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老山鬼
那老头也顾不得喝酒了,丢了酒碗,有模有样地翻开地上中年人的眼皮看了看,点头道:“我还以为是羊癫疯呢,原来不是,你看他脸黑得像个锅底似地,黑面神这说法倒也妥贴。” 粉店的老板是个中年妇女,店里出了事,正急得不得了,忙问道:“两位老人家不要打马虎眼了,黑面神是什么瘟神?” 舅舅揉了揉亮红的脑门,笑道:“这个待会再说,麻烦你拿几颗蒜米,兑一碗水给我。” 那老板才不管什么是黑面神呢,她只想把地上的瘟神送出门,这下听得有救,赶紧找蒜米兑了一碗水来。 舅舅叫老头一起帮忙,将中年人的嘴掰开,将蒜米水灌了进去。 喝了蒜米水,那原本死狗似的中年人胸膛一阵起伏,剧烈地咳了几下,张嘴吐了起来。 老板看得直皱眉,忍不住骂道:“你这个瘟神,好死不死,偏偏到老娘这里来。” 那中年人吐了一地的黑水,脸色变好了些,他抬眼有气无力地看了看周围几人,也不说话,爬起来就往外走。 舅舅翻了翻眼珠子,也不再喝酒了,跟老头告罪一声,拉着我也出了门,远远地跟着那中年人。 中年人醉酒似地,一路跌跌撞撞出了集子,寻了条路往山里去了。 我禁不住好奇,便问舅舅道:“什么是黑面神?” 舅舅可能还有点晕,甩了甩脑袋,沉吟道:“黑面神是坛神,跟舅舅家的邪神一样,听说是从九里山一个瑶族老婆子那里传出来的,这种法子邪得很,跟降头术差不多。” 我听见不是勾魂蛊,便放心了许多,这时见舅舅大有跟着那中年人回家的势头,便问:“那人不是好了么?我们还跟着他做什么?” 舅舅摇头道:“这你就不知道了,舅舅家虽然供着邪神,只是当做一种传统,从来不用。老话说不见棺材不流泪,坛神是不到黄泉不松手。这人中了黑面神,先是半夜鬼敲门,接着是五鬼勾魂,七天一到,阎王落轿,神仙都救不了。” 我听得有点毛骨悚然,好容易赶一次集,却碰上了这档子事。舅舅也不是烂好人,他既然要跟去,那就是有不得已的缘故,我也不好再问。 那中年人走了一阵,见我们始终在后面跟着,便停了下来,黑着脸道:“你这老人家,跟着我做什么?我又没有香米给你。” 舅舅微微一笑道:“也别怪我冒失,你如今事事不顺,月前走了媳妇,家里留下个半大的孩子,天天喊娘,这两天晚上,一到半夜就有鬼敲门,我说的对不对?” 中年人脸色一变,眼珠子瞪得像牛眼似的,指着舅舅骂道:“原来是你用邪法害我?” 舅舅一愣,笑道:“莫急,我要是想害你,只要一炷香,动动口就行了,何苦跟着你,你家徒四壁,又没什么可图的。” 中年人想了想,也觉得没道理,转身正要走,忽然又想起什么似地,噗通一下跪在地上,急切道:“老人家,是我瞎了眼,你能不能救救我,我给你打一辈子长工都行。” 舅舅一把将他扯起来,摇头道:“我可受不起,你把事情说来,我才好想办法。” 中年人得了希望,说话也灵便了许多,这才把事情说了出来。 原来这男人叫石三,一个月前老婆跟人跑了,他带着孩子寻死寻活也没能找回来。他一个人带着孩子,家里乱成一团,也没心思干活,整日里觉得了无生趣。 就在前天晚上,两父子睡到半夜的时候,忽然听见门外有人敲门。他以为是老婆回来了,赶忙起来看时,却看见个老山鬼杵在门外,顿时将他吓破了胆。两父子关紧了门,战战兢兢地睁着眼过了一夜。 第二天晚上又听见敲门声,他知道是那老山鬼,便再也没敢开门去看。 这一阵惊吓将他折腾得不轻,他今天到镇里赶集,心里压抑得很,就想着去打一碗酒喝,谁知道酒刚喝了一口,就觉得脑袋里炸开了一般,接着便不省人事了。
第四十八章 还魂经 老山鬼刚一走,香案上镇着的木人像突然嘭的一声掉了下来,贴在上面的纸符风化似地碎成几块,人像顶部吱吱地冒出一股黑水,顺着像身流了下来,浴血似地,极是诡异。 石三脸色一僵,失了魂一般,仰面直挺挺地翻到在地。 那孩子看见父亲没来由地一头栽倒在地,顿时吓得哭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正要去扶。 舅舅赶忙拉开他,摇头道:“不要动他,一会就好了。” 说着掐指在石三眉心一按,喝道:“三火聚魂关,开!” 石三喉咙里嘶吼一声,像是从噩梦中惊醒一般,突然睁开眼睛,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喘了几口粗气,骇道:“老人家,我刚才好像死过去了,看到了很多过世了的人,我父亲也在里面,这是怎么回事?” 舅舅笑道:“那人知道我破了他的驱鬼法,情急之下,才催动符咒,要将你生生地拉下黄泉。还好我提前闭了你的魂关,要不然你就真的下去了。” 石三脸都青了,喃喃道:“这世界上真有阴曹地府?” 舅舅笑了笑,摇头道:“你去的那地方,只是阴阳交界,地府的边都没摸着呢,生魂是进不了阴司路的。” 