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瘟神咒
送葬的队伍出了村口,天空忽然下起绵绵细雨来。阴雨来得突然,大家也没什么准备,很快就淋得透湿,纸幡花伞淋了个稀烂。主家的人都走在前面,刘贵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个斗笠,小心翼翼地遮着手中的引魂灯。 舅舅皱着眉,对刘贵说:“老人家生前是不是跟萧家的有什么过节?” 刘贵脸色有点难看,摇头说:“父亲这几年很少出门,碰不道萧家的人,应该没什么过节。” 舅舅嘿嘿一笑,低声说:“他今早差阴鬼来抬我的棺,现在又弄点猫尿来拦我的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旁边刘老头的大儿子皱眉说:“李家的那个也化开了,黄汤流了一地,今早出门的时候,抬丧的人都穿了雨衣才敢抬。萧家的是个大坛,这一比下来,面子上过不去,会不会因为这样才给您使绊子?” 舅舅想了想说:“先不要理他,把老人家送出去再说,记住,灯不能灭,不然今天到场的人都没有好果子吃。” 这时天仍没亮,队伍前面有两盏马灯探路,张果老不紧不慢地打着鼓,赵小豪一声接一声地吹着海螺,一路上也没人说话,大家拥着黑沉沉的棺材,气氛显得有点诡异。 走了一阵,路旁忽然刮起一阵阴风,阴风里夹杂着一股恶臭,熏得人直欲作呕。队伍顿时乱了起来,不少人忍不住一阵干呕。刘贵手中捧着的引魂灯被恶风一卷,摇曳一阵,突然灭了。 就在这时,绑住棺材的苎麻绳格勒一声断成两截,棺材嘭的一声掉在地上,盖子都险些滑了下来,吓得抬棺的人纷纷避让。 舅舅脸色一变,上前一脚踩在棺材上,快速在棺材上贴了一张纸符,拿出戒尺,左手掐个手印,喝道:“五方鬼使,速来帮忙!” 那棺材在地上砰砰地震动了几下,便再也没有动静。 送葬的人都看着舅舅,一个个脸色煞白,先是有鬼抬棺,现在无端端的又来了一阵恶风,引魂灯灭了不说,棺材也抬不走了,这种情况还从来没见过。 刘贵脸都青了,颤声道:“大表哥,这是怎么回事?” 舅舅皱着眉,默默盘算一阵,末了对刘贵说:“老人家的事,你们是不是先去请了萧家的?” 刘贵低头想了一阵,恍然道:“前几月父亲病得厉害,听说萧家有个方子,我就去讨了一副。当时跟他提起过这事,他也没点头。父亲过世的时候,一直提起你,我也就没去请他。” 舅舅听了摇头道:“高堂之上莫要乱说话,况且上面还供着坛神像。我们这一行,说一就是一,跟许愿是一样的,说了不做,坛神都帮你记着。” 刘贵苦着脸,一时无语。老头的大儿子黑着脸说:“这萧家的夜太小家子气了,这不存心报复么,我找他去。”说着就要走。 舅舅急忙拦住他,说:“这是瘟神咒,阴鬼术法,阳间你到哪里说理去?” 赵小豪在一旁呕了一阵,这时嚷道:“大先生,先解了咒吧,再吐下去我黄胆都要吐出来了。” 舅舅点点头,递了张纸符给我,说:“咬破手指,画个辟邪咒。” 解瘟神的辟邪咒舅舅教过我,需要用童子的血来画符才行。我不敢怠慢,赶紧画了咒递给舅舅。 舅舅向刘贵讨了个斋饭碗,接了半碗雨水,将符烧了,和在水里,递给刘贵说:“每人抿一口,不要多喝。” 喝了符水,大家都没了作呕的感觉,这才好过一些。 舅舅又对刘贵说:“引魂灯一灭,老人家是不会走的,要用你的魂魄来点一盏掌心灯,不过你放心,没有害处,最多有两天觉得不舒服。” 刘贵点点头,将手伸了出来。舅舅掐个手印,在刘贵眉心一挤,沾了血,快速在他掌心画了个符,念道:“黄泉路远,孝子点灯,起!” 刘贵的手掌发出一阵微微的光亮,就像攒着一只萤火虫似地。 点完掌心灯,舅舅对抬棺的几人说:“上来几个人,不用杆子了,扶着棺材就行。”说完戒尺一拍棺材,喝道:“天罡力士,速速抬棺,起!” 抬棺的人上来,用手托着棺材底,轻飘飘地抬了起来,继续向前走。
第二十四章 养鬼人
一路之上再无差错,到了墓地,天刚刚微亮。打了一通锣鼓,念了一遍经,便将棺材葬了下去。 说来也怪,棺材一葬,天上的雨也停了下来,早晨的太阳从山顶照下来,金灿灿的。由于纸幡花伞都被雨浇烂了,只剩下光秃秃的竹竿,高低不一地插在坟地四周,颇有点滑稽。 送葬完毕,帮忙的人也相续散去。这场法事一波三折,总算有了个结果,宾主都松了口气。 回到刘家,舅舅对刘贵说:“老人家这次有点波折,不算完满,要送三天的火把给他引路,傍晚的时候就送去,第一天送到坟里,第二天送到半路,第三天送到岔路口就行了。” 刘贵挠挠头,惭愧道:“这次多亏了大表哥,换了别人,还不知道弄成什么样。” 赵小豪说:“那个姓萧的也着实可恶,不知道他是什么来路,大先生,这口气要争回来。” 我看过舅舅跟那篾匠斗法,明白差阴鬼斗法实在是凶险得很,稍有差池便要落个神销魂散,所以也不敢说什么。 舅舅沉吟道:“我今天才看明白,萧家供的是瘟神,供瘟神需要养小鬼,难缠得很。” 张果老见识稍长,诧异道:“养小鬼?那不是南洋一带才有的邪法么?” 舅舅说:“养小鬼原本是祭司灵婴的法子,后来逐渐发展成饲养恶灵,用恶灵施展邪法的套路。新安的外公年轻的时候碰到过一个南洋的风水师,跟他提起过这种法术。这种法子需要找一个难产死的婴儿的魂魄,用胎盘血喂养四十九天,才能驱使自如。” 众人听得毛骨悚然,这邪法也真够诡异的。 张果老恍然道:“难怪刚才那股风那么恶臭,原来是这种东西。” 舅舅点头道:“这事你们听过就行,不要外传,其实术法没什么正正邪邪的,看你怎么用。” 赵小豪不甘道:“难道就这样让他耍了一顿就跑么?” 舅舅笑了笑,对刘贵说:“刚好道场也没撤,我还要借你的地方用用,我把他的恶灵收了,他至少七年用不了这法子。这场事做成了,对老人家也有好处。” 刘贵也是个耿直性子,点头说:“刚好,你也顺便给父亲看下三世书,让我们有个念想。” 当下把灵堂撤了,铺上先天八卦图,又摆了香案,让闲杂的人都到门外去避开,舅舅便准备捉拿阴鬼恶灵。 赵小豪挽着衣袖说:“大先生,要我去么?” 舅舅笑道:“你性子太躁,去了反而误事。”