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居的第三年,我第一次确凿地感受到“一个人”。我逐渐接受这一切,观察与我相遇之人,陪伴失恋又生病的旧友。我依旧不知道明天将会去哪,却开始明白世界上有许多人与我一样,将孤独视作常态。
PART 1
黑|色|电|影
重读周嘉宁的《一个人住第三年》时,是在台湾地区的第三年——虽然离开家也很多年了,却从未像现在一样确凿地感受到“一个人”。一脚尚未踏入社会,一脚却已脱离校园;没有伴侣,没有工作,只有一个小小的、独居的房间。冬天里,窗外一早一晚还是有雨,忍不住想缩成一团藏起来。在这个小房间,体验着比搬家更可怕的、恒常的“待搬家”状态——不会长久住下,书也不敢买,真正的孑然一身。就是世间这样一个小角落,忘记是什么时候开始,在手机地图上被备注成了“家”。每次查询路线时,只需在出发地或目的地里输入,×××——家。
研究所的课程都已完成,剩下独立研究和写毕业论文。起初喜欢去系里的研究室,常可遇到同僚,交流并安抚彼此的焦虑情绪,顺便从书架上偷看他们在看的书——正如那句机灵的名言所说,“You are what you read”。但到后来,还是把自己关在了小房间里。早上六七点,轰隆隆地响起机车的声音,就知道天亮了。晚上六七点,楼下的街道驶过放着《致爱丽丝》旋律的垃圾车,就知道天黑了。学术之路大概就是这样吧,起初互通有无,不知不觉走着走着就剩下自己。与世界脱离关系的同时,与另一个世界试图建立联系,像地鼠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挖着它的洞。
有一次去听关于张爱玲的学术研讨会,学到一个词叫Noir。当时是在讨论《色·戒》,一个教授说,《色·戒》是一部黑色电影,是Noir。什么是Noir,就是大家觉得有些电影看过之后,有一种无以名状的悲伤,后来法国人就用Noir这个词,把这些电影叫作黑色电影。Noir很难定义,只能大概摸索出几个视觉上的特点:画面色调总是暗暗的,雨总是淅淅沥沥、越下越大,人物的脸总是一大半浸没在阴影中,美丽的女性角色总是结局悲惨。走在这动荡的街上的人,大多穿着风衣——那位学者说,为什么是风衣,风衣就是抵抗风雨的衣服,在外漂泊时才穿的。风衣,代表着某种homeless。当时想,虽然从视觉风格上就可以辨别出黑色电影,但Noir的本质,那种“无以名状的悲伤”,我相信是可以辨认的——用一个词来解释,大概就是doomed。命中有劫,却用苦笑平静地接受它,是王佳芝从宝石店里出来望着骚动人群的那一晃神。而我的劫数,或许正是这漫长的一个人的时光。
中学时就在课本上学过,“慎独”是修养的最高境界,君子在独处、没有人看到时也要谨慎不苟。没想到成人后,需要开始主动地思考并处理独处。“二十几岁的时候,一个人住过很长时间,工作也没有,白天黑夜连成一片,那轻飘混沌的迷幻错乱之感,在记忆里非常深刻,像是后来一切的保障——实在不行就回去。”刘天昭在《毫无必要的热情》里这样写道。然而慎独的练习,可能有一天发现不是“实在不行就回去”,而只是漫漫长路的开始。即使有一天变得不再是一个人,或许依旧将无法摆脱孤独感。当意识到这也是一种Noir式的安排,就无法单纯感到快乐或悲伤,而是要接受它、经历它、与它相处,有时兴高采烈也必定有低落之时,闹完别扭还要回来过日子,翻找那些躲起来的欢喜,珍视这逍遥的苦日子。
不能灰心,黑色电影也是很好看的。
PART 2
人|间|观|察
一个人,想象中会经常外出旅行,无牵无挂,说走就走。而实际却是,别说是旅行,日常也少出门。有过一些日夜颠倒的时期,更与世界脱节。
出门则是人间观察的良机,会与各种各样的“一个人”相遇。