旁边那孩子哪里见过这种阵仗,顿时吓得用双手死拽着石三,身体筛糠似地发抖,又哭了起来。 石三不耐烦道:“你怕什么,活人还怕死鬼?老子都死过一回了,没什么好怕的。” 舅舅说:“这孩子阳火弱,害怕是正常的,一会我给他画张符,贴身戴半个月就没事了。” 石三点点头,问道:“这事成了么?我老婆呢?” 舅舅沉吟道:“那人下咒不成,自食其果,如果他没有法子解,自己便要受那五鬼勾魂的滋味,他哪还有空去管你老婆。给我一件她随身带的东西,我用个法子将她叫醒,她自己就能回来了。” 石三赶忙进屋找了一阵,翻出一张裹头发的帕子来,递给舅舅说:“这是她经常戴的,行么?” 舅舅点点头,将帕子放在香案上,贴了张符,焚香念了一遍醒神咒,喝道:“五鬼引路,生魂返乡,去!” 堂前吹起一股冷风,呼啦啦出了门,往远处去了。 石三舒了口气,拍着儿子的脑袋哈哈笑道:“你妈就要回来了!” 那孩子惊魂未定,还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眨巴了下眼睛道:“你不是说我妈在舅舅家帮忙收苞谷么?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石三脸色有点尴尬,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索性不再理他。 他想了想,转头期期艾艾地对舅舅道:“老人家,那人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邪法,如果他有法子解开,那我这一家子不是白遭罪了么?我想求您,用个法子,也整他一回,好让我出口恶气。” 舅舅摇头道:“三灾六难命中苦,也是命中福,老话不是说,受得一苦,添得一福么。况且他以后自有报应,你要是去报复他,以后还要还到你头上。” 石三嘿嘿两声,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嘴上道:“老人家,您真是菩萨心肠。” 舅舅也知道他言不由衷,叹了口气,也没再理他,当下收了坛,画了个平安符给那孩子,便坐着东一句西一句的闲扯。 过了个把钟头,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中年妇女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 那孩子眼尖,叫了声妈,一阵风扑了上去。 那妇女却是王桂芝,只见她蓬头垢面,全身湿漉漉的,衣服还破了不少,狼狈得很。 王桂芝看见儿子,一阵迷糊,仔细想了一阵,恍然大悟道:“我这段时间迷迷糊糊的,也没个记性,我都做了些什么了?” 石三诧异道:“怎么回来这么快?” 舅舅笑道:“阴鬼引路,当然快了,你没听说过有人半夜撞了鬼,一口气走几百里路么?” 王桂芝看见家里有生人,忙问道:“这是哪里来的客人?” 石三这才确定老婆真的回来了,走上去,一家三口凑到一处,七嘴八舌地说起了前因后果。 说了一阵,王桂芝终于明白出了什么事,顾不得诉苦,赶忙对舅舅道:“老人家,您真是活命的菩萨,您救了我们一家子,我们就是给您打一辈子的长工也回报不了——” 舅舅笑了笑道:“我又不是地主,要长工做什么,不过我还真想跟你们讨一件东西。” 石三爽快道:“老人家,您只管说,只要拿得出的,我石三没有二话。” 舅舅说:“你父亲在世的时候,我也听说过他,你们家有一本还阳经,我想借来看一眼。”
第四十九章 死婴灵
石三的父亲人称石太公,老头子不知道从哪里得了一本还阳经,没有别的本事,就是有一手活死人的偏门。活死人当然不是将死人给弄活了,而是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在,他就能将你救回来。 石太公凭着这一手,倒也真救回了不少人,也算是一个奇人。在农村,会这些偏门的人不在少数,就比如说草药,有些人只懂一味草药,会治一种病,高血压冠心病偏头痛之类的,百试不爽,但别的就不会,这就叫偏门。 外公在世的时候,也曾想将还阳经借来抄抄,但两人没什么交情,石太公也没答应。还阳经又叫还魂经,属于术法一途,家里不供坛神的,将经书给你也没用。就像我父亲一样,虽然学了《天经》,但家里没坛神,那就是个空架子,用处不大。 石太公能活死人,自己却没什么福禄,家境很是惨淡,五十岁不到便死了。留下一对孤儿寡母,老太太熬了几年,也撒手西去,最后只剩下石三。在舅舅看来,这是他不懂三世书不明因果造成的,须知同样是将死的人,有些人阳寿已尽,回天乏术,而有些人福缘还没享完,属于枉死,他不分因果一囫囵地救了,那便要自食其果。 石太公死前可能有了觉悟,也没将坛神传给石三,还阳经的法门也就失传了。 石三两口子见舅舅要借还阳经,一阵面面相觑。