转头对我说:“新安,你去过生死福禄关,知道里面的情形,你去。” 上次舅舅替我禳星官的时候,我倒是去过,但不知道这次舅舅又要我去做什么,便问:“还是去抓绿豆子么?” 舅舅哈哈一笑说:“傻孩子,生死奇门,一生只能去一次,上次是生门,这次你要去的是黑色的门。” 我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便坐到法坛的中间。 舅舅用朱砂在我额头点了个红印,接着在我左掌心画了一道符,最后取了一张纸符让我攒着,叮嘱道:“进去之后,看到什么都不要怕,只管念‘天星黄黄,浑浑噩噩,喜乐瘟神,五伤五财,南通萧道勤’,看见有东西扑来,就用符镇它。” 我看了看手中两道符,定了定心神,便把眼睛闭上。 舅舅焚香燃纸,请了六丁六甲护身,念了一段咒语,末了喝道:“弟子有请祖师显灵,生死奇门,开!” 我只觉得神情一阵恍惚,睁眼一看,又到了上次有几扇门的地方。先看了一眼那扇绿色的门,也不敢停留,转身推开了黑门。 门里昏昏暗暗,好似飘着许多烟雾,别的什么也没有,显得异常的压抑。我赶紧摊开左掌,念道:“天星黄黄,浑浑噩噩,喜乐瘟神,五伤五财,南通萧道勤!” 话音一落,凭空冒出一道黑烟,向着掌心扑来,我心里一急,翻开右掌,将那张纸符拍了下去。 纸符拍上去,我只觉得掌心一阵钻心的痛,眼前一暗,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八卦图上。 舅舅拉过我的左掌,拍在八卦图的坤字位上,我感到掌心一松,仔细看时,那道用丹砂画的符已经不见了。 坤同困,是奇门八卦中收摄阴魂最重要的一道门。 舅舅松了口气,将纸符折起来,又画了个镇鬼符,压在戒尺下,这才收了坛。
第二十八章 阴魂木
那妇女家里姓姚,丈夫是个赶马帮子,一年也没在家几天,家里还有个老婆婆,却是个青眼瞎。出了这事,那妇女心理火急火燎的,连夜找了些治胀气的偏方,一阵乱使,也没什么效果,这才想到可能是中了邪,便早早地带着小姑娘赶来请舅舅。 跟这母女两走了半天,傍晚时分才到了家,小姑娘一路上也没再喊痛,这才让人放心了些。 这家人住的地方是个山窝子,周围只有两三户人家,很是冷清。房子也是个老木架房,烟灰将屋子的壁板熏得乌黑,一个老太太正坐在大门前,干枯的手指在头发丛里摸索着,似乎是在捉虱子。 老太太听见人声,将脑袋歪了歪,问道:“家里来客人了么?” 那妇女上去将老太太的凳子挪了挪,让出路来,大声说:“是吴家坪的大先生。” 这老太太脑子显然不太灵光,想了半天,撅了撅嘴,说:“大先生不是过世了么?” 舅舅上前跟她解释了一番,她这才转过弯来,赶忙起了身,张罗着让舅舅到屋里歇息喝水。 我抬眼看了下这房子,只见墙壁上到处都是灰尘,布满了蜘蛛网,屋檐下有个黑乎乎的燕子窝,却不见有燕子居住。在农村,燕子蜜蜂都是喜神,一般不随便进家门,即便进了门,若是家里不干净,第二年也不会再来。 看着屋子里昏暗一片,舅舅想了想,也没进去,对那妇女道:“太阳准备落山了,还是先去看看那井吧。” 那妇女也是个耿直性子,也不拖沓,当下便带着我和舅舅出了门。 那井就在屋子侧边不远处的一个小沟里,沟里长着一个巨大的枫树,几个大人合围都不一定抱得过来,树上虬枝密布,遮天蔽日的枝叶将沟里映得阴惨惨的,让人不自觉地害怕。 枫树旁边没有任何的杂草树木,树根底下用石头垒砌了一座深井,井水绿泱泱的,看不到底。 我对舅舅说:“这树大概要成精了吧?” 那妇女说:“莫要乱说,这井水凉得很,从不间断,前些年干旱的时候,附近村的人都还到这里来挑水喝呢。” 舅舅看见井边还摆了个供台,插满了燃尽的香脚,皱眉道:“这里是供什么的?” 那妇女愣了下,挠头说:“也说不上供什么,逢年过节大家都来上点香。” 舅舅嘿嘿笑道:“老木头可不能随便乱供,还没听说过哪路灵神是住在树里头的,活得太久的东西,受了香火,说不定就变成阴神了。” 那妇女吓得脸色一变,急忙道:“我家那倒霉孩子莫不是撞到这个了吧?” 舅舅摇摇头,取出罗盘,放在井边的一块石板上,又拔了根香脚,在地上画了道符,接着掐了个手印,念了一段咒语,末了唱道:“天皇地母,山神土地,阴司鬼差,去!” 咒语念完,沟里突然吹起一阵冷风,原本就很阴暗的环境变得一片昏暗,枫树上的枝叶哗啦啦直响,树木上端不知什么部位发出格勒勒的闷响,好像这老树正在翻身似地。 石板上的罗盘发疯似的旋转,却始终没有停下来。 舅舅脸色凝重,喝道:“阴司山神没有你的名号,我倒要看看你是什么东西!”说着拿过我手中的铜钹,一下子砍在横亘在井沿的一条树根上,铜钹陷下去不到一寸,裂口处吱吱地冒出一股黑水。 那妇女妈呀一声,叫道:“冒血了,这树成精了?” 舅舅将钹拔了出来,收了罗盘,周围顿时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他看了看树根冒出来的东西,摇头道:“倒不是树成了精,这叫阴魂木,树底下肯定埋了死人,亡魂出不去,就借着树长了起来。” 那妇女一听,一阵干呕,骂道:“哪个短命鬼干的好事,我们可算是喝了一辈子的黄汤了。” 舅舅笑道:“这倒没关系,这棵树至少也有几百年了,几百年前埋下去的,早就化成灰了,说不定那时候还没这口井呢。” 那妇女依旧不能释怀,恨声道:“大先生,现在怎么办?砍了它么?” 舅舅哈哈一笑:“用砍的话,没个三五七天能砍倒它么,它被我伤了一下,晚上肯定会借小姑娘的身子弄点玄虚,我们在家等它就好了。” 那妇女也是气糊涂了,这下反应过来,干笑了两下,跟舅舅商量一阵,便带着我们回了家。
第三十章 鬼鸳鸯
