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我”喜欢把“我”的第二个学位叫作“法拉盛学位”。至于研究对象,则是那些关于远方的故事,“我”只一心回头寻找谁都找不回的、旧得不得了的、具象到最细致的法拉盛,即使“我”与此无关。
作者 蒋亚妮
“告诉我,什么叫遗忘?”
我考上研究所那年,虽不是什么世界百大或常春藤等级名校,却也曾经在长辈家人同侪间有过些微的骚动。大抵是“哦,是那个不懂事的孩子吗?”“小聪明罢了,那个性将来还是要吃苦的”“连大学都差点没毕业也能读研究所吗?”,云云种种,也差不多说清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这个人的位置。那个位置说叛逆也不够,说讨厌又不到,就是不上不下一个尴尬处境,好话轮不到我,骂人倒可以顺带上几句。
我是那种非常没有长辈缘的人,不过试着回想童年时期的自己,确实也不该感到委屈。记忆是只百变兽,这次它成了幻灯卡,只留下了寥寥几个场景,每一个都像预言也像寓言,缩影了过去直指未来。幻灯卡匣里藏有一格场景,虽然比起日后如漫天失火的心灵风景,它不过如开胃凉菜里滚出桌外的一颗小小土豆,连捡起都嫌费力,但总能在我每次打开卡匣,抽出与加入新的记忆、“咔哒”的抽换中,看见那天。妈妈在亲戚前陪笑抽出信用卡,小小的我只记得某些夜里妈妈跟我无意说起,这个亲戚大姐总是叫她先刷卡,可妈妈却从来没有换回她的现金。我气呼呼地抬高脸和妈妈说不要借她,她不会还,那些人跟爸爸一样,什么都要,什么都不还。我的声音大约响遍了那群大人之中,也响遍他们心中,幻灯卡片像是过热燃烧,边缘吞噬中心,只留下残卷。很多年后我终于悟得的教训是,世上最伤人与催人长大的从不是责骂与惩戒,而是大人的眼泪。比拳头重。
后来我开始努力地笑着,当然也还是发生过几次如漏电般的愚勇,国王的新衣,它若不脱下,最好谁都别说话。傻笑痴笑苦笑了好多年,总还是笑出抽筋的弧度,曾有善心长辈诚实以告,我的笑容,笑不如哭。但我不能逢人就哭,于是后来面对越是心里珍视的、敬重的长辈或新朋友们,越是收敛笑容,慎重说话,却经常在他们心中留下某种并不属于我的冷面评价。相近的评价累积,人总能习惯与误读相处,就也接受了这样的自己,错的自己。
考上研究所那年,回望所谓的青春,葱葱与郁郁,全是菜色,连自己都看得汗流满面。因为转学,班上一半以上的同学名字与脸都认不全;而我自幼似乎被神亲吻祝福过的超长时间睡眠,也让我不只错过无数堂早八、早十的课,甚至是期末大考。那当然也是我的一张幻灯卡,大度山头上,路思义教堂边木棉花开落得一地血红,我错失的那场考试,系主任必修学分的课堂,还得再坐上一整年。那个熟习康德与程朱的老师身影,并没有将我心学变成美学,反而成了我那一年的惊梦,提醒我游玩的时限将至,我的第一个学位:大度山学位,拿得灰头土脸。
而在它结束之前,我花费了整个圣诞到春节的时间,除了得到一张汽车驾照,还拿到了下一个学位的入场券。虽然至今都不确知,哪一个比较有用。
大度山里的我,曾在某堂心理学通识课上,听早已退休只是回来讲课的老老师说起人生境界,老老师不读诗,讲的当然不是王国维的境界,而是他自己的人间。他说:“人生有三阶段,接受父母是普通人,接受自己是普通人,接受孩子是普通人。”课堂上的我,一边吸了一大口校门外买的手摇珍珠鲜奶茶,一边想我其实是很幸运的普通人,喝得了全糖,听得了狠话。