犹豫了一阵,石三说:“书倒是还在,父亲没传过我,放在我这里,也只有让老鼠咬的份,老人家想要,就拿去吧。” 舅舅笑道:“我只是看一眼,也不要你的书。” 石三这才宽心,点点头,进屋翻了一阵,拿出一本皮纸写成的经书,递给舅舅。 王桂芝对舅舅说:“您就在这住几天吧,也可以好生琢磨。” 舅舅摇头道:“一晚上就够了,怎么好意思多打搅你们——” 一阵客套,王桂芝给我和舅舅铺了床,安排歇息。家里还没通电,石三便给舅舅拿了一盏油灯,顺带装了一碗茶油,让舅舅晚上看书。 待一家人出去了,我问舅舅道:“他要把经书送给你,你怎么不要啊?” 舅舅笑了笑道:“老话说,各师各法,他家坛虽然冷了,但是神还在,我如果要了他的书,石太公一生做的因果就落到我头上了,那不是自讨苦吃么。” 我说:“坛神能随便接么?” 舅舅说:“当然不行,做鬼事走的是阴间道,八命不够硬,那就接不了。接坛神的时候要有师傅授香持戒,批过命书才算入门,家里没有传承,想接都接不到。” 舅舅要看书,便叫吩咐我先睡了。 我脑子里幻想着以后舅舅会不会将邪神传给我,想了一阵,便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全身鸡皮疙瘩直冒,睁眼一看,床头赫然坐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孩。这小孩只穿着一件花肚兜,全身青紫,眼珠子翻白,小胳膊正拖着我的手,张着只有两颗门牙的嘴就向我咬来。 这时不见了舅舅,我便知道是鬼迷眼,顾不得害怕,翻手在掌心画了道符,念道:“天地清明,梦死还生!” 那小孩的嘴堪堪咬到我的手臂,我只觉得一阵钻心的痛,脑袋一昏,突然醒了过来。 房间里的油灯依旧亮着,灯芯烧得噼里啪啦地响,舅舅靠在床头上,眼睛直勾勾的,失了魂一般,手里的经书居然着了火,正冒着烟,已经烧了一半。 我立刻反应过来,他也着了道,心里一急,赶紧摸出铜钹哐哐哐地敲了三下。 钹声一响,舅舅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眼珠子动了动,哎哟一声将经书丢在地上。 我急忙问道:“舅舅,发生什么事了?” 舅舅甩了甩脑袋,沉着脸道:“我们被人用降头术勾了魂,还好你机灵,不然舅舅的老命都要丢在这里了。” 我听得一阵后怕,咂舌道:“什么人有那么大的本事?是那山药郎么?” 舅舅吁了口气,摇头道:“他哪有这本事,恐怕是他自己解不开黑面神,找了个靠山来对付我们,想用我们的魂魄来代替他。” 我顿时明白过来,那山药郎既然能学得黑面神,肯定也能请得师傅,当下问舅舅道:“现在怎么办?” 舅舅看着地上已经烧成灰的经书,叹了口气道:“可惜了。”他看见我的手臂,一把拉了过去,骇道:“死婴灵,好厉害的法子。” 我这时才觉得手臂一阵酸痛,仔细看时,手臂上印着一对青黑的牙印,牙印有点模糊,好像是从皮肤里渗出来一般,里面一阵痛痒,如同有虫子在里面乱爬。
第五十章 绝命蛊
身体里有别的东西在爬,那是什么滋味,想想都知道。我吓得不浅,下意识地用手挠了一把,这一挠不要紧,一阵钻心的痛痒传来,那道青黑的印子像墨水滴进了清水中,越扩越大。 舅舅一把拉开我的手,说:“这是尸毒,不要挠,等它走进血脉就麻烦了。” 我说:“这不是跟被鬼打一样的么?” 以前常听人说,被鬼打的时候身上就会莫名其妙地青一块紫一块的,我还以为就是这种。 舅舅摇头道:“那可不一样,这是死婴灵的尸毒,死婴灵,光听名字就知道,是用枉死的婴儿弄成的,邪得很。” 我一听觉得很熟悉,急忙问道:“是不是萧家养的那种?” 舅舅说:“萧家那个是恶鬼,可没这个厉害。死婴灵用的是三绝时生的婴儿尸体弄成的,所谓三绝时就是绝命、绝后、绝三世,那个时候出生的人,活不了,也没有投胎重新轮回的机会,很少见。死婴灵专门用来勾人魂魄,老话说,死婴灵,绝命蛊,黄泉路上不回头。” 我看着青黑一片的手臂,害怕道:“舅舅,那我是不是没救了?” 舅舅嘿嘿一笑,说:“你知道以前中了死婴灵的人怎么样么,他们觉得又痒又痛,于是就使劲挠,谁知道越挠越痒,后来就到树上去蹭,像牛蹭痒一样,还是不管用,就用刀把肉挖出来,挖着挖着就没气了。” 我见舅舅说得轻巧,倒也不怎么害怕了,只是再也不敢用手去挠。 舅舅吓了我一阵,又说:“这尸毒会传染的,比瘟病还厉害,我们先出去吧,留在这里只会害了他们。” 我点点头,看了一眼地上烧成灰的经书,问道:“那经书怎么办?” 舅舅叹了口气,说:“还好我已经看完了,留给他们也没用,不懂因果,用了只会害了自己。” 当下舅舅也没跟石三告辞,拉着我悄悄出了门。 这时天还没亮,夜间山里雾气重的很,到处茫茫一片,只依稀看得到山势,很是阴郁。 进了山路,舅舅掐个手印,反手扯了一根茅草,在手背一带,划了个口子,沾了血,绑在我手腕处,叮嘱道:“不要解开,要不真的神仙难救了。” 