枫树失去了阴魂的支撑,虽然依旧绿荫葱葱,但树上不断剥落的老皮和突兀而起的疙瘩却显出了它的老态。不出意外,这树也活不了几年,树一死,水源也就断了。虽然驱除了个祸害,却断了一方水源,事情并不完满。 至于那个阴魂,因为受了多年的香火,已经跟一方的土地山神差不多,没有司职,却享受了供奉,在阴司里不知要受多少苦难才能洗去因果,即便有心帮它轮回也是办不到的。 舅舅想了一阵,向那妇女讨了个柴刀,顺着树身刻了一圈符咒,那圈符咒合起来,细看像是一只巨大的蟾蜍。蟾蜍是山水灵神的象征,民间传说,水源丰富的地方,都有金蟾在守着。 舅舅刻好符,焚了一炷香,用戒尺在地上叩了三下,念了一段咒语,末了唱道:“地脉灵神,山水有灵,枯而不竭,疾!” 做完对那妇女说:“即便这树死了,只要身子还没烂掉,井里的水都不会枯。” 这么大棵树,要想彻底烂掉,没个百十来年是不可能的,那妇女自然晓得,当下感激不尽。 舅舅带着我就要回家,这时又来了个中年男人,却是这村里的,姓李,那妇女叫他二伯。他不知从哪里知道舅舅来了这里,便急匆匆地赶来。 李二伯苦着脸,赶忙接了舅舅的挎包,对舅舅说:“大先生慢走,还请到我家去坐坐,有点事情麻烦您。” 舅舅想了想,索性也没事,便随他走一趟。 路上一问,原来李二伯有个儿子,叫做李元,前些天得了些冷热病,用了些土方子,不但没治好,反而越病越重,现在已经躺在床上,跟个死人差不多了。 舅舅皱了皱眉说:“没去卫生院看过么?” 李二伯叹了口气说:“看过了,中药西药都吃了不少,也没见好,我看他的样子可能是失了魂。” 李二伯家是个茅草房子,也不大,进了屋,里面一个妇女正在灶上烧火熬些什么。 那妇女哎哟一声道:“大先生,总算把您请来了。” 寒暄一阵,舅舅也不啰嗦,便随李二伯进了李元的房间。房中有着一股子发霉的味道,李元躺在床上,赤着上身,却是瘦得厉害,脸色青白,眼窝陷了下去,脸颊暗红,嘴角微微扯开,带着一丝笑意,就像一个化了喜妆的死人,让人看了毛骨悚然。 舅舅抓起李元的手,号了号脉,又翻开他眼皮看了看,皱眉道:“他这样子倒不像是病,而是在结阴亲。” 李二伯吓了一跳,急道:“结阴亲?那是怎么回事?他这不是——” 舅舅叹了口气说:“结阴亲又叫鬼鸳鸯,这孩子不知道被谁看中了,正拉他下去作伴呢。别看他只吊着一丝命,在下面却是风流快活得很。” 那妇女听了,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哽咽道:“这倒霉孩子,怎么就招惹到这种东西了?” 舅舅对李二伯道:“拿一段麻线来,先吊住他,要不过了今晚就救不回来了。” 李二伯不敢怠慢,赶忙去找了一段麻线来。舅舅取了麻线,在口中沾了水,将一端绑在李元的拇指上,另一端绑在床头的横木上,掐了个印诀,在麻线上一抹,喝道:“天罡灵神,急急如律令!” 床上李元身子微微动弹了几下,脸上的红潮散了些,嘴角依旧带着笑意,并没用立即醒过来。 舅舅沉吟一阵,说:“我只是吊着他的本命魂,鬼鸳鸯不是随便配的,拉他的人肯定跟他有很大的渊源,不知道那人的来历,我也没办法拉他出来。” 老两口面面相觑,犹豫了半天,这才说起了一件事情。
第三十一章 死相随
原来,李元前些日子替人迎亲的时候认识了个邻村的姑娘,两人很是要好,常有书信来往。80年代的农村,婚姻基本都是父母指定的,那姑娘家庭还算殷实,老父母闻到风声,便暗中打听了下男方的家境,这一听说还住着个茅草房子,自然不同意。 那姑娘也是个胆大的人,私下里偷偷来了李家几次,李二伯两口子也很是中意,便备彩礼准备上门提亲。 姑娘家的老父母正满地找人呢,这一上门正撞了火枪口,非但没有好脸色,彩礼也被丢了出来。姑娘家里人将她绑了回去,禁了足,以防她又偷偷地跑出去,坏了名声。 动了情的女儿家的心思哪里管得住,再说那姑娘也是个急性子,老父母看的紧,她便给李元写了一封信,信一写完,便毫无预兆地吞了半瓶农药。老父母发现的时候已经迟了,灌了污水也没救得回来。 姑娘死后,李元得了消息,也没敢去探望,只是整天闷声不说话,人也渐渐消瘦起来,没两天就病倒在床上了。 舅舅听得眉头直皱,问道:“那姑娘死了多少天了?” 李二伯想了想说:“大概五六天了吧。” 舅舅拉起李元的手看了一阵,叹道:“这两孩子倒是有姻缘,只是好事难成。那姑娘要跟他配鬼鸳鸯,她的尸体肯定抬不动,也葬不下去。” 李二伯咂舌道:“您还真说准了,那姑娘死后,身体也不变,赖在床上,怎么都抬不动,她老父母吓坏了,正到处找人做法事呢。” 年纪轻轻就死了,属于横死,戾气重得很,一般都在当天就埋了下去,这姑娘在家躺了五六天,也确实够吓人的。 舅舅点头道:“冤孽债还没算清,她怎么肯下去。” 李二伯急道:“她现在拉了这倒霉孩子,那该怎么办?” 舅舅想了想道:“老话不是说,前三年,后三年,奈何桥上等三年么,今世算不清,那就来世再算,这样缠个不休,反而减了福缘。” 老两口听得有点模糊,直勾勾的看着舅舅,只是着急。 舅舅又问:“那姑娘有没有留些什么东西在这里?” 老两口想了一阵,李二娘突然说:“上次她家里人来拉她回去,走得急,还落了件衣服在这里。唉,好好的一个姑娘怎么就——”说着也不由一阵伤心。 结阴亲走的是阴司路,白天自然不能做法,只好等到晚上,阴阳交替之后才能进行。 舅舅跟老两口聊起了阴魂木的事情,老两口惊得舌头都掉了出来,末了一阵唏嘘,没想到身边竟有这样的事情。 到了晚上,布了法坛,摆上金盆,架了阴桥,将那姑娘的衣服压在阴桥上,舅舅焚香燃纸,念了个咒语,唱道:“地藏星君,弟子祈愿,三生石上照魂乡,起!” 大堂里忽然暗了一暗,一阵阴风卷来,伴随着一阵缥缈虚无的哭声,那声音突然一变,又好似有人阴测测的笑,十分恐怖。 舅舅皱了皱眉,戒尺一指那衣服,喝道:“该来时来,该去时去,你们下一世还有姻缘,再要纠缠不休,自食其果。” 阴桥下的清水忽然荡起一阵波纹,隐隐有锣鼓唢呐的声音传来,吹的却是成亲时鼓乐的调子。唢呐声响了一阵,渐渐停了下来。 这时,阴桥上的衣服突然掉落下来,滚入水盆中,大堂里又变得敞亮,刚才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舅舅脸色一变,骂道:“那个不知事的东西,不明因果,扰了我的坛!”说着丢了戒尺,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第三十二章 再相会