感谢永远有人比我早慧、比我识相、比我甜美。最幸运的事其一,幻灯卡烧毁后的下一张,我所读的初中是当年市内唯二设有资优班的中学,初中二年级时,我曾经跟资优班的一些孩子在某个名师作文安亲里同堂。当时我正进入第一场试验好与坏的分界,跨不进去的,都得往后。我没跨过去,没考上名私校、没进入前段班、没拿到市长奖。那一年圣诞,过往总与我一同谈笑的某个男孩,从对楼资优班的教室缓步走来,特地送了我张圣诞卡,那种为特殊学校孩童募款邮购的卡片,想来也一并送给许多人。他如行楷般体面的字,放到现在,绝对也是手写字网红等级,轻笔写下:“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那是恶意,绝对的恶意,虽然笔触是温厚,卡片是祝福。恶意小卡第一次出现,但不是最后一次。我只是将那些小黑卡,混入记忆兽变成的幻灯卡中,洗牌再洗牌,收进卡匣,便非常接近遗忘。
“告诉我,什么叫记忆
如你曾在死亡的甜蜜中迷失自己”
关于第二个学位,我总喜欢叫它“法拉盛学位”。法拉盛,是纽约皇后区的一座华埠,有段时间里,人们叫它“小台北”,小台北不在台北,正如同我的学位也与法拉盛相隔一个美国再加上整片北太平洋。
在所有生活的风景里,我总是会被记忆触动,凡是与记忆有关的,即使与我无关,都成了能一读再读的故事。所谓故事,自然是越远的越新奇、越老的越珍贵。于是早早,我就选好了自己学位论文的研究对象,她们的故事都关于远方,有到不了的好时光,从老南京、旧民国,再到法拉盛。那时的我,不管当时什么语系正红、什么性别议题或是书写最火,都不管不顾,只一心回头寻找谁都找不回的、旧得不得了的地方。
法拉盛在作家的魔力下,具象到最细致。它也是曾经感动我至深,至今仍无人超越的已故作家陈俊志记忆里的法拉盛,那个孱弱微小的妈妈月娥,远离家乡与儿,背过身一直走、一直走,直直走回的法拉盛,是他想象中充满光亮,却又如此阴暗的月之反面。于是我认识了它。它也是章缘小说里雨天能吃上一碗台式汤面、听听家乡口音,离曼哈顿最近也最远的一处桃花源,在那里人们都被赋予了保有一整个年代、挪移时空的能力。
或许真正的家乡,已经历无数次劫难,死不复生;又或许,旧乡已随新世界往前到比异国更陌生的远方,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始终可以自己创造一个,只要记忆还在。
就像那时的我还未踏上过曼哈顿,却已能在论文里随别人的记忆,活在他处。曼哈顿、长岛与法拉盛,是我很长一段时间里纸上的心跳、字里的生活。就像第二个学位一般,真实是如此不真实。
于是连那座校园的模样都很淡,只记得中文系大楼里每年都有人跳楼轻生的中庭,和传说中住着鬼王的顶楼教室、演讲厅。那几年的记忆也很淡,曾以为是最无助与混乱的日子,后来却成了流水账一般,有多少错误,甚至都还没有后来的日常荒唐。
有多少人,真的在死亡中离去,在离去中死亡。死亡的那些,我想早已写过,再写就像挖旧尸骨,又怎么写得过最初,又何必非要写过最初。离去的那些,开始是不敢写,后来是想写得更有仪式感一点,等好时机再来写,最后千言万语却连一句都不剩下。因为不可否认的是,每一个人都在失去与重返,然后再失去再重返,当要重返的地方与人太多时,就会开始忘记其中一些路径。朝花夕拾,很美很美,但总有一些花谢了,等你回头去捡,就再也找不到了。
所以我喜欢法拉盛,就像之后我走过每一座人人都厌它俗媚、挂满红灯、漆满金龙的海外中国城、唐人街,只备觉宝贝。因那里的时间是凝结的,小台北比真台北任何一处最老的商城,更像我曾读过的旧日台北。诗人还写着、舞会还开着、故事都还活着。