在公车站等车,正在看书,手臂突然被旁边的一个女人抓住,我下意识地挣脱,一细看,原来面前有一只大狗,而她看到狗很害怕又不敢出声,才抓住了自己身边最近的人。那狗虽体型大,但干净、温顺,带着项圈,一看就是被豢养的,很难想象对人造成任何威胁。心里对路人有轻微的不满,觉得就算害怕也未免夸张,给别人造成了麻烦。被我挣脱而说着“不好意思”的她,或许心里也有所不满,稍稍埋怨了是谁家没有用绳拴住的狗擅自来到公交车站。
最近两年学了不少日语,日语中道歉和道谢时常用的表达是“给您添麻烦了”“受您照顾了”,强调自己给对方造成了不必要的负担。一个人久了,对这负担太过自知,想与外界繁琐的负担划清界限,相应地,也多了一分不给别人添麻烦的自我约束。想到日本电视剧《逃避可耻但有用》里的剧情,一个正直优秀的帅哥解释自己为什么一直单身,说可能是因为自己太自私,不想自己的时间受打扰。学心理学的女主角帮他分析一番,说这是因为潜意识中也不想打扰和伤害到别人所致,是温柔的体现。现实生活中,这或许是矫枉过正的一种,太恪守界线,以至于躲到了界线以外的远方。
那个害怕狗的女人让我隐隐觉得愧疚,为自己第一时间便挣脱了她这个动作。人与人之间的界线,仿佛就是为了被打破而存在的,而我已经习惯了太久矫枉过正。常常对人说着“你忙,不打扰了”“好的,我自己来就行”的我,表面上是不想打扰别人,也是自私地保护着自己吧?
圣诞节的夜晚,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商业街帮人买东西。到处灯火璀璨,街头表演的音乐,让这东方城市的节日气氛更浓。其实不太明白,为什么要过圣诞节。但看到人们脸上映照的璀璨的圣诞树流光,仿佛剥夺过节的权利将是一种罪名。突然,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传来一个尖厉的声音——坐在路边的一个老太,对着路过的每一个人咒骂:“摆什么臭脸!臭脸!”我吓了一跳,躲在一边悄悄看她。明明人们脸上都洋溢着节日的欢欣,反倒是这老太骂人的姿态很是“臭脸”。人们个个扭头投给她奇怪的目光,“神经病”,大概这样想了半秒,又扭回头,恢复笑脸,迈开去往下一个百货公司、法式餐厅、火锅店、电影院的脚步。
然而奇怪地,我却对老太没有反感,我甚至想,她是不是什么为“一个人”发声的小神仙,下凡来到这里。如果有那么一个神仙世界:享受节日的欢愉面孔是狰狞的臭脸,独酌中“呜噜呜噜”自言自语的沉吟声是阵阵喜悦的窸窣,等面煮熟时抬起胳膊放在蒸汽中暖手可定义为欢呼手势,失眠是最惬意的休息方式,失恋可授予一枚荣誉勋章,影院、餐厅、公车都提供豪华单丁位,剩下的位置则是普通座……
在带我升向这个世界的电梯里,我这样幻想着。“叮”的一声,住楼下的姑娘到了她的世界,走出电梯厢的瞬间,她头不回地,手伸到身后按了一下电梯门内的关门键,门在她的身子刚刚出去的一刻完美合上了。
咦?那个女孩子或许也是“矫枉过正”一族?
PART 3
惺|惺|相|惜
飞来台北“但试过散心旅游如何答没有”的旧友C,整个人又失恋,又生病,在他工作的城市还被卷进了棘手的人事问题。带他去吃饭,本来想着我就不要问了,说你不要说了也没关系的,但他从头到尾把一切事情都说了,恋爱、工作上都失意,又是换工作换个地方发展的节点,整个人突然没了方向。因为明白那种心情有多糟糕,也明白我所明白的可能只是他所经历的一小部分,感受到他的难过,我也难过得想哭,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当然,即使说了,安慰的话也是没有用的。
两个人在居酒屋喝了一摊又一摊,谈起都很有同感的那出戏《家族的形式》:这世界上每一扇窗背后,都有不同的幸福的形式,一人生活也是其中的一种。而等待着我们的幸福,为什么现在还琢磨不透它的形状呢?戏里的男主角最后说了一句让我瞬时泪奔的告白:“我们都是可以一个人活下去的人,但要不要两个人试试看?”幸福,或许是,至少可以“一个人活下去”?