阴桥上的衣服突然滚落下来,舅舅便知被人扰了法坛,那姑娘家可能请了先生,正要将她强行送入轮回。 若是平常,舅舅自然管不着,现在那姑娘正拉着李元,若是强行送了下去,李元也就跟着枉送了性命。 李二娘赶紧端了碗水来,舅舅喝了一口,定了定神,嘿嘿笑道:“学艺不精,我先吓你一吓,要你长进些。” 说着在我后脑勺拔了一根头发,缠在拇指上,重新焚了炷香,掐个印诀,念了个咒语,喝道:“借物代形,遁!” 一阵清风吹出大堂,霎时间去得远了,却是舅舅借了我一丝神气,以物代形,化成恶鬼夜叉的模样,去吓那先生一顿。这厢舅舅依旧闭着眼,口中喃喃不止。 过了一会,舅舅停了咒语,睁开眼来,笑道:“成了,没个一时半会他还缓不过气来,可怜那一家子,也跟着吓得不浅。” 这边李二伯方才缓过劲来,指着盆里的衣服道:“衣服都湿了,还有用么?” 舅舅点头道:“衣物鞋袜,只要她用过的,就沾了她的阳气,是今生福,改不了。”说着将那衣服捞了出来,张手抖了几抖,甩去水珠,依旧放在阴桥上。 接着又对李二伯说:“阴司路行不通,就走阳关道,待会我将他们拉出来,你就将绑在床头的麻线牵在手里,报上他的生辰,喊三声他的名字,他就能醒来了。” 李二伯点点头,吩咐老伴在大堂伺候着,便进了李元的房间。 舅舅重新焚香燃纸,先请了六丁六甲护身,接着念个咒语,唱道:“有请太上祖师爷,法驾降临,诸天星罡,护持法场,急急如律令!” 请了三清,舅舅戒尺一指金盆,喝道:“生者往者,各有缘法,起!” 那水盆一阵摇晃,大堂里突然暗了下来,那阵似哭似喜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李二伯见机得当,急忙报了李元的生辰,连喊三声李元。喊声过后,只听李元喉头低吼了一声,大梦初醒一般回过魂来。 舅舅取了那姑娘的衣服,放在香案上,叹道:“你将他生生地拉了去,也是没用,将来阴司里还要受一阵苦难,坏了缘法,来世见都未必见得着。我是可怜你一世福禄没享尽,不然我先将你打落黄泉,洗洗你的戾气,再跟你算因果。” 好言相劝了一阵,那姑娘似乎软了下来,阴测测的声音也渐渐停了下来。 舅舅见她服软,点头道:“今世因果来世报,该是你的总是你的,现在我帮你打开阴阳路,送你往生,莫要回头了。” 说着掐了个手印,抄起案上的金钱撒入水盆,喝道:“金钱撒落,三世因果从头算,阴司鬼差把门开!” 水盆里的清水一阵翻滚,仿佛煮开了似地,哀怨的女声响了几声,盆水一静,就再也听不到了。 舅舅焚香送走祖师,这才收了坛。 这时老两口扶了李元出来,只见他双眼失神,木木呆呆的,依旧没有几分活气。 舅舅画了道符,递给二老,吩咐道:“他只是沾了阴气,泄了阳关,将符挂在身上,七天之后就没事了。” 老两口忙不迭地点头,又请舅舅在家里住一晚。舅舅想了想,诸多不便,当下拒绝了两人的好意,带着我连夜回了家。
第三十三章 上天梯
别了李家,舅舅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闷头赶路。我从来没见过舅舅这样,照理说,解了一对鬼鸳鸯,事情也算完满了,没必要像个躲债的似地没命地赶路。 出了村子,翻过山坳,周围已经没了人烟。天上月朗星稀的,弯弯拐拐的山路从密林中穿过,颇有点像一条大蟒蛇。走着走着,周围突然变得异常的寂静,虫鸣声仿佛消失了一般,一丝山风也没有,静得让人窒息。 舅舅忽然停下身,倒踩了三步,左手掐个印诀,望着前面,脸色变得很难看。 我顺着舅舅的方向看去,只见那条山道银灿灿的,赫然笔直地竖了起来,像一道天梯一般,顿时把我惊得一个趔趄。 舅舅一把抓住我,苦笑道:“新安啊,这回舅舅可能过不去喽!” 我心里怕得要命,急忙问道:“这是鬼打墙么?” 舅舅摇了摇头道:“舅舅刚才被人扰了坛,算错了一步,那姑娘的死,跟一个木匠有关,我坏了他的事,现在来找我麻烦了。那木匠会使《天经》里的法术,厉害得很。” 我一听是个木匠,倒也不怎么害怕了,便问:“跟我老爸一样的么?” 舅舅哼了声道:“你老爸那算什么,空有些花架子,没有拜过坛神,使不出威力。这个人可能拜的是鲁班,法术用起来,比舅舅的遁法还要厉害。他这个上天梯的法子,你要是踩上去,那就是天上一天,人间一年,走到老都未必能走得出去。” 我听了顿时觉得毛骨悚然,以前曾听说过一个故事,有个年轻人被人使了邪术,叫做找天边,那个年轻人从家里出发,在一条道上走啊走啊,一直走到老,拐杖都磨断了,直到死的那天才发现,自己连村口都没走出去。那时候以为这是个鬼怪故事,哪知世界上真有这么邪异的法子。 舅舅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先别怕,我用法子镇住了它,它暂时过不来。要破这个法子,需要一个人在外面,画个符咒,念句‘天上一天,人间百年’,自然就破了。现在我们两个都卷了进来,要想个法子送你出去才行。” 我一听来了希望,急忙道:“那你快用遁法将我送出去。” 舅舅沉吟一阵,在兜里摸了摸,摸出一撮黄泥,哈哈笑道:“天无绝人之路,祸福相依,祸福相依!” 我一看,却是当天从家里的土地神位下带来的,在姚家用了一些,没想到舅舅还没扔掉。 舅舅张手一搓,将黄泥搓成粉,沾了口水,在我手心画了一道符,接着拿出一张纸符,掐个印诀,念道:“皇天后土,神明指路,遁!” 念完一掌拍在我背心,我只觉得头脑一阵昏花,耳边风声呼呼作响,似乎有无数的东西在身边飘过。 过了一阵,耳边响起了阵阵虫鸟的名叫声,睁眼一看,脚下已经是那条踏踏实实的山路了。山路弯弯曲曲,前面并没用倒挂而起的天梯。 我知道那是个障眼法,一般人根本看不出来,想起舅舅的话,不敢怠慢,将画了符的手掌使劲拍在地上,喊道:“天上一天,人间百年,破!” 一阵阴风刮过,仔细看时,舅舅赫然已经站在了面前。 舅舅沉着脸,默默盘算一阵,末了说:“我们要到那姑娘家去一趟。” 我心里老大不愿意,嘀咕道:“那木匠那么厉害,还是别去了。” 舅舅嘿嘿笑道:“他既然找上我了,我不去找他,他也不会罢休。我倒想看看,当年你外公抄来的《鲁班天经》,跟他的版本有什么不一样。” 说着拉上我便往回走,寻了一条岔道,慢悠悠地赶了去。