“什么叫记忆——如你熄去一盏灯
把自己埋葬在永恒的黑暗里”
在写不出来时,更要读诗,或读诗人写的字。也是从大度山离开的诗人杨牧,离开得特别远,从加州再走过了爱荷华,他曾说过离开后才知道原来他的大学四年,是孩提时代的延续。还没离开前,我曾在课堂上被老师带着读,一遍遍地只觉得情致动人,却没有其他了。直到我从大度山学位走到了法拉盛学位,两所学校其实离得不远,同座城里的西边与南边。但却读懂了,生命总有一段时间就像白昼,还得是中低纬度国家里那无法延长的白昼,“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那时的美好才跟童年一样看起来那么疏落,想起来一样紊乱。
“法拉盛学位”并没有跟着凝结,白日还没过完前,我轻轻离开了它,走到了下一个学位,并且忠心祈愿会是最后一个。白日虽未完,但也差不多走到了日影偏照的时刻,我终于在俗世的观光旅行间,到了法拉盛。但写过它的作家早已离开那处,小台北也被越来越多的韩国人、烧肉店、宫殿般的川锅,变成了大亚洲。
皇后区里没有皇后,曼哈顿的腹地里倒是藏了许多离开的人。为了拿到法拉盛学位,那时我也离开过许多位置,不像许多朋友一般,开始在聚会里说起加班与加薪,或是YSL比BURBERRY更适合背去年会晚宴,比起Y或B,我更担心的是投稿的那些ISSN期刊编码,却无人可说。
还有那段漫长无际几乎凝结的恋情,我们先后交错着离开,我走向东方的学院,他进了西方的学府。可能他也曾经走出皇后区的地铁站,从上城出街,几星期转去一次法拉盛吃吃中餐,却已是我不知与不识的时空与他了。就像我所闻见的曼哈顿地铁上沉厚的近百年的灰味暖气味与人汗尿味,即使曾经与之后的他坐上了同个位置,都不在同一个记忆里面了。
一万个人有一万种法拉盛,陈俊志的、章缘的、我读的、你活的都不是同一个。所以每个人凝结的时间,都不相同。
或许时光总厚待某些人,他们如此扛得起岁月,不易年老。我说的不是肌肤与眼角的紧致上扬,当然也不是苹果肌的饱满度,而是他的双眼。你还能在他的眼里看到灵光,它能追逐与说话,懂得真正看向他人。从前我以为那是因为他们擅于记忆,并从中榨取经验,于是也决定这样前行。但若记忆中有千亿个现场,每个场景都开出一种花,繁花只会逸出心里,吸干回忆,堆成记忆的废料。我才猜出,或许那些人,是敢于遗忘。你得先遗下那些带不走的,忘掉所有不值得的,不管是谁曾经发给你的黄牌、红牌或误读与小黑卡,全都留在那里。
就像我的法拉盛与法拉盛学位。即使是一趟拉得如此远的旅行,日与夜颠倒、月与星对调,或者是多么不容易的几年耗费,一切没有尽头般地往前,都仍有刻在心里的瞬间与留不住的画面,我才能确知现在,确知活着,并活过了从前。
我所真正担心的,从不是再也没有记忆可观望。而是害怕,失去与它相反与伴生的遗忘能力,神话里那条长长忘川最是珍贵之物,也不过一碗孟婆汤。于是法拉盛与大度山,皆要记得;死去的人,要记得;离开的人,就忘记。我将在所有的时间里、剩余的时间里祈许,不论写或不写,只愿我永远保有储思盆与孟婆汤,不活成偏狭模样。
注:三段诗句出自杨牧《给时间》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9年12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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