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与外界的疏离感是依靠亲密关系的中断而感知到的。与L的分手让我意识自己曾以为的默契与合适,可能全靠对方的伪装。于是也就更加盼望自己有机会能为细微的感知建立表述、为表述重建勇气和信任,以释放内心冗余的情结。
作者 吴可人
我还记得,重看《四月物语》的那天,气候阴寒,眼神稍跌出镜头外一点便全然不见了和煦。一个多小时的片长中,我抱着瑟缩的身体全力搜罗着视野内樱花密集的柔软和温存,特别像作品中的少女迷失在春日的武藏野时一点一滴惦念着记忆中敝帚自珍的温馨。《四月物语》说的是暗恋,也是人与人之间眺望的故事。女主角榆野没什么具体的梦想,一板一眼积跬步考来东京,仰赖的是对暗恋之人暧昧的、不妄求判词的勾连,从印象中学长自弹自唱的荒原到沿途窗口倏忽眼前的春深,从天地一片白的北海道到去向飘雨缠绵的武藏野书店,铺陈的全是极私人的承诺,极私人的挂碍,将之积攒,细细沉淀,剩下一些忘记了去命名的隐忧,以及,平淡的欢喜。越是与外界疏离,越见内心壮阔的波澜。
年初的时候,陪外公千里迢迢飞去美国探亲,成全他按捺不住的心愿。弟弟升入高中之后,开始有了庞杂的理由不再回国看望老人,这当然是合情合理的,我们只能用“无可指责”这样的词劝慰他,无措而无奈地忽略那副落寞又裹挟着所思的表情。其实,阻隔两辈人的不仅是地域,连人情世故也差不多断代了,大概只有外公还在徒劳地为记忆中的弟弟切换滤镜。可想而知,这趟旅行并没有让外公开心起来,那种不开心兴许还不是想象的甜美被现实的障壁悉数瓦解,而是源自建立关系后一步步剥去情感寄托的过程。有时候,眺望是件脆弱的事,燃点的动力未必真的能抵达亲近。我想到《四月物语》的结尾停留在“爱的奇迹”里,总是青春活泼的期许,没有岁月的散佚,柔情才会凭空那么动人。
回来后不久的一个夏夜,L约我在常去的咖啡馆碰面。在此之前,我们已有一小段时间不怎么相见,因为无用的忙碌,因为我们都不愿将时间虚掷在大片漂浮的沉默里。L和我恋爱超过五年,所有炽热的交迸和黯淡的感伤都已消耗殆尽,我们熟悉彼此到能将各自脑海中抽象的观念勾出大致的轮廓,所以渐渐地,语言也合时宜地退场了。我不觉得这样的相处有什么名存实亡的成分,反而很平静,感情已经升华到一种脱胎换骨的状态,可L却盯着面前的柠檬水对我说:“我感觉我陪了你很久了。”
我很惊讶。我以为我们一向是默契的,默契地牵手,默契地漫步,默契地分享天马行空或一言不发,我和L,都是不愿将苦闷和挫折摊分给对方的人。但L现在才告诉我他从来不是,他只是觉得这样包容我,我会开心。他还说:“我决定去×地工作了,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以后可能也会在那里定居。我想了很久要怎么和你交代,你没必要跟着我走,所以……”
我显然知道“所以”意味着什么,他的自作主张和我的自以为是其实蛮相衬的,原来彼此都是活在独立界限里要求对方附会自己的人,会不会单恋才更适合我们一点。我无从辩驳些什么,或许是因为L的“包容”比我一贯的懒散更有爱的说服力,让我在这一刻猛然领悟了“无可指责”的严酷,被抛向了接受分手的一边。