第三十四章 画影符
舅舅一路上跟我说,那天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便感觉事情大不简单,所以临时起意带了些土地神下的黄泥,以防万一。灶神灰,土地泥,出远门的人只要带上一些,既能辟邪,也能防止鬼打墙,半道迷了路。 身上带了这两种东西的人,即便是客死异乡,亡魂也能自己寻路回家,而不用担心沦为孤魂野鬼。 我们被困在上天梯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不入五行,不化阴阳,再高明的遁法都用不了。若不是那把土地泥,还不知要被困多久。 我心里有点忐忑,问舅舅道:“木匠会不会在那姑娘家等着我们?” 舅舅笑了笑道:“那倒不会,方才做法扰我坛的人不是他,只是阴差阳错而已。既然那姑娘的死跟他有关系,他肯定躲得远远的。道行到了他那个地步,随便给他一根头发,隔个上千里,他也能要你哭,要你笑,没有半点差错。” 我听得懵懵懂懂,也没有全明白,又问道:“你知道那姑娘的家在哪里吗?” 舅舅翻开手掌,掌心躺着一个茅草扎成的蚂蚱模样的东西,笑道:“我能使五鬼搬山,差个小鬼带路有什么难。你也不用担心,方才我是被他有心算无心,才着了他的道,现在他要再来,保证他吃不了兜着走。” 我这才放下心来,沿着山路走了好一阵,将近半夜,穿过一片梯田,终于到了一个大村子。村子横陈在半山腰,密密麻麻地挨着几十户人家,大部分人家都熄了灯,只有一两户仍然灯火通明,其中一家不时有人声传来,显得很是热闹。 舅舅带着我,直接向那户人多的人家走去。到了家门前,只见门口坐了不少男女老少,正七嘴八舌地议论什么。 其中一个老头眼尖,看见舅舅走来,立刻迎了出来,口里打着哈哈道:“这不是吴家坪的大先生么,快到屋里坐。” 舅舅客套了一番,得知这老头正是那姑娘的老父亲,也没说明来意,便随老头走了进去。在场的也有少数人认出了舅舅,一阵招呼不停。 到了屋檐下,舅舅看了看水沟,皱眉道:“燕子低头水,三年无喜事,你们家可是出了什么事?” 那老头叹了一声,摇头道:“也是大先生您,换了别人,我还不敢请进来,您进来看看吧。” 进了屋,老头径直带着舅舅进了厢房,房里亮着灯,一张崭新的木架床上,躺着一个穿着碎花对襟衣的女子,地上散落着一堆纸灰香脚,也没别的人在里面。 我当时也知道,这就是那吞农药死了的姑娘,只见她面目依旧栩栩如生,很是好看,就好像刚睡着了一般。 老头战战兢兢地说:“这不中用的孩子,自己寻了短,差不多六七天了,赖在家里,怎么都不肯走,下午还请了个先生打扫了一番,后来出了点乱子,那场面,把先生都吓跑了。大先生,她这是在要我的老命啊,请你一定要帮个忙。” 舅舅哦了一声,也没说话,走上前去,站在姑娘的床头,仔细看了一阵,突然问道:“这床是新做的?” 老头急忙点头道:“前段时间来了个外地的木匠,手工不错,我就请他做了张床,没想到才过几天,就出了这样的事情。” 舅舅指了指床头的柱子,问道:“这是做床的时候就有的?” 我跟着那老头仔细一看,只见柱子上赫然刻着一对男女,下身连在一起,形象分外生动。 老头一愣,摇头道:“要不是您看见了,我倒没注意呢,这是什么东西?” 舅舅叹道:“这是木匠的画影符,他可能看上了这姑娘,所以才在这做了手脚。这姑娘不愿意走,可能就是这原因。”
第三十五章 入魂梦
木床上的雕花是木匠用锉子刻出来的,一般会雕写花鸟虫鱼之类的喜庆之物,极少有雕刻人像的。舅舅只看了一眼,便看出这是木匠才会的画影符。 画影符是《鲁班天经》中的手段,极为高明。以前走四方的匠人,哪个没有一点防身的本事,赶马帮子的有武艺,四大匠人各有一套本事。若非如此,人生地不熟的,被人害了都不知道。 解放后就少了很多,大部分的民间术法技艺都失传了,会的人不多,一般都只有那种家庭渊源很深的人才能学到。 画影符有很多种,曾经有那么一个故事,有一家人孩子娶媳妇,请了一个木匠做婚床,这家人很是吝啬,三餐招待不周,工钱也给的苛刻。那木匠气不过,抓了只苍蝇,用锉刀砍掉脑袋,藏在婚床的楔口里。婚床做好了,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娶了新媳妇,谁知到了晚上,一对新人睡觉的时候,突然看见床边站着一个无头的人,这可够吓人的。天天夜里都如此,一对新人吓得不浅,喜事差点变了丧事,后来得人指点,找到了木匠,一番赔礼道歉,这才解了诅咒。 这个木匠的画影符更加高明,叫做合欢灵神,借着这道符,他可以天天夜里跟这姑娘入梦交欢。这个法子太过诡异,若不是舅舅说起,我一辈子也休想见到,由此也可以想到,《天经》为什么被人称为诅咒。 最初的《天经》也许并没用记载着这些诡异邪法,可能是后人加上去的也说不定。以前做这一行的人都是你抄我的,我抄你的,我外公那本《天经》就是抄来的。舅舅现在用的很多经书也都是抄来的,誊抄的过程中,也许被人加了别的东西你也不知道。 舅舅对老头说:“匠师一行也不看什么三世书,不明白三世因果,所以做起事来毫无顾忌。” 说到这里我就明白了,当时礼仪教化还是很严的,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无缘无故被人入了梦,跟个不相熟的人行欢。一次两次还罢了,天天如此,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诉苦无门,加上恋爱不得意,父母管得严,别无他法之下,只好寻了短见。 那老头听得脸一阵青一阵白,好在外面的人被吓了一通,此时不敢进来,若是传了出去,让人笑话不说,还找不到地方说理。 他嘴角一阵抽动,嚅嚅了半天,忍不住掉了几滴眼泪,抓着舅舅道:“难怪这孩子不肯走,大先生,您一定要帮我这个忙,我不能让孩子走得不明不白啊!” 舅舅想了想,又将李元的事情跟他说了,末了道:“这孩子已经走了,你们抬不动,是因为她还有一口怨气。” 老头听得一阵唏嘘,后悔不迭。 舅舅也没再管他,念了个惊魂咒,拿起戒尺在床头拍了三下,那姑娘脸上顿时褪了血色,变得一片青白,隐隐还有一阵尸臭传来。 舅舅对老头说:“赶紧送出去,在天亮之前,找个向南的地方埋了。” 老头子这才醒悟,叫了人进来,七手八脚地将姑娘的尸体抬了出去,装进薄皮棺材,连夜找地方埋了。 主家有人煮了夜宵,好吃好喝地一阵伺候。 吃过夜宵,这时姑娘的房间已经打扫干净了,木箱衣柜之类的杂物都搬了出去,只有那张床还留着,换了被褥,孤零零地横在房中。 舅舅对老头说:“今晚我就睡这里,里面有什么动静你们都不要进来,只管自己睡个好觉。” 老头点着头,这才叫一干人都散去睡觉不提。
