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贾:我真的没吃过什么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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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一种说法:你遇到的每个人,都是你应该遇到的。每一个你遇见的人,都会潜移默化地教给你一些东西。
遇到老贾,更让我相信,上天不会无缘无故让一个人与你相遇。
这几天我在反思,我对自己在工厂最初工作的那几年一直持有的态度。我总觉得那几年吃了很多苦,浪费了青春最好的年华,做着对自己成长毫无意义的工作,甚至不屑提起……的态度。
我妈倒不是经常提起她当年在农村干农活时的辛苦,她苦于觉不够睡,“天不明就起来抱着磨棍推磨”。为的是把粮食磨碎,烙煎饼,做一日三餐。
我18岁参加工作,苦的是三班倒。两班倒还好说,晚上十二点下班而已。冬天的夜晚,深夜十二点前要从热被窝里钻出来去冷哈哈的车间上班,现在想起来还觉得痛苦。有一年夏天限电,上班时间是从凌晨四点开始……对睡不饱的年轻人来说,没有什么比睡眠被打断更糟的体验了。
我现在身体不太出汗,即便是夏天,即便是跑步跳绳,也鲜有大汗淋漓、汗如雨下的之时。便自嘲:也许是年轻时候,把该流的汗流尽了吧?
就像有的人,眼泪会流干。
机加工车间的夏天,气温多少度当年可能没有人测量过。所有的机器都在轰鸣,所有的壁扇都在最强档狂吹,我们穿着劳动布工作服,大头劳保鞋,头戴工作帽,戴一种蓝色帆布劳保手套……“汗水湿透衣背”,一点也不夸张。
戴手套违反安全操作规程,但每加工一个零件都要“砸桩子”,不戴手套,把要加工的拖拉机或装载机的齿轮毛坯砸在芯轴上,车完再砸下来……一个班次假如要加工100件101,起码抡动铁锤1000次以上吧。
101是拖拉机变速箱里一个齿轮的型号,我至今记得它的样子。还有123,134……1049,等等。这些数字对我已毫无意义,但它们曾伴随在我青春的岁月里,抹都抹不去。
我年轻时从来没穿过露肩的衣服,更不要说吊带了。一是生性保守,二是挥动钢锤练出了肌肉,自觉不好看。
我也没养成穿裙子的习惯。车间里肯定是没机会穿,也不符合安全要求,后来到了管理岗位也规定不准穿裙子,理由是“对一线不公平”。
这都无所谓。有所谓的,是经常会受伤。不小心划破手,不小心被飞溅的切屑烫伤,去磨刀时,一打滑手指被沙轮磨去一块皮,那种钝伤,伤口很难愈合。最严重的一次,一条切屑飞起,打在我嘴上,鲜血直流,至今,上唇还留有一道疤痕……
都过去了。
我不曾,也不屑在文字里提及的:上大夜班的路上,不慎被后面骑飞车的男子撞倒,倒在地上做狗啃屎状,一颗门牙直接磕在地上断掉,满口鲜血。撞我的人跑了,我折返回家,被父亲单位的车送到医院,从此一颗假牙就伴随了终生。
搁现在,不应该是工伤吗?那时,我因伤不能上班,被扣工资是理所当然。
还有,当年已经实行“计件工资制”。规定一个班产量加工100件101或132,少干一件,扣两件。就是,如果派工100件,你只完成50件,相当于,白干。
公平吗?
那几年,以至后来的好多年,我都很迷茫。看不到未来,又一眼能看到自己退休时的样子。
当然也在努力挣扎试图改变自己的命运。参加自学考试,读函授班,下班后去工人俱乐部阅览室读书,业余时间写诗,给报刊杂志投稿,希望发表……写信毛遂自荐,想要去某学校当老师。且以为自己是够格的。
当年流行的那首张雨生的歌,简直是心情写照:你是不是像我在太阳下低头,流着汗水默默辛苦地工作?你是不是像我就算受了冷落,也不放弃自己想要的生活?
从来没喜欢过那份工作,只觉得辛苦,觉得人间不值。每每回想起来,都觉得自己吃了很多苦。
虽然我做得也还不错,但那仅仅是因为,对工作抱持的是“即便不喜欢也要做好”的信条。
直到遇到老贾。
我最近才开始反思,修正对自己人生那段经历的评价。
老贾是我妹妹在济南住院时的病友。我还没见到他,就听我妹夫说起,评价他“是个神人。”
神人老贾跟我同龄。他身份证上的年龄比实际大了四岁。当年身份证信息是手工统计,出错率比较高。我朋友丁P的母亲身份证上的性别是男,可能只因统计人员看那名字比较男性化所致,后来换二代身份证大概才改过来。
老贾不知道自己的出生日期。他不到八岁母亲就去世了,没人记得他生日。他也从来没过过生日,说没那习惯。一般人提起“小小年纪没了娘”的身世,会自带可怜的气场,够唱一曲《小白菜》的了。但老贾,轻描淡写。
他结婚很早。好像不到二十岁就结婚了。早婚早育,生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孙子都快上小学了。大女儿三十多岁还不找对象不结婚,是他最大的心病。
我那几天,经常“哪壶不开提哪壶”,站在有车有房有独立经济能力的女性立场劝他想开点。他就经常说,“哎哟,不能提。”或者,“俺不管她了,爱咋地咋地吧。”
我说你很厉害啊,培养了两个大学生,都这么优秀。虽然没见过他的一儿一女,但知道他女儿在某医学院附院工作,儿子青岛理工大毕业后在一知名建筑企业做管理类工作,也能猜得到,很优秀。
老贾做过很多行业。我生活的圈子比较单纯,此前真的还没遇到过像他那般经历丰富的人。他种过地,上山打过石头,开过代卖店(理解为乡村小超市,小门头),跑过出租,现在家里还种着地,养着鸽子,养着蜜蜂,还投资了光伏。
听他一五一十讲自己做过的行业,介绍蜜蜂的习性和收成,拿雌雄鸽子对比人性,跟企图偷食鸽子的黄鼠狼斗智斗勇,仅仅因为一次偶遇就决定投资光伏……就觉得老贾真是个头脑精明、生龙活虎、敢想敢做之人。
虽然他说自己才小学毕业,学历不高,但学习力真的很强。问他怎么会养鸽子的?说是跟快手学的。他曾把鸽子卖给抖音做直播的,现在家里还养了五六十只。投资光伏,一年的收入有十多万块钱。他躺在病床上用手机app就能监控光伏运行的情况。
我说你很厉害啊,有睡后收入。就是睡着以后也有收入,可以躺平了。
他就很豁达地笑笑。
说起十六岁那年上山打石头……我问了一句: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他怔了一下,很坚定地摇摇头。一边摇头,一边否定我的说法:不,我还真没吃过什么苦。
啊?!
就是这句,“我还真没吃过什么苦”,让我对老贾更是刮目相看。也让我对自己以为的年轻时吃过的苦重新进行了评估。
我不相信打石头种地养蜜蜂养鸽子开出租不辛苦,但他沉浸其中,不以为苦,乐在其中,也就不成为苦了。这其实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乐观的人生态度。
就像“伤害你的不是事情本身,而是你对事情的看法”的道理一样。
遇到老贾,是我的幸运,他大概就是上天派来修正我的人。
将来有一天,再跟任何人提及曾经的工作经历,绝不再苦大仇深。像老贾那样,云淡风轻,讲一句“我真的没吃过什么苦”。
谢谢老贾。虽然他可能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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