咖啡馆里放着歌曲《再会啦,无缘的人》,像颇应景的讽刺,却还携带着隔岸观火的姿态履行着象征性的抚慰。有几个瞬间,《情书》的收尾历历在目:“学生们冲目瞪口呆的我嚷着‘里面,里面的卡片!’我按照提示,看了里面的卡片,上面有藤井树的签名。可是学生们还在嚷嚷‘背面,背面!’,我不明就里,漫不经心地把卡片翻了过来。我无话可说了。那是中学时代的我的画像。我突然发现,他们正津津有味地偷看我的表情。我一面佯装平静,一面想把卡片揣到兜里。然而不凑巧,我喜欢的围裙,上下没有一个兜。”
这个幽凉的夏夜里,我懂得了私情被揭开后无言的尴尬。我不可以奢求L了然我的寡言,更糟糕的是,我分不清我想挽回的是L,还是事关L的感受,说不出具体丧失了什么。无论是歌曲《再会啦,无缘的人》,抑或“津津有味偷看我表情的学生”,它们都在向我发出试探性的疑问,太过刺目避无可避,荒唐的我没有答案。
一个人开始重新浑浑噩噩在不是故乡的城市打拼。租偏远但便宜的房子,吃简单却口味繁多的泡面,今天抄袭昨天的路线,焦虑工作,攒微薄的钱。深夜的时候我会想到《漫长的告别》里马洛再会伦诺克斯时,形容他的眼睛像“雪堆里的两个洞”,读过很多遍后觉得他也不仅仅是在说伦诺克斯的皮肤白,还有伦诺克斯周身的虚无感和蜷缩在厌倦中的自我麻痹。我大致有些理解伦诺克斯的心境,即使我没有经历过他满布疮痍的人生。但我们都是胆小鬼,在意念的楼阁里惯性地醉生梦死,剩一双眼睛作为外部情感往来的媒介,表达向往却不参与,是自暴自弃,也是勤勉的竹篮打水。
认识的人越来越少,L离开之后,向我输出牵挂的只有父母。我知道,他们始终在内心为我保留着原始的家庭位置,好像家中卧室的那张全家福,我乖巧地站在父母中间,个头矮小,一直活在童年。时间蛮力的作祟让他们貌似理智地接受了我的成长与离别,专心致志投回二人依偎的生活,然而有一些微妙的孤单却很难摆脱。譬如,他们能时时查阅我所在城市的天气,却不知道我是否时时平安;能等到我平安的讯息,却关注不了我的饮食起居;能和我交流作息,却再难以介入我的情绪和处境。八月,我邀请他们过来旅游,计划中罗列的景点被一一摒弃,两人执意要走一遍我每日的路程,看一番我看厌的景观。这一幕幕,近似化了老妆的《四月物语》。
我偶尔也会遥想他们的日常。吉本芭娜娜的《幽灵之家》写一对相濡以沫的老夫妇意外离世后在旧屋中遗下的星星点点的厮守痕迹。故事的女主人公描述道:“定睛一看,只见水池那边有老奶奶的背影。她正以缓慢的动作,在烧开水沏茶。其实茶壶并没有动,水也没有真的沸腾。只有半透明的奶奶微微晃动着在做这些动作。缓缓地、一点一点地。一如既往的动作,一如既往的程序,谨慎而周到……在对面的房间里,爷爷正在做广播体操。他穿着短裤,慢慢地伸展着弯曲的腿和腰,一节一节非常认真地做着。”我仿佛眼睁睁地看着父母朝这番情景慢慢走去,平和、宁静。
我执拗地过滤下这点想象,没什么依凭,不过是在独居时借一借细弱温暖的微光。
秋凉的时候,收到L发给我的信息,也许他是怀念到了我,也许是百无聊赖挑中了我。信息里说,他已经在另一座城市安顿,清理手机时,翻到相册不免要回望下从前,再也没有比这些照片更能标注他付出的物件了。我以为L会更加煽情些,到底他名字跳出时我内心还是涌起了强烈的期待,他并未真正从我生命中消失,但我也未曾设想他还会以一种实体的形态闪现。紧跟在文字后面的,是我们过往在不同背景里拍过的合照,有他比V字手傻憨的一面,有他挤眉弄眼搞怪的样子,有他深颦蹙额故作严肃的凝视……看上去我的模样就有点单薄,流露的表情甚至挺心不在焉,格格不入地出了戏。他强调的是辛苦,我想,而不是我之前理解的委屈。