我点头表示省得,问舅舅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舅舅沉吟道:“对方既然使出这么歹毒的法子,连我都着了道,说不得要上门去找他了。再说,这尸毒也只有他能解。” 我说:“你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么?” 舅舅笑了笑道:“那死婴灵怎么来,我们就怎么去。养死婴灵的人,一生孤寡,近不得生人,他们都自己住在偏僻的地方,所以也不怕他人多势众。” 说着从挎包里取出一张符,折成个纸蚂蚱的模样,念了一阵咒语,喝道:“巡夜鬼差,指路神仙,去!” 身边无端端吹起一阵阴风,那纸蚂蚱扑啦啦沿着山路向前飞去,也不管黑灯瞎火的,好似认得路一般。 纸蚂蚱寻着路,穿过老山林,一直向上飞。四周已经没了人烟,到处都是灌木丛,荒草遍地,一片寂静。 走了好一阵,终于到了一个山坳,拗口朝南的山壁下搭着一座小茅屋,纸蚂蚱飞到这里便消失了。 舅舅带着我来到茅屋前,只见屋前横着一个用篱笆围成的园子,园子里种了些瓜果蔬菜,倒像是是普通人家,任谁也想不到这里面就住着个会使黑面神的瘟神。 舅舅示意我不要出声,伸出手指在篱笆上弹了几下,将竹片弹得咚咚响,喊道:“老人家,远路来的人,借个福缘。” 那屋子里黑漆漆的,也没见动静,我小声对舅舅说:“他是不是睡着了?” 舅舅嘿嘿一笑,说:“谁睡了他都不能睡,他只是不想见我们。” 我望着园子中的路,硬着头皮说:“我们过去敲门吧。” 舅舅摇头道:“别看着园子小,进去了也许就出不来了,窍门多着呢,他既然不出来,我们就在这等他吧。”
第五十一章 猴医生
屋里的人不出来,我和舅舅也不敢随便进去,便搬了块石头靠着篱笆坐下等天亮。 这家人周围的环境古怪得很,死水潭似地,飞禽走兽,蛐蛐爬虫等活物的声音一点都听不到,静得可怕。 舅舅跟我说,家里养了凶神,那就是生人勿近,不但这样,连鸟兽爬虫都要避得远远的。俗话说阴司鬼神阎王管,凶灵尸煞避三尺。恶灵、尸煞、毒蛊,这些都是大凶之物,阎王见了也头痛。 舅舅家供的邪神也是近似于这类凶物,只不过坛神具有镇宅辟邪的作用,才显得稍微和善了些。 坐了一阵,屋里突然亮起一盏灯,灯光从窗窟窿里照出来,照得园子里影影绰绰的。 我只觉得头脑一昏,舅舅一把将我拉起来,脚下倒踩三步,掐了个手印,望着前面,嘿嘿地干笑了几声。 这时再看,眼前哪里还是那个巴掌大的园子,只见一个差不多一亩大小的菜地横在面前。菜地四周围的也不是竹篱笆,而是尖利野毛刺,筷子般粗细的绿幽幽的倒刺挂满一片,看得人头皮发麻,这要是不小心撞上去,非得弄个皮开肉绽不可。 菜地中间有一条小路直通到茅屋的门前,茅屋的大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里面窜出一道白影。白影一阵风来到近前,却是一只白毛老猿。 老猴子鼓睛暴眼,冲着舅舅一阵龇牙咧嘴,样貌很是凶恶,仿佛一个不好就要张嘴咬来。 舅舅嘿嘿笑了一声道:“你这畜生,难道也想讨一点苦头吃?” 老猴子抓耳挠腮,人模人样地想了想,吱吱几声,招了招手,示意我们跟它进去。 我被这屋子里的主人那诡异的障眼法吓得不浅,忙对舅舅道:“这个人厉害得很,我们还是别去了吧。” 舅舅笑了笑,拉着我跟上那老猴子,一边说:“子夜莫问鬼,访贤须趁早,现在不进去,换了别的时辰来,舅舅可不是他的对手。” 我顿时也明白了,访人问鬼都是一个道理,讲究的是时运。掐准了时辰,做事事半功倍,否则只会劳心劳力,说不定还做了无用功。 进了屋子,只见大堂中央弓背坐了个半百老头,老头头上包着个帕子,脸色灰白,一只眼珠子浑浊无光,却是半个瞎子。 老猴子一进屋,纵身跳到它主人身边的一张凳子上,也学着老头子弓背坐着,很是滑稽。 舅舅也没跟老头打招呼,径直走到神坛前面,那神坛上供着个黝黑的神像,神像怒眼横睁,很是凶恶。在农村,家里不是做这一行的,基本不会供什么神像,顶多只能供个画像。舅舅取了三支清香,掐个手印,伸指啪地一弹,凭空点着了,插在香炉里。 那老头脸色一变,皱纹都堆了起来,半晌才问:“你学的是哪一门?” 舅舅笑了笑道:“我学的是杂学,比不得您老人家的法门。” 老头苦着脸,干巴巴地说:“你可不要糟践我,一般人进了我的门,可不敢去上香,就算是上了香,坛神也是不受的。” 舅舅也没跟他解释,指了指我的手臂说:“老人家,我这孩子命薄,受不起折腾,我想跟你讨个方子,治一治他这怪病。” 这时,我那条手臂自茅草捆着的地方往下,已经变得像个发了霉的萝卜似地,不痛也不痒,完全失去了知觉。 老头看得明白,叹了口气,向他那只老猴子招了招手,叽里咕噜几句,接着对我说:“小娃娃,不要怕,把手伸出来。” 我看了看舅舅,见他点头示意,便把胳膊伸到老头面前。 老头拿着手,叽里呱啦念了一阵,那老猴子早得了吩咐,这时凑上来,张开嘴,在我手上啃骨头似地舔了起来。 说来也奇怪,被老猴子舔了一阵,手上的青气渐渐地消了下去,手臂虽然仍旧微微有点肿,但已经有了酸痛的知觉。 老头喝退猴子,嘎嘎笑道:“我家这只猴子,能治百病,一般的医师可比不得。”
