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拟人态(下)






EDITOR'S 
NOTE 
毕业后,我从事着一份父母满意但自己十分讨厌的工作,自己独立生活。我学会了夜间行走和做饭,有时感到自己可以重新掌握自由,更多时候却在思考生存和金钱。或许以模仿的姿态来生活,勉强维持别人口舌中的人形,能使我躲避更多痛苦的围剿。但我确实有着时时刻刻想要流泪的怨怼,即使衣衫褴褛也要从一种既定的生活中出走,走向真正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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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拟人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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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是个很少向人表达感情的人。我曾送过他一张专辑,里面有一句歌词“只有散步我们才真正聊天”,他过去很爱同我散步,我们经常跨过学校门口的铁轨,天色茫茫,我们在一个非常空旷的地方,作为两个孤独的个体依靠在一起,做一些浪费时间的事情。其中包括走到很远的小广场上,去买衢州鸭头和水果吃,或者看一场夜场电影,在散场后被关在商场里,隔着很厚的玻璃喊外面的保安。我以前看小说,有篇标题叫《夜晚属于恋人》,我不理解为什么恋人总是在夜晚相见。我们学校有一处可以称得上是情人坡的地方,从大学生活动中心的背后,沿发光的楼梯上去,上面的天台人很少,晚上有时候会有男男女女抱在一起,或者有人打包了夜宵,听人抱着吉他弹唱。他走路很快,且从不回头看,就像陈清扬眼里的王二,我回忆中的他总是黑夜中的背影,我们在很多个夜晚路过那里,都要爬上天台去看看。他在上海的夜晚,会对我讲雅安夜晚的故事,例如校园后山的神秘声音,一些充满文学想象的偷情故事。每次听到我都会忍不住笑出来,这种借由叙述带来的自由主宰了我,我能想象一条黑色的江水分割校园,下边密密麻麻,围聚的都是从另一片土地生长起来的人,与我所处的环境截然不同,它真正和山脉、民族等庞大的事物联系在一起,我想到这些,总会感到陶醉。冬天的时候我跟着他到成都去,白天看了宝瓶口,吃兔肉米线,晚上的岷江江水如碧,在夜晚其实可以看到桥下的灯光,但我因为害怕父亲的追捕行为,不得不提前返回,没看到灯光就回了市里。我坐在九眼桥的江边,趴在对方的胸口大声哭泣,好像我是一个小偷,在现实中偷来一点逃脱原本的生活的机会,而这样的希望渺茫,轻轻一戳就会破碎。夜晚像一件隐形衣,是我最大的保护伞,每个人的棱角都能在黑暗中藏起不见。他很无措,对我说他心里也难过,可以下次再来。我那时候还不知道过几个月就会分手,却也预感与这里不会再见。现在下一个冬天都要过去,我仍然不知道,他在去年的某一天发的一条微博,文案就是那句歌词,究竟是对我的暗指,还是仅仅是对我送他专辑表示感谢,又或许我在他的人生里就如同一种暗指,作为他来过这片土地、接受过这里的爱的不可告人的证据,别人不问起,他就不会提。