一直以来,我总认为我比任何人都更知道他的情绪,相处时,我比一般时刻都更敏感,我记得清他想要拍照前肢体的小动作,合照对我而言是善意的取悦。即使我不怎么习惯直面镜头,不会处理照片中紧张到寡淡的自己。但他是懂我的。我无数次相信这一点。
而原来我们真的从没有心照不宣过。这样的原相,装饰了先前早已稀薄的失落。我又一次被L的突如其来噎得无话可说。
我没有告诉L的是,我的手机里,还存着不少他的独照,有偷拍下的,也有随性正面摄下的。我热衷捕捉他的神态气息,胜过创造依赖。讲真的,我不清楚这是不是一种付出上的障碍,可我自私的沉迷无疑伤害了他的情感,我承认了这件事。L或许曾被我的内向吸引,也努力迎合过我不健全的审美,到最后还是不能彻底欺瞒自己继续为我表面的无知觉赋上价值。
这些隔膜,无法依靠交流、依靠理解来破除,调度起的只是爱的消耗和忍耐。作为一个《四月物语》的信奉者,我娴熟于暗恋,也因此对实际的交往充满胆怯,怕对方跌出想象,怕内在的忐忑耽误了自己的展现。况且执念本身就很难被纠正,有一些沉迷也不愿意被还原在身心感知之外。我不得不任由自己处在恋爱的边缘。
日复一日的浪掷中,我越来越像一个称职的“都会人”,假意埋首在沉闷繁重的工作中搁置似有若无的迷惘,认认真真克服生计的使命,面无表情地穿梭在蚂蚁般的人流里。感动也变得节制、闪烁。
有那么几回,我深夜回家,总望见楼上一层的窗边亮着一盏暗黄的台灯,灯光沿窗帘弥漫,在空荡、寂寥的夜幕里定格成一个斑点,让人心底没来由地腾起一阵磊落的安心。很多年前,我读过一个小说片段,文章中那个不成熟的小男生在努力分辨悲欣的时候,也同样笨拙地安慰着身旁失落的女孩:“我能从你身体里看见一个圆圆的、漂亮的,可是很寂寞的东西。像萤火虫似的。”他这么说,我当时觉得真的很动人。孩童对寂寞的拆解没有偏见,不涉情欲,也绕过了心意的辜负和危机的刺探,自呈一种情感的反观。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我看见那盏灯,都点燃了相同的“寂寞”的知觉,为自己,也为夜灯下疾行而过的同道人。
无波无浪,春天又来了。受限于房租,我不得不辗转别处。告别旧宅的那一天,我在楼底遇见了楼上的邻居,想起不少压抑又彷徨的日子都间接受过他的慰藉,是不是应该去道声谢。又或者可能,我一直在期待某个机缘的降临提点我走出狭隘的幻觉。
我对他说:“你好,常常碰见但没打过招呼,我现在要搬走了。其实呢,之前受过你一些照顾,虽然,你肯定不知道。但临别,我还是来说句谢谢。”
站在我面前的这个男生似乎仔细在听,又似乎什么也没听见,略略迟疑之后,微微点了下头便转身走开。
这也是意料之内的事,毕竟我还没有学会得体地向外部陈情,得体地收敛情绪里无谓的枝节。和《四月物语》里的榆野一样,我在慢慢尝试为细微的感知建立表述,为表述重建勇气和信任,释放内心冗余的情结。
虽然有时还会想起手机里存储着L的照片。然而我知道,又一个四月,奇境中“爱的妄想”已经与我渐行渐远了。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9年4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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