第五十二章 无归路
在农村,还真有人养猴医生的。这种猴子聪明无比,但凡家里有牲畜,或者是人得了头痛、胀气之类的毛病,将猴子牵来,让它捣鼓一阵,多半都能药到病除。 老头这只猴子就更不用说了,通过精血喂养而成,可以称作是老山鬼,近乎灵异,阴阳两界都可去得,这也是黑面神这一门最大的倚仗。 猴子得了老头的夸奖,龇牙咧嘴地直叫唤,显得很是兴奋。 舅舅看得直皱眉,哼了声,对老头说:“做我们这一行的,讲究的是一个缘法,不撞神山不回头。我拜了你的坛神,也算敬你一尺,如今坛神碰了头,你得给我个说法。” 老头将那只完好的眼睛眯起来,也看不出是什么表情,过了一会,才慢悠悠地说:“你学的是阳法,我修的是鬼术,不到鬼门不罢休,回不了头,还有什么好说的。” 舅舅摇了摇头,说:“那可不行,要不是你弄点把戏,害我烧了经书,我也不会欠那石三一世因果,这担子我可担不起。” 老头忽然一阵嘎嘎的怪笑,带动着那只坏了的眼珠子也一抖一抖的,很是恐怖。笑了一阵,他将脸一沉,说:“我接了黑面神,就没想过走轮回路,所谓债多不压身,你要我还也可以,只要你拉得动我!” 舅舅嘿嘿一笑,说:“拉不动你,那是我自己没用,活该受罪。” 说着舅舅从挎包里掏出八卦图,径自铺在地上,又将桌上的油灯放在图中间,自己坐稳了旗门,便拿眼看着老头。 老头叹了口气,起身在神坛上了炷香,用块黑布将坛神盖住了,这才过来,眯眼坐在舅舅对面。 见了这阵仗,那只老猴子好像明白了什么,一阵抓耳挠腮,很是焦躁。它冲舅舅吱吱几声,张牙舞爪的,却又害怕,畏畏缩缩地不敢上前。 舅舅掐了个手印,拇指在老头眉心一按,念了一阵咒语,喝道:“坛神还愿,福禄喜神,起!” 大堂里无端端刮起一阵阴风,阴风吹得两人衣服、毛发都飘了起来。两人中间那盏油灯闪了几闪,灯光忽然变得阴惨惨的一片,很是诡异。灯光一暗,大堂里好像变成了鬼域一般,各种恐怖的尖叫声、哀嚎声、阴笑声响成一片,整一个百鬼夜行的景象。 舅舅眯着眼睛,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念动咒语。对面的老头可就精彩多了,皱巴巴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时哭时笑,嘴里叽里呱啦乱喊,听不懂他在喊些什么。 念了一阵,舅舅突然喝道:“福禄,喜乐,长寿,不拖不欠,去!” 对面的老头咿呀一声,似乎是咬破了舌尖,张嘴吐了一团血沫子出来。老头气得直翻白眼,骂道:“你们这些饿鬼,得了吃食,趁早走开。” 阴风吹过,那团血沫子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不见一点印迹。 舅舅收了印诀,油灯亮了起来,鬼叫声也不见了,屋子里顿时又恢复了平静。 老猴子一个纵身窜到老头肩上,爪子在老头的头顶刨地似地乱翻,待到确定老头无事,这才消停。 舅舅点点头,对老头说:“有你的宏愿,石家这代倒是可以保得平安,至于富贵,命里无时莫强求。” 老头脸色青白,有气无力地说:“唉,谁让我一时贪心,把法门传给了外人,这下倒好,早晚三通祈愿经,老头子我嘴皮恐怕都要磨破了。” 舅舅笑道:“他给了你什么好处了?” 老头苦着脸道:“那人,一张嘴皮子能把死的说成活的,我耐不住他唠叨,收了他十斤红糖,传了他一手——” 舅舅叹道:“手艺不好传,坛神不好接!” 老头也说:“谁说不是呢,你倒还好些,我是没有回头路的,只能走到黑。”
第五十三章 鬼新娘
舅舅跟那老头非但没有结怨,反而有点彼此惺惺相惜,当下两人坐着扯起了老黄历,讲点鬼神经,一直坐到天亮。 那老猴子坐不住,上蹿下跳一阵,跑进屋子里,捧了个小陶罐出来,递在我手上,吱吱叫个不停。 我这时也不怕它了,接过罐子,看了看里面的东西,却是白花花的一片,跟猪油似的。 老头哈哈笑道:“这个鬼东西,什么都藏不住,小娃娃,吃吧,那是蜂蜜。” 老头说,这是岩蜜,只有石山区才有。蜜蜂在石窟窿里筑了巢,每日里采百花之精炼个不停,等待蜂房熟了,蜂蜜就会滴下来,掉在石头缝里,天长日久的,就结成了膏状,很是稀奇。 舅舅点头道:“你身上刚去了秽气,正好吃点岩蜜,洗洗肠胃,免得落下病根。” 我用勺子舀来吃了几口,甜而不腻,很是新鲜。那老猴子看我吃得欢,耐不住馋,张嘴就向罐里舔来。我想起舅舅说老山鬼专吃脑髓,虽然也不一定是人的脑髓,但总让人觉得恶寒,被它这一搅,便没了胃口。 又坐了一会,天已朦朦亮。