我住到新家之后,前半个月很难熬,工作压力大导致我爱吃速食产品,又很偷懒,常常把面煮得很难吃。但某天开始我放弃了垃圾食品,逐渐会做一点所谓健康的家常菜之后,我突然爱上了招待客人,但是并没有很多人会来。“十一”的时候有一天我像一个家庭妇女一样抢购了很多菜,虽然当时我其实没有什么钱。独居的房租非常昂贵,交掉房租后我的工资所剩无几,但我还是买了无用的东西,例如几套成双成对的小狗形状的杯子、无数的调味料包、大大小小的花瓶,都在阳光下看上去干净晶莹。我准备好一切,朋友却来电说,我家连一个像样的电饭煲也没有,且我总是改变时间,心不诚。后来大家也就不欢而散。我给已经分开的Y也发去了消息,问他是不是愿意过来解决一下食材,他没有同意,同样留下了一句,你不是从一开始就邀请的我,你心不诚。那几天我躲在房间里,思考对方究竟是以什么心情对我说出这一句如同咒语的指摘,平静到轻描淡写,好像观音吹掉指尖的一粒灰,后来我也就不再常常盼着有人来。
我的生活习惯其实很糟糕,三四点不睡觉已经是常态,我早已不再认同熬夜是为了报复谁的观点。这里的房子很像我小时候住过的外婆家。外婆住在一套很偏僻的小房子里,经典的江浙地区才有的格局,有着蓝色纱窗和打开门就能看到的半圆角储物柜。住在这,反而让我想起她,她已经很老了,以前我每次离开,她都会在窗口和我挥手,哪怕她有时候甚至分不清我和我的妹妹。这样的房子哪怕是在四楼看出去也觉得很矮,我现在站在和她同样的位置,百无聊赖地想象一种衰老的生活,好像在学着将自己看作一个人,摆在正在衰亡的位置上。“十一”过了几天,我回归到一种稍微积极一点的生活,由于害怕生命在我手上死亡,我没能养一只宠物,只能买很多花。老板娘一眼看出我不是那种会照料植物的人,她给了我一盆开着粉色小花的仙人掌,她说你不用多管它,它自己就会活。除此之外我还是有着一些想贪图美丽的特性,买了白牡丹和白色的芍药,虽然它们很快枯萎,但起码盛开的时候让我心情好过。我不爱整理,房间保持了一种像刚经历过洗劫的样貌,我只有在这样的秩序里才能安下心来看一点书。门罗的小说里有一个离开丈夫租了房子写作的女人,房东认为她古怪,觉得她租这个房间的目的不纯,对她生出颇多无端的揣度。我想到独居的自己,在符合自己想象却脱离父母认知的世界里,在别人的口舌中,扮演的或许也是同样的角色。
我也拜访过朋友的新家,过去的室友和她的男友租下了一套和我家格局相近的房子,或许正是由于我想要的生活始终面目模糊,我有空的时候就会去别人家里观摩。她家住两个人,比我租的房子还要逼仄,洗好的衣服挂在阳台外,她说她力气太小,全靠男友撑起晾衣杆把它们挂出去。我点点头,在那一刻我由衷觉得那样的生活非常合理,但又没法想象,自己不是靠一己之力而是依靠一个人生伴侣达成这样的生活。她现在的爱好变成了在梳妆台前的小沙发上拿一个卡拉OK话筒唱歌,我和她挤在一起,把头靠在她的肩上,轻轻听她唱《美人鱼》。我对于气味敏感,她身上已经不再有我留恋的宿舍的旧气息,但我依靠她的时候还是感到安全与放松。她每次都会对我说:“欢迎下次再来我家。”我同样笑着回应:“你也一定要来我家住。”但这句话也令人迟疑,就好像一条被换掉成分标签以次充好的围巾。我们都知道我指的是现在住的地方,但我却始终没法同过去那幢住了二十六年的房子割离,它像一座遮天蔽日的高山存在着。课本上写甲骨文里“家”字指屋顶下有猪,标志畜牧业早已形成,现在我可不可以把这个我独自畜养自己的场所算作是家?一个家里到底需要有什么?我从宜家搬回来的琳琅满目的家具算不算,无尽的争吵又算不算?