C来的第二天,我的伞坏了。隔天他送我一把新的——回来拆开看,发现是一把小黄伞。我问:这是《老爸老妈浪漫史》的梗,还是他的城市那次事件的标志梗?他说,只是因为这是唯一一个看起来不奇怪的颜色。
C走后的某天,下雨了,我撑着这把伞慢慢地往我的世界里走。可能是假日的缘故,附近比平时安静了很多。黑夜中,我头顶这片亮黄色,仿佛一个发亮的月亮。于是哼起了《月半小夜曲》,想到歌词里那句“人如天上的明月,是不可拥有”。有谁可以思念呢,远方的人此时此刻又在做着什么呢?此时此刻我在雨里走着,远方也会有人想起我吗?
又想起来和C吃的那顿饭,我说的唯一一句安慰性的话,大概只有,“别担心,因为我们都是‘天地一沙鸥’呀。”而我总是表达不清,无法把后半句想好就说了前半句。在人生这片茫茫大海上,我们终究是要孤独地飞行的。能够一起飞,能够在某个地方停靠,真的是很好的。可是搞不好,孤独地飞,才是人生的常态。也可以乐观点来看,接受它作为一种暂时的、过渡的状态。
可是我只说了“天地一沙鸥”,恐怕是很骇人的一幅图景——像是惊涛骇浪间的海鸥乔纳森。
我真是孤独岛不合格的导游。
PART 4
孤|独|岛|主
一个人去看了台湾民歌四十年的纪录片《四十年》,在不足5个观众的放映厅里默默流泪。有首歌的作者说,他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你来自哪里”对他来说是困难的提问。
虽不曾有过对身份认同的困惑,但那种彼此互为过客的感受,或许我也有过——与自己所处之地,与所相处之人,还没来得及深深地问候就要道别,惺惺相惜似乎也是刹那间。
后来C在新的城市租了房子,费了好一番心血和金钱装饰家里,总算有了舒适的栖身之所。找了新工作,一切都算稳定下来。这是几个月之后的事情了,但仔细想来,也只需要几个月的时间而已。他寄来一张卡片,没有图案,是印章印上去的“谢谢”。
我决定试着和喜欢的男孩子告白。因为知道不会有结果,更像是说给他开心一样,紧接着发送一条信息:“不用回应我”(的感情)。结果对方真的没有回应,从此再也没了消息,也没有删除我的联络方式。甚至没有一句“谢谢”“对不起”,或者哪怕是“哦”。
过去在感情里的主动反被说是“自私”,小心翼翼地转变着方式。想了一想,还是想当个好人,待人接物有礼貌甚至利他主义,欠的人情要还,余下的温柔播撒向世界,剩下的时间再去完成自己喜欢做的事。这其实也是一种明哲保身的利己主义。满足于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病急乱投医,更专注地做自己。我依旧不知道明天会去哪里,羡慕别人知道自己会一直在哪里。大概还会输很多次,但希望我能遇上另一个好人。
回归了明信片这种简朴而笨拙的表达,给从旧时光里就深深爱着却明明平时都不怎么联络的好友寄了过去。想告诉他们,过客总是会彼此路过,而他们是我抬头仰望的那轮明月。
世界上有许多像我一样的沙鸥,我们散落在分隔的大陆上,闪烁着微弱的信号灯。《海鸥乔纳森》的开头,也仿佛是结尾似的:“清晨,平静的海面上,道道波纹里,闪耀着一轮初生太阳的金色光芒。”这是我一人生活的不知第几年,也像是一人生活的第一天,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
●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7年4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 责任编辑 / 杨鹏翔
📐 美术设计 / 黎稷欣
🎨 插 图 / 龚文婕
萌芽小铺小程序现已上线
长按以下图片即可进入小程序
购买《萌芽》直通车 🛒
点击图片即刻购买 👇🏻
《萌芽》2021年11月刊
《萌芽》2022年全年刊物
MENGYA MAGAZINE
青春文学标杆
几代作家从这里起步
👆🏻长按二维码一键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