舅舅跟老头聊尽了兴致,正要起身告辞,就在这时,隔壁的偏厢里突然传来“嘭”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两块老木头冷不丁地撞在了一起。 老猴子听得响动,哐当一声丢了蜜罐,冲着那屋子吼了几声,样子很是凶恶。在这一行里头,老山鬼被叫做黑面神的守山门神,邪异得很。民国以前,大户人家的墓葬里放的东西可不少,金银首饰,瓷碗陶罐什么的,招人眼红,于是就用老山鬼来守墓,弄点古怪,吓唬那些想发阴财的人。 时代在变,世道人情也在变,现在的墓葬习惯可就简单了许多,顶多在死人手里塞几个铜钱。老山鬼无墓可守,便只好呆在家里,做个镇宅灵神。家里有灵神镇宅,不但百鬼莫近,连家什器物的响动都很罕见。老猴子这个做派可就让人奇怪了。 舅舅皱了皱眉头,一声不吭的,起身拉着我就走。出了大门,穿过菜园子,老头在后面慢悠悠地赶了出来,叫道:“老弟,莫要急着走。” 舅舅停下步子,笑道:“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 老头整了整头上的帕子,怪笑道:“出门三尺地,转头无人情,这是你们的规矩,我可不讲究。” 在那时候,但凡进门做客,得了吃食,主家有事求你,你也不好拒绝。出门三尺地是墨工在外做客的道理,那意思就是,在别人家做客,碰上不愿沾染的事情,出了大门三尺地,离了高堂,主家要是强求,你也可以不讲人情。 舅舅没想到这老头百无禁忌,一时失算,无奈道:“老人家,你都办不了的事情,找我有什么用?” 老头摇了摇头,叹道:“你也知道,我这一行不走轮回路,阴司鬼神,菩萨神仙都请不动,很多事情只能做个虚架子,这次要不是真的难办,我也不愿求你。” 舅舅想了想,半晌才说:“是个什么东西?” 老头见舅舅松了口,赶紧摘了舅舅的挎包,一边说:“你自己来看吧。” 当下老头又带着我们进了屋,向偏厢走去。偏厢里头堆着些杂物,一个石磨,还有一个舂米的臼窝,靠墙的地方,赫然用凳子支着个黑漆漆的棺材。 我这才明白两人在打什么哑谜,其中的玄虚大概就在这里了。 见了棺材,舅舅皱眉道:“你还把它弄到家里来了?” 老头点头道:“主家人抬不动,后来勉强埋下去了,无端端的又从土里面钻了出来,我只好让阴鬼抬到家里来了。” 老头说着向老猴子打了个眼色。老猴子得了吩咐,窜到棺材边,伸爪在棺材盖上咚咚地敲了几下,接着将盖子挪开一半,露出里面的东西来。 只见里面躺的却是一个穿了老衣的姑娘,这姑娘大概也就十七八岁年纪,样貌很是普通。只是这姑娘脸色惨白,瞪着双眼,眼珠子已经没了黑眼仁,像两个剥壳的煮鸡蛋似地,很是瘆人。 老头摇头晃脑地说:“这姑娘也是个可怜人,刚结婚三天就死了,什么福分都没享到。这不,每天晚上自己开了盖子,一阵风似地出去,天亮了才回来。” 舅舅伸手到棺材里,掐个手印,在姑娘眉心一按,反手将她眼皮合上,沉吟道:“走鬼我倒是见得不少,行尸还没见过,她去哪了?” 老头脸皮抽了抽,咧嘴道:“还能去哪,鬼新娘,夜回房,她自顾着继续做她的新娘去了。” 这倒着实吓了我一跳,阴鬼还魂倒也罢了,没听说过拖着尸体还魂的,这简直闻所未闻,难怪老头办不了。 舅舅挠了挠头,说:“既不是鬼煞,也不是尸煞,如果真是拖尸还魂,那可就麻烦了——”
第六十四章 鬼引路
从老头家里出来,赵小豪将药果拿了出来,仔细一看,却是两个野生魔芋。魔芋在农村很是常见,山沟背阴的地方就经常长有。 农村妇女纳布鞋的时候,通常先将魔芋烧熟了,和水捣成浆糊状,用来粘合布匹,既牢靠又舒适。除此之外,还有手巧的人能将魔芋做成豆腐,我母亲就有这样的手艺。 将魔芋用来作救死草,我还是头一回见。但农村就有这样的偏方,老话说一把草能撑死一头牛,凡事到了只差临门一脚的时候,往往就能乱烧香火碰真神。 当时村里有个妇女,得了胃癌,也没钱医治,活生生地躺在家里等死。后来因为受不了病痛的折磨,就自己去找了一把断肠草来吃,想来个一死了之。谁知那断肠草一吃下去,非但没有死成,反而将癌症治好了七八分。就这样又好好地活了好几年,后来才因为别的病症死去。真可谓是断肠草医死人。 偏方也并不是每回都能凑效,你在农村访药的时候,知情人一般都会先卖个关子,看你是否真的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得知你的境况,他才会神神秘秘地告诉你:我给你介绍个人,他那里有个方子,不妨试试。那意思就是死马当活马医了,即便是出了事,你也怨不得他。 有些人一生都没个病痛,到了一定的时候,一次感冒都能要了你的命。所谓病来如山倒,阎王催上桥,救都救不急。赵小豪的老父亲就是这样,眼看着就要咽气了,还顾得上什么,只好病急乱投医了。 赵小豪带着我一路小跑回了家。赵家离吴家坪倒也并不远,只隔了几道弯。