秋天快结束的时候,另一个朋友听说我搬了家,感到很诧异,因为我们共同认识的朋友已经结婚,而我是以另一种不那么平和的途径选择了一种自由的生活。我接过她脱下的大衣,在房间找了一个衣架将它挂上,然后用非常老式的铜吊烧了一壶水,给她泡了一杯茶。她惊呼,你能不能过看上去现代点的生活。我突然想到母亲就是这样,我过去的家里也有很多杯子,万寿图的、花鸟的,只有一套是有亮丽的花纹的,上面画满了蓝色的小鱼。那一套是母亲买的,一共有八个,形态各异,但实际上母亲没有任何朋友,这套杯子从来没有任何用来招待客人的可能,它们从被买下的瞬间开始,就仅仅只是一个寄托幻想的工具。
朋友洗完澡,我们两个就钻在同一条被子里看电影,由于没有多余的枕头,连枕头都是一人一半。我花了半个月的工资,买了一台性能不错的投影仪,无数个夜晚我把所有的灯关上,把房间里其他东西移开,空出一面空白的墙壁,躺在床上看过去习惯看的电影。有一回看《天水围的夜与雾》,莫名感到寒冷,像总有眼睛在注视自己,只能起身把窗帘都拉起来。更多的时候看到电影里渐行渐远的马车、在水里沉浮的恋人的影子,都会想起一两句不知道在哪里看到过的句子。朋友平时不爱看电影,看了两部法国电影的开头就开始打瞌睡,后来我给她换成九四年版的《梁祝》,看到杨采妮长相硬朗,她大笑说,这个女演员实在是太像男人,一点也不好看。我说,为什么古典题材的女性总要变成一些其他的形态才会获得爱情?她说,我不知道呀,可能比较浪漫吧。我想如果我在那三年里想到这个问题,在翻阅古典文学的时候是不是就会得到答案,我没有告诉她,生怕别人都觉得我永不知足,话语中总是充满后悔,于是转而问她被子是否柔软是否睡得习惯。她说,我也住过其他人的家里,那张床又大又冷,就像躺在一片墓地里,但你这里很好,我觉得很温暖。
第二天我早起给她做早饭,送她出门上班,在她上车之后挥手向她说“再见”,心里觉得这不像我会对任何人做的行为,但我又确确实实在做这些合乎伴侣模式的事情。我想到我倒茶的姿势、做饭放调料的配比、睡觉前一定要留一盏客厅的夜灯,或许都只是在模仿母亲留下的样子。我以一个主人的身份,邀请任何愿意进入我的生活的人,无非也只是为了向人证明,我活得很好,起码像个人样地生活在这里。在我和Y相处的时间里,有一次在重庆,晚饭刚过,时间又不算太晚,我们决定去逛超市,我站在他的左侧挽着他的左手臂弯,在超市里从干货区散步到水产区,比较上海与不同城市的海鲜的价格与品类。在重庆的超市里有耗儿鱼,去掉头部摆在一起,闻不到任何腥味,导购用只有他能听懂的方言向我们推荐,我假装是一个安静的本地人,只是摇头或者小声地用普通话耳语。其实我们什么也不打算买,但这让我有一种正在切实地和某一个人过上某一种由我选择的生活的错觉。我在其他城市隐藏自己作为一个外乡人的身份,在这里隐藏自己作为本地人的身份,在夜晚坐在同一张桌子前和对方洗一盘水果吃,依偎在一起看平时不会看的电视,以一种不会被城市吞没的形式,来模拟一种家的样子,或许我不知道不受圈禁的爱的形态,我搭起这一框架的样子天真草率,必然也模拟不出真正的家的感觉。
有一天在工作的时候,正巧看到某位同事在播放一个生物学的视频,讲到生物的拟态,里面正呈现桦尺蛾停在树枝上的样子。视频里的语言枯燥深奥,简单来说,它可以模仿植物的样子,隐匿其中,来保护自己不被天敌捕食,也有些昆虫会改变自己,模仿出一种显眼的警戒色,同样借以蒙蔽敌人。人的模仿与之相比显得拙劣,有时候我会想,为什么要以这种方式来生活,难道我不这样做,勉强维持的人形就会即刻融化?我不知道答案,但这确实能使我躲避更多痛苦的捕猎。在这里生活的时候,我不常回家,每次回家,我都知道有一些东西发生了改变,我和父母过去很少在同一张桌上吃饭,分开之后反而能平和地坐在一起,免于硝烟。父母不爱听我讲述现在的生活,几乎是一听到我讲述,就有离席的势头。他们各自吃完,偶尔会听我抱怨,随后回房间商量他们装修新居的事情。我离开这里之后,他们似乎没有任何变化,依然保持着一种互相依赖的良好关系,讲一些只有他们才能参与的事情,谁的孩子已经结婚,谁的养老金更为丰厚,在新家里能不能安置一个猫爬架,好像将由一只还未出现的猫来替代我在这个家里的位置。