我想着自己明天被抬进考场的画面,开始觉得有点后悔。我明天要考试了,要考英文,可是我英文本来就不太好,会报考英文是因为他们说英文可能影响到我第一份工作的面试。他们说第一份工作是非常重要的,我已经延毕,履历上本来就不好看,我应该要好好准备明天的英文考试,这样第一份工作才比较稳定,这样以后的生活才会比较稳定,可是我的朋友阿蔡把我拉到废墟里。
我们沿着生锈的楼梯一层一层往上爬。
我用手机照向四周,暗影憧憧,大部分的东西已经被清走了,一些床架和柜子被拉倒在走廊上。我看见门板和墙壁上有大大的涂鸦,地上有旧报纸、啤酒罐和卤味塑料袋一类垃圾燃烧后焦黑的痕迹。显然我们不是宿舍变成废墟以后第一批进来的人,或者说,我不是第一批进来的人。
湿气厚重,所有东西都附上了薄薄的霉,地板的裂缝长出发育良好的杂草,好像我们已经进入热带的草地一样。那里面很暗很安静,耳膜被脚步的回音震得“嗡嗡”作响,像有蝉鸣。
我们踩过不同的垃圾、断掉的树枝和破碎的地砖,我谨慎地选择落脚的位置。但阿蔡像是能在夜中视物一般,熟门熟路地,一步一步走向走廊幽暗的深处,带着我回到我们曾经住过的楼层。
我们停在过去的房间门前,阿蔡握着门把,对我说:“后退一点。”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前,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
阿蔡旋开门把,身手矫健地向旁边跳开,手上的灯光晃动,我看不清眼前发生的事,只听到有“嘎啦嘣乓”的物品掉落的声音,听来像是铁器与玻璃撞击、闷闷的布料被撕裂、塑料袋被揉捏,杂乱地在空洞的宿舍废墟里面回响。
一阵慌乱之后,阿蔡照着门口,我看见一大堆杂乱的东西从门的后面满溢出来,散落在地板上:灯泡、脚踏车、食物包装、试管、晒衣架……阿蔡踩过那些垃圾般的杂物,走进了昔日的房间。
我跟着进去,完全认不出这是同一个地方。房间从地板到天花板的每寸空间都填满了东西,笔筒、汽车旅馆的火柴盒、直立式熨斗、瑜伽垫、蝴蝶标本盒、打字机、一个装满精酿啤酒和烈酒的大冰箱、便利商店的报纸架、剧场用的大聚光灯、深蹲架(以及一整套杠铃)、饮料店封杯膜的机器、槟榔摊招牌……那些你能想象得到的所有事物,全部层层叠叠地彼此勾缠在一起,被胶带和强力胶粘在墙壁、地板和家具上,统一为一巨大物什,将整个房间填满,自然得好像,好像这些东西是房间自己生出的内核。
我问阿蔡:“这些东西到底是怎么出现在我们房间里的?”
“全部都是我干来的。”阿蔡得意地告诉我。
“你偷这些垃圾干吗?”
“我想知道这里塞得下多少东西。”
阿蔡这样自然地边说着,边爬上原来是床的位置,指着粘在原来是晾衣架的位置的新电脑,告诉我这是他写稿的地方。电脑屏幕亮着,我看见阿蔡打开的Word文件窗口后面是“批踢踢”的界面,我皱眉,问他:“你又开始偷人家的故事了?”
“我哪里偷了?每一个字都是我自己写的!”
“可是故事是别人的啊,你没有问过别人就把东西拿来当成自己的,那就是偷。”
“读书人的事能算偷吗?你说说看我偷了什么,那些故事里有什么东西不见了?”
“你偷的是别人的生活经验,你不能把别人的经验占为己有。”
“经验要如何被偷?如果经验不能被偷,那我什么也没做错;如果经验可以被偷,那正表示经验并不专属于个人,所有的经验都是公共的经验,什么东西都没有不见,我什么也没做错。所以真正的问题毋宁说是,经验要如何被偷?或者说,我们还剩下什么经验?”
我心里知道不对劲,但我被阿蔡的话和他的动作所迷惑,无法好好地思考回应他的话。说这些话的时候阿蔡的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跳动,我看见Word文档里面的字符不断冒出,然而却都像乱码一样毫无意义无法阅读。
阿蔡边打边说:“就算我真的偷了什么好了,阿杰,故事的盗取者必有矫健身手。他必须在这些无聊的经验的废墟里面日夜翻拣,把那些离婚的故事、抱怨考试的故事、考古题、消失的远古文明、对于厕所要不要加装监视器的争论、政治抹黑、发财的黑手、趁你上班的时候偷偷开门进来的可疑房东、怦然心动的爱情长跑、一堂课只要四千块的美股投资目标选择秘籍、宿舍澡间的大便魔人、泰国森林的都市传说、死亡车祸的行车记录……统统装进小说的容器里面,看见万物之间幽微的连接,用意象和情节加以熔铸粘合,将整个岛屿的经验变成我的经验,写有史以来最长篇的长篇小说。你懂我意思吗阿杰,我要把我们的经验统统都吃下来变成我的故事,我要写的是一本真正的属于我们的伟大的作品。”
阿蔡在角落里挖出一本笔记本,塞给我说让我指教指教。我翻开来,看见里面印满密密麻麻的文字,那些字像是重复塞进同一台印表机里,全部扭在一起四处跳跃,全无章法,根本就是文字的大乱斗、垃圾场、废墟,我什么鬼都看不出来。
但阿蔡还在我身后紧盯着我,我用力地收拢自己的意识,想要从笔记本里面找出一些意义来回应阿蔡。这时候我感觉到阿蔡从背后贴近,他跟我一起看着笔记上自己写的字,他贴得太过靠近但我忘了回避,他带着酒精味的温热气息喷到我的脸上,我觉得昏眩,然后听见他问:“有感觉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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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于《萌芽》2020年12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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