那地方是个小山沟,沿着两侧的土坡子,零零散散地坐落着几户人家,显得很是冷淡,没多少烟火味。 赵小豪的家是个老木架房子,顶上盖着发黑了的茅草,四壁围着竹篱笆,端的是个破烂家室。这时家里已经来了不少亲戚邻居,帮着打扫屋里屋外,还有几个人甚至把棺材板翻了出来清洗。 看到这境况,我心里一愣,莫非老头子等不到药,已经死了? 其中一个老头子看到赵小豪,气不打一处来,劈头盖脸地骂道:“你这个败家仔,都这时候了,还没忘记往外跑,你——” 老头似乎是气急了,脸皮胡子直哆嗦,眼里含着老泪,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赵小豪脸色一变,也没理他,闷头进了屋,来到老父亲的房间。房门外站几个妇女,也没人出声,静悄悄的。一个老太太红着眼,见了赵小豪,忙道:“大先生在里面,那东西你找来了么?” 我一听舅舅来了,便知道这老头暂时死不了。我跟了舅舅这么些日子,尚且弄不清楚他到底会多少鬼神秘术。别的不说,单单是前面在石家得的还魂经,即便是老头真的阳寿已尽,舅舅也能让他拖到子孙尽归,最后来个生死告别。 进了房间,只见舅舅正坐在床前的凳子上,手里挽着一根麻线,皱眉不语。床上躺着个老头子,老头面色发青,无声无息的,那麻线正绑在他的手腕上。 赵小豪忙问道:“大先生,我父亲他怎么样了?” 舅舅抬起头来,吁了口气,笑了笑道:“还好,还好,快去把药整好,我只是吊着他的魂,晚了就来不及了。” 赵小豪一听放下心来,赶紧出去弄他的药去了。这时屋里已没了别的人,我便问舅舅道:“他阳寿尽了么?” 舅舅摇头说:“阳寿没尽,不过他肝区有个大毛病,加上受了惊吓,只剩下一口气了。要是靠他自己,那就只有往生去了。“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便问:“命不该绝,阎王会收么?” 舅舅笑道:“怎么不收,大不了下一世再还给你。命这种东西,你争就有,不争就没有。” 没说几句,赵小豪就端了一碗黑乎乎的药水进来。舅舅站起身来,伸手在老头腰腹间一拍,老头像条虫子似地,呼啦一下弹了起来,坐在床上。舅舅伸指捏开老头牙关,示意赵小豪灌下去。 那药水散发着一种刺鼻的怪味,刚一入口,老头便呛得咳了起来,眼泪鼻涕一起流。咳了几下,老头突然睁开眼,趴到床沿,吐出一阵黄白之物。 待到老头止住了呕吐,舅舅解开麻绳,笑道:“老哥,怎么样?” 老头看了看四周,半天才回过神来,长出了一口气,惊魂未定地说:“天源啊,我这回真是黄泉路上走一遭了,那些个鬼怪,使劲扯着我往前走,你要是不救我,大概就真的见阎王去了——” 舅舅笑了笑,正色道:“你昨晚碰见什么了?” 老头脸色一变,半晌才说:“我都没敢跟人说啊,老哥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还是第一次碰见鬼引路,要不是听到一声狗叫,我当时就回不来了啊!”
第六十六章 多磨难
我们在生活中,做某些事,眼看一目了然,似乎触手可及,但要真正做起来,却未必尽如人意。别人做得,你却未必做得,一句话道尽了人生艰难沧桑。 姻缘隔三世,老死不相见,那得是多么凄惨。福禄、寿数、姻缘、子嗣,这是一个人活在世间最基本的福祉。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今生能有个共白头的伴侣,无论歹也好,好也罢,都是一种福分。人到暮年,最怕老无所依,那时候,齿牙松动,腿脚也不灵便,说话也是三长两短没个谱,不招人待见,用农村的话来说就像个“鬼东哥”似地。(鬼东哥:方言,指的是不跟人说话,一个人在角落里一呆就是半天的人。) 世间有很多夫妻,年轻的时候吵吵闹闹,到了晚年,却能够互相依靠。饭菜生了给你煮烂一点,茶水凉了给你烧烫一点,相互说几句没有边际的话,这些细节只有同床共枕数十年的夫妻才能体贴。 姻缘隔三世,说的是夫妻缘分,见与不见,那还得另说。简而言之就是,今生无缘,来世修福报,第三世再聚首。一男一女结成夫妻,那是两种家庭关系的大融合,即便感情再好,也不见得就会一帆风顺。在此之中,你还得面对宗亲的万般诘难,旁人的撺掇挑唆,端的是好事多磨难。 听得舅舅说起赵小豪的姻缘,老康爷脸色稍微好了些,也不再骂,伸长脖子听着。赵老头这会缓过气来,有了点精神头,急切问道:“那他这事能成么?” 舅舅笑道:“成不成在个人,就算是上天注定的,你不去争取,不愿受那磨难,那也是一场空。” 赵老头点了点头,叹口气道:“大先生,也不怕跟你说,那家人我也见过,人家父母就是嫌我们家穷,连个墙壁都是透风的,死活不同意。我说吧,这姑娘找哪家的不一样,只要不残不傻,不嫌弃咱们,那就行了,干嘛非得要这一个呢。” 