我就像一个血缘亲厚的旁人,静静聆听他们也想要离开这间屋子的打算。母亲曾扔下一句“你把这个家给拆散了”,或许我的确是这个家庭失序的原因,我在他们稳定的关系里始终是一个动荡因子,唯一一处不和谐音。我有一回做饭,发现原本家里的灶台上摆了一瓶味精——母亲是天生的做饭高手,过去从来不会放味精。我知道这一切改变的原因,觉得愧疚与恐惧,就像我在新家的楼下,曾看见一个和父亲相似的身影,那是个陌生的头顶反光的老头,倒垃圾的时候左手抖得像筛糠。我想起在那个夜晚,我和父亲彼此用手抓着对方的手臂,以一种难堪的姿态互相钳制,就像电视里引人发笑的搏击画面,观众哗然,哪怕台上的人是真的眼里有泪。我想到当时我的指甲紧紧嵌入的,就是这样一条手臂,这让我心中有一种不知道如何解释的感觉,只能仓皇躲进自己家里。
这里的生活有一处非常好,打开窗往上看,可以看到很亮的星星,数量也远远超过过去生活的闵行或市中心。我想起F说起他所居住的偏远的地方,他小时候可以在一个废弃的工厂练习驾驶汽车。我想象旷野无人,一辆随时都会抛锚的旧汽车在飞驰,那里应该也能看到这样的星星。或许由于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没有争吵,天冷之后开窗,甚至连蚊子的声音也没有,只有一种持久的风声,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刮过来,这让我觉得夜晚流速缓慢,时间漫长,它让我有了很多时间思考,想一想我还有多少自己可以毁掉。后来因为父亲生病,我在原来的家又多待了几天,回到那里的时候,我发现我常用的杯子已经发霉,我现在很擅长处理一些腐朽或霉变的东西,我感到自己正在渐渐退出很多人的生活,就像我知道Y也不会再想起我——包括那株风信子,天已经很冷了,它始终没有要盛开的迹象。
我在新家的夜晚常常做梦,醒来总像另一张面孔从我脑后剥离。有一回做梦,梦到搬来这里生活的路上,经过好几所学校,父亲开着车,我探出头向外看,梦里有一座非常高的雕像,呈砖红色,张开双臂,就像里约的基督像。我醒来知道,这里是什么也没有的。我无数次想要叛逃,却总是失败。我想起Y在离别后问我,你有没有一种独自生活在这里的悲伤怅然的感觉?我说,我没有,我更多的是觉得轻松。他说,那你一定还没有真正离开那里,没有真正地一个人生活。我确实有着时时刻刻想要流泪的怨怼,凭什么因为我出生在这里,就要作为敌人,站在有权追求自由的对面。我的身上没有任何特殊性,没有任何如愿以偿的传奇性,像在看一卷没有拍完的胶卷,那些过去的、亮到如同白昼的记忆已经失真。我重回过离学校很近的渡口,往上看到高架车流不息,大桥分割月亮,又会想到在西南的小城市坐过的公交,在那辆车上我差一点就要跟着某个人到中国各地去,好像我离真正的自由只有一步之遥,红灯在车窗外就像一个要融化的太阳。可能我的精神经历过一次大爆炸,碎片散落到很多不同的偏远的地带去了,不然要怎么解释我如此渴望行走在陌生的路上,甚至是衣衫褴褛也要从一种既定的生活中出走。唯一的理由,或许就是要将它们找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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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萌芽》2023年4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  责任编辑  /  杨鹏翔
📐  美术设计  /  龚文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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