第三十六章 断阴阳
待到众人离开,舅舅关上门,掏出八卦图等一干事物,准备斗那木匠一斗。 我问舅舅道:“木匠如果只是为了跟这个姑娘入梦,现在姑娘死了,他还回来干什么?” 舅舅说,《天经》里有一段讲的是修炼阴神,驱物造化的法子,祖师爷做的东西为什么能上天遁地,就是用阴神来驱使的,跟墨工驱鬼附身是一个道理。 木匠要把这个姑娘的亡魂炼成阴神,需要七天,今天是最后一天。前面舅舅在李家开坛,撞破了他的局,他才恼羞成怒跑来找麻烦。 舅舅将八卦图铺在床上,又说:“方才是子夜之交,我让他们把那姑娘送去,找个朝南的地方埋了,木匠就没办法感觉到。待会他再来,我把他的神魂拉出来,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出去。” 我听得新鲜,对舅舅道:“那你是不是也要进梦里去?” 舅舅指了指床头的画影符,点头道:“待会我用个入梦的法子,进梦里将他拉出来,你看到那副画活了,就敲三下钹,我就能出来了。” 我听得明白,赶紧将钹拿了出来,静待舅舅入梦。 舅舅取了一段麻线,将一头绑在床头上,另一头绑在自己的手腕上,坐在八卦图中间,掐个手印,念了一阵咒语,忽然僵住不动了。 我知道舅舅已经入梦了,便拿眼紧盯着床头的画影符。过了一阵,画影符中的两个人影忽然动了起来,互相纠缠在一起。我见机得当,拿起钹哐哐哐地使劲敲了三下。 床上的舅舅睁开眼来,双眼圆睁,抬手将一张纸符拍在画影符上,喝道:“五方鬼使,速来帮忙,镇!” 床头传出一阵吱吱的尖叫声,叫声凄厉,颇有点像逃命的蝙蝠发出的声音。 舅舅叹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床头的吱吱声依然不断,整张床突然晃动起来,砰砰地在地面上乱蹦一阵,似是要把舅舅颠下来。 舅舅嘿嘿一笑,沉住身子,张手将戒尺往床上一拍,喝道:“还不老实,我替祖师爷用戒尺抽你几下,要你长点记性。” 木床颠了一阵,也不见散架,却渐渐地停了下来,依旧安放在原来的位置。 舅舅见他不折腾了,板起脸,说道:“你不守戒律,也轮不到我管,不过你既然先来招惹我,我就用三世通替你断一断阴阳,剥去你命中的吉星喜神,让老天来决定。” 听了这话,床头一阵尖啸直冲房顶,仿佛极为害怕和不甘。 断阴阳,顾名思义,就是判一个人的前世今生的因果。亡魂要投胎轮回,先要在阴司里断过阴阳,了结因果,才能进入轮回。 每个人命中都有无数的吉星煞星相伴,吉星照命的时候,事事顺心,无论好事歹事都能一帆风顺;煞星当头的时候,喝口水都能噎死你。 舅舅要剥去他命中的吉星,等于提前将他送入阴司判了阴阳,到时恶有恶报,善有善果,过了今晚,三灾五难同时来,是死是活看自己的福缘。老话说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讲的就是这个。 舅舅也没理他哭天喊地的,掐个手印,缓缓念了一阵咒语,末了喝道:“福禄,长生,善恶到头,命由天定,三世因果从头算!” 说完戒尺一拍床头的画影符,哼了一声道:“好自为之!” 画影符里发出一声惨叫,纸符掉了下来,再没有任何的动静。 舅舅收了坛,脸色不太好,摇头叹息一阵,也没再说什么。 这时夜已经很深了,舅舅看我迷迷糊糊的,便叫我上床休息,明天再回家不迟。
第三十七章 莫回头
第二天起来,老头一家人都黑着眼圈,无精打采的,显然昨晚被房里的动静吵得睡不着。 山里早晨的太阳明晃晃的,很是宜人。老头跟舅舅在屋檐下坐着说话,问起昨晚的情况,舅舅依实说了,老头听得胆战心惊,末了一阵唏嘘不止,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舅舅一直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显得心事重重。 老头平息了心情,又问舅舅道:“昨晚您进门的时候,跟我讲了句‘燕子低头水,三年无喜事’,我琢磨了一晚上,还是不明白。” 舅舅指了指屋檐下的排水沟,勉强笑了笑道:“老话讲屋檐水只滴现窟窿,跟长虫一样,屋檐水也不会随便进家门。” 我和老头一看,屋檐下的土坎子上果然被滴水冲出了几道壕沟,但只是正对门的地方才有,其他地方却好好的,很是怪异。 老头点点头,恍然大悟,接着又问:“家宅不平安,原因都在什么地方?” 舅舅说:“一般只看家主的命运流年,其他都是次要的。”见老头正准备报上自己的生辰八字,又说:“你也不用担心,过了这事,几年之内都没什么大灾祸。” 言外之意小灾祸还是有的,影响不大。老头干笑了几下,舅舅不给他批流年,他也没办法,强求反而不好。 这时晒谷坪上走来一只大红公鸡,那公鸡歪着鸡冠,全身翎毛都散了,拖在地上,得了瘟病似地,张嘴叫了几声,声音凄厉,倒像是在哭。公鸡走到舅舅跟前,趴在地上,尖嘴使劲在泥里啄个不停,口水都流了出来,很是狼狈。 老头抬脚踢了它一下,将它踢了个趔趄,又喝叱几声,也没能赶走它。 舅舅看着那只公鸡,低头默默盘算一阵,叹了口气,对老头道:“这公鸡是你家的么?” 老头点头道:“是的,昨天还好好的,这莫不是得了瘟病?” 舅舅苦笑了下,对老头道:“我向你讨要这只公鸡,行不行?” 老头愣了下,笑道:“不要说一只了,就是十只都行,不过这只好像是病了,我给你换一只。” 舅舅摇头道:“我就要这只,其他的要了也没用。” 老头搞不懂舅舅的玄虚,也不再问,赶忙进屋找了个竹笼出来。 我也很奇怪,舅舅做鬼事,从来不问人拿什么东西,不过他脸色不好,我也没敢问。我上去把那只公鸡抱起来,它也不反抗,乖乖地进了竹笼,依旧趴着。 草草地吃了个早饭,舅舅也没再留,让我提了那只公鸡就走。 这次走的却不是回头路,而是一直朝着南边走。出了村子,又走了一阵,路上突然慢悠悠地来了一只老黄牛,哞哞地叫着,老泪直流。 老黄牛挂着两道黑乎乎的泪痕,拦在路上,抬眼看着我们,也不走了。 舅舅阴着脸,突然问我:“新安,舅舅昨晚这么做,是不是太过了些?” 我有点莫名其妙,想了想道:“我也不清楚,不过舅舅给他判了阴阳,只怕他就要大祸临头了。” 舅舅沉吟道:“他现在差这些畜生来跟我求情,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我顿时明白了,那木匠也知道大祸临头,便用了个法子暗地里向舅舅求情来了,难怪今早见的东西都那么古怪。 舅舅想了一阵,对那老牛说:“一直向南走,莫回头,碰到井水喝三口。” 那老黄牛得了答复,哞哞地叫了几声,尾巴一甩,自顾着走开了。
第三十九章 吊死鬼
夏季日头虽然长,但我跟舅舅走到半路的时候已经天黑了。农村的山路四通八达,都是小道,一不小心你就会迷了路。舅舅到的地方虽多,路却记得不是很清楚,一路上找了不少人问路,这才七拐八拐的找对了回家的方向。 赶了一天的路,又累又饿,从老头家出来的时候,老头很是客气地塞了几个干硬的糯米糍粑给舅舅。舅舅半道拿出来让我吃,我啃了几口,没什么味道,就再也不肯吃了。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跟舅舅才碰到一个村子,进了村,舅舅跟我说:“咱们找个人家搭个火,吃了晚饭再走。” 这正中我下怀,我自然不会反对。 墨工借宿搭伙食跟别人不一样,别人是讨,走村串寨的脚夫货郎常说讨个歇脚处,而墨工是用香米换。做法事的时候,香米是供神灵的,水饭是供鬼差的,各不相同。香米能吃,水饭不能吃,一般人吃了墨工的香米,则可免去一些小灾小劫。所以懂行的人家一般都很欢迎墨工借宿。 这个村子只有几户人家,基本都是大木叉支起来的茅草房子,四壁围着竹篱笆,用牛粪黄泥和成的泥浆敷得严严实实的。 舅舅带着我进了路口的人家,里面坐着一对中年夫妇,还有一个老婆婆,正准备吃晚饭。 那中年男人老实巴交的模样,起身道:“正准备吃饭,两位哪里来的人?” 一般来说,农村人都比较好客的,只要家里不是揭不开锅,来了生人,都很乐意招待一番。这种风气后来改了许多,当时有很多河南、四川来的货郎,喜欢到村里去兜售些便宜货,蚊帐,衣服都有,但是假货太多,我母亲就买过一个尼龙蚊帐,打开一看只有三只角,大家受了骗,渐渐地也不太欢迎远路来的生人了。 舅舅说了来意,一家人热心得很,赶忙添了两副碗筷,老婆婆笑道:“你们两个真有口福,洗脚没有洗过脚脖子吧?” 舅舅笑道:“那可不敢,要不在外面怎么找得到吃食。” 洗脚脖子是乡下的一个习俗,农村人每天晚上都用木盆洗脚,大年三十那天晚上,洗脚不能洗过脚脖子,否则出门在外碰不到吃食,很是讲究。 老婆婆哆嗦着起了身,用葫芦瓢端了一瓢水来,还没走到桌边,那葫芦瓢的把子啪嗒一声断了,清水洒了一地。一家人躲闪不及,乱作一团。 老婆婆骂了声:“这背时的东西!” 一阵忙碌,将地上收拾干净,老婆婆又找了个海碗给舅舅装了水来,笑了笑道:“家里连个好的水瓢都没有,让你看笑话了。” 舅舅摇摇头,皱了皱眉,也没说什么。 吃过晚饭,又坐了一会,舅舅也没打算借宿,便起身告辞。将香米拿给主人家,一家人死活不肯要。舅舅也没再坚持,嘀咕道:“迟早还要还给你们的。” 老婆婆一直央着舅舅给她看寿数,舅舅推脱了一番,也没给她看,末了对她说:“喝了老人家的水,送你一句话,这个月要小心防水,过了就没事了。” 防水就是防火,由于避讳,一般都把火说成水。老婆婆刚才无端端地打烂了水瓢,舅舅可能看出了什么,不过他没明说,大家都听得糊里糊涂的。灾祸的预兆没有固定的形势,如果不是有心,一般也看不到。 那中年男人脸上一紧,顾不得避讳,忙问道:“是天火还是人火?” 舅舅摇了摇头道:“小心防备就是了。”便再也不肯说了。 一家人无奈,只得小心翼翼地送出门来。 出了村子,是一条岔道,一棵歪脖子大树张牙舞爪地站在路旁。当时月朗星稀,走着走着,我突然看见大树细密的枝叶间,凌空站着一个人,正伸着脖子把脑袋往横枝上的一个套子里套去,顿时吓得叫出声来。 舅舅顺势看去,那准备上吊的人却突然不见了,只剩下疏疏落落的枝叶微微摇晃。 我心有余悸,对舅舅道:“那是鬼么?他好像在上吊。” 舅舅想了想,摇头道:“倒不是鬼,一个人准备死了的时候,魂魄游荡在阴阳界的交叉口,如果别人能够看到他死的时候的情形,这个人死后就是个厉鬼。” 我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又问舅舅道:“那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吊死在大路边,也太吓人了。” 舅舅沉吟道:“我当然知道他是谁,不过不能说,说了他就过不了今晚了。”
第四十二章 鬼上身
入夜过后,在地基上摆了香案,舅舅让我沿着地基每隔三步插一支清香,围成一圈,摆出个引魂阵来。 老婆婆尸骨都找不到了,骆家也没办丧事。无人送终,缺乏供奉,那就是孤魂野鬼,阴司路难行。 舅舅对骆相爷说:“老人家不得善终,才会有那么大的戾气,先得把她的骨灰找出来,才能化解。” 骆相爷看着满地的灰烬,一阵发愣,喃喃道:“这都混在一起了,怎么找?” 舅舅道:“那就要靠你了,身体肤发,受之父母,你身上有老人家的魂气,待会我将她引上你的身,你自然就能找到了。” 引鬼上身,那跟老寿星上吊没什么区别,一个不好自己的生魂也要受到牵连。很多人因为鬼上身,生魂被鬼拖出身体,找不回来——生魂自然进不了黄泉路,只能徘徊在阴阳两界的交叉口,浪荡无依,自己就变得既傻又痴,跟个植物人没什么分别。 骆相爷也知道这一点,犹豫了下,硬着头皮道:“我妈弄成这样,也是我这个儿子没尽孝道,她要害我也是应该的。” 舅舅微微一笑道:“你也不用担心,我自然有办法保你没事的。”说着用朱砂在骆相爷掌心画了一道符,又道:“不要怕,找到骨灰就捧起来装在罐子里,草木灰不要捧进来,以免她不高兴。” 骆相爷点点头,抱着早已准备好的陶罐,战战兢兢地看着舅舅。 舅舅伸手在骆相爷脑后拔了一撮毛发,夹在一张纸符中,在香案上点燃了,丢在水碗中,用戒尺一拍香案,念了个咒语,喝道:“尘归尘,土归土,往生去,莫回头,亡魂寻尸,起!” 地基里无端端刮起一阵阴风,满地的黄泉花在月光下波浪似地此起彼伏,甚是骇人。这还不算,随着阴风吹来,隐隐响起一阵凄厉的哀嚎,哀嚎声阴惨惨的,仿佛就在耳边,让人毛骨悚然。 骆相爷脸色一变,身体忽然弓了下去,像被蟒蛇缠上一般,打摆子似的抽搐起来。折腾了一会,只见他脸色变得惨白无比,白眼珠子直往外翻,十分诡异。 舅舅用戒尺一指,喝道:“去!” 骆相爷喉咙里嘶吼几声,依旧弓着背,颤颤巍巍地向地基中央走去。走了几步,他忽然蹲了下来,双手哆嗦着在地上一番乱摸。摸了一阵,他似乎发现了骨灰的所在,嘴里嘿嘿阴笑几声,捧起地上的灰就往陶罐里塞去。 以前听说过亡魂捧尸,想想已经很恐怖了,这回亲眼见了,若不是舅舅在,我非吓得尿裤子不可。 骆相爷蹲在地上,嘴里时哭时笑,还不停地喃喃自语,捧了一阵,似乎捧完了,便抱着罐子站了起来,翻着白眼,对着舅舅一阵阴笑。 舅舅眉头一皱,端起案上的符水,走上前去,一把掐着骆相爷的脖子灌了进去。 骆相爷腾出一只手向舅舅抓来,却被舅舅一把捏住,动弹不得。他挣不脱舅舅的手,身体筛糠似地摆起来,喉咙里发出几声嘶吼,吐出一阵黑白相间的秽物。 舅舅张手在他脸上抽了几耳光,喝道:“醒醒!” 骆相爷甩了甩头,眼珠子翻滚几下,恢复了人样。他看了看手中的陶罐,脸上一阵煞白,显然被吓得不浅。 舅舅取了陶罐,放在香案上,用纸符镇住,这才对骆相爷道:“赶紧去喝几口清水漱漱口,不然还有一场灾祸。” 骆相爷的脑瓜子这才稍稍清醒一些,赶紧去喝了清水,又吐了一阵,半晌才缓过劲来。
第四十三章 三世桥
骆相爷脸色青白,仿佛大病初愈一般,不用想也知道,被亡魂上身,看到的肯定不是什么好景象。 舅舅安慰道:“凡事都是祸福相依,人事鬼事都一样,老人家上了你的身,你为她捧尸,今世没享尽的福缘就落在你身上了。” 骆相爷苦笑道:“老人家只有长寿福,我这个样子,家破人亡,就算是长命百岁,又有什么念想?” 舅舅笑了笑道:“那可不一定,等我看过老人家的三世,再跟你说。” 骆相爷不明所以,点点头,也不再说什么。 舅舅将老婆婆的生辰帖烧了,掐个手印,念了一阵咒语,末了唱道:“生者往者,草木牲畜,三世因果,不拖不欠,福有福报,恶有恶果,三世因果从头算!” 念完抄起案上的金钱,张手撒入水盆。金钱在水盆里炒豆似地翻滚一阵,渐渐沉在水底。 舅舅俯下身,接着明灯的光一阵细看,末了道:“难怪难怪!” 骆相爷瞪着眼珠子看了一下,也没看出什么明堂,忙问道:“有什么讲章?” 舅舅沉吟道:“老人家三世之前跟骆峰是母子,不过没有缘分,没出生就将他流掉了;上一世两人又碰在一起,还做了兄弟,为了争宗堂家业,反了目,还有刀兵之灾;今世再凑到一起,所谓事不过三,出了这事也就不奇怪了。” 骆相爷听了低头不语,前世因果,怎么都没有今世家门之祸来得惨痛,这时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舅舅当然知道他的心情,想了想道:“我就让他们上一上三世桥,照一照返乡镜,明了因果,一来是消解戾气,二来是避免下一世碰在一起的时候又酿出惨祸来。” 骆相爷茫然道:“麻烦大先生了。” 舅舅叹了口气,取了备好的阴桥架在水盆上,用黄纸写了两人的命帖,搁在阴桥上。 焚香请了六丁六甲护身,又请了阴神开路,舅舅拿起戒尺,在案上拍了三下,念了一串咒语,末了喝道:“前世因,今世果,三生桥上走一遭,各去往生无怨言,去!” 水盆中的清水顿时煮开了一般翻滚起来,灰白的水雾夹杂着阵阵寒气冲起老高,在月光的辉映下,触目惊心。阴桥上的两个命帖滚入水中,转眼就消失不见了。 舅舅不理盆中的动静,闭目念起一段往生经来。 白雾鼓鼓荡荡,不时有各种怪声传来,有嬉笑怒骂的,有哭喊哀嚎的,有吹拉弹唱的,不一而足。 骆相爷看着这番景象,惊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阵,各种古怪的声音渐渐消失了,白雾也渐渐散去,水盆又恢复了平静。 舅舅睁开眼来,戒尺一拍,喝道:“各去往生,莫再纠缠!” 香案下刮起一阵阴风,转眼间吹得不知去向。再细看四周,满地基的黄泉花霜打一般焉了下去,没过一会,已经看不到一支站着的花骨朵了。 舅舅焚香送走各路鬼神,这才对骆相爷道:“老人家命中该有两个孙子送终,放心吧,你应该还会有个孩子。” 骆相爷听得眼睛一亮,不敢置信地问:“大先生,你莫不是骗我的吧?” 舅舅笑了笑道:“高堂之上不说假话。” 骆相爷大悲大喜之下,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双手在衣服上搓着,嘴里嘿嘿几声,也不知道是哭还是笑。 骆相爷两口子也不过四十多岁,要说真的再有儿女也说不定,不过这要待以后才有分晓了。 舅舅指了指装着老婆婆骨灰的罐子,吩咐道:“等立了新房,先供在家里,三年之后再办丧事,至于另一个,已经怎样就怎样了,不要再去动他。” 骆相爷点点头,表示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