舅舅摇头道:“夫妻讲的是缘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街天去赶集,集子里那么多大姑娘来来往往,为什么都跟你没这缘分?这种事,勉强不得。” 赵大娘苦着脸,皱眉道:“那还能怎么办,老拿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咱们虽然穷,也不能少了志气。我这不到处找人帮他去访,那些姑娘哪个不好的,他偏偏都看不上,简直就是要把我们当父母的给气死啊!” 当时在农村,养个儿女那都是一大苦,含辛茹苦地拉扯大,还得盼着他们成家,这才能解脱,也难怪老两口这么着急。 舅舅想了想说:“我晚上给你翻下三世书,看看缘深缘浅,缘分够了,自然能逢凶化吉,缘分不够的,只能听天命尽人事了。” 赵小豪本来已经有些悲观绝望的,得了舅舅的支撑,可谓绝处逢生,加上老父亲刚刚在黄泉路上捡了条命回来,心里畅快不少,也顾不上羞赧,便讲起了那姑娘的来历。 说来也巧,那姑娘却是三湾刘家的闺女。老父亲叫刘强,是刘贵的大哥。老头子死的时候,场面乱糟糟的,我和舅舅都没注意到刘家还有这么个姑娘。赵小豪也只是跟这姑娘打了个照面,记得个大概。 当时农村还有对山歌的习惯,大家下地干活的时候,你在山那边,我在山这边,你唱一句,我对一句,很是热闹。我的哥哥余天怜就很喜欢唱山歌,他用笔记本记了不少歌词,有事没事就哼上几句,也算是一种消遣。 老赵家在三湾有一片山头,种了满山的杉木。当时种杉木叫做种经济林,树苗都是村里免费提供的,所以大家情绪比较高,树苗种下去了,还经常去打理。赵小豪在这里干活,就不时能碰上刘家的姑娘。两人本来早有眼缘,就这样一回生二回熟,相互之间对对歌,很快就有了好感。 那段时间,赵小豪就像着了魔似地,有事没事就往三湾那片地头跑。老两口在家收稻谷收玉米,忙得焦头烂额,他也没心思去帮忙,每天只想着去见那姑娘一见。 老两口清早一起来,晃眼就不见了儿子,气得不行,好不容易逮住他一问,才知道有这回事。两口子一合计,心想这也是好事,儿子年纪到了,找个媳妇来管着,也省得他到处乱跑,没个着落。 一家子商量了一番,就去找了个相熟的媒人到刘家去探探口风。媒人到了刘家,七拐八拐地就说到了这事。那姑娘没什么意见,说父母做主就好了。刘强两口子可没少见上门提亲的,也不表态,先问起了赵家的家底。 媒人费尽了唇舌,说赵家虽然家境不好,但孩子实诚,用钱也紧手,不是个浪荡的人,也算配得上姑娘。刘强一听顿时下了脸,那可不行,家境太差了,就算你再实诚能干,还能从几块破地里刨出金子来不成。那媒人跟刘家也是熟悉,吃了一顿闷棍,再也不好说话,只好灰溜溜的回来了。 赵小豪得知了刘家的态度,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整日里唉声叹气的,茶不思饭不想,弄得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从那以后,他也没心思去三湾了,闷在家里,跟老父母怄气。 那姑娘的心思也在赵小豪身上,许多天不见他的踪影,很是着急。就在前几天,姑娘托人给赵小豪送了个绣花的手帕过来,又带话给赵小豪说,只要他不怕,就悄悄地去接她过来,两人先把日子过上,等生米煮成了熟饭,家里不同意也得同意了。 赵小豪得了消息,把心一横,当晚就要去接那姑娘。老两口觉得不妥,两家虽然不是同一村的,但也离得不远,偶尔还能见到,就这样由着孩子胡来,最后非但走不成亲戚,还得结成冤家,四邻八乡的还得被人戳脊梁骨。两口子苦口婆心地劝了一阵,也没劝住儿子,只得由着他去了。 再说那带话的是个妇女,嘴里也不严实,这边刚带完话,那边就在三湾传开了。刘强两口子听得风声,气得差点没吐血。老话说种棵白菜还能啃两口呢,你就这样白手跟人跑了,老三件都没一个,还不让旁人笑掉大牙。当晚两口子就把女儿看得死死的,半步都没让她出门。 赵小豪在三湾村口眼巴巴地等了一夜,也没见姑娘出来。到了天亮,便一个人如丧家犬一般回了家。老两口见儿子一个人回来,心里松了口气,却也不好受,只得憋在心里,像吃了口老黄连一般。
第六十七章 傻人福
在农村,传统家庭夫妻关系的一大特征就是:老公喝醉酒回家,免不了要将老婆毒打一顿,或者是被老婆毒打一顿。两口子吵吵闹闹,老公一般都站在上风,逞足了口舌手足之欲,难免会心虚后悔,这时候就会色厉内荏地对老婆说:“去叫你后家的人来吧,我不怕他们!” 哪家娶了新媳妇,街坊四邻在议论的时候,说得最多的就是新媳妇的娘家如何如何。娘家送嫁妆拿得出手,送亲的人多,男方多少有点顾虑揣摩,姑娘进门之后,受的气就会少一些。 赵老头两口子反对儿子跟刘家姑娘不媒而合,也是出于这方面的顾虑。赵家宗族可没刘家那么大,白白拐了人家的姑娘,到时候娘家问起罪来,就这几个人,还不够人家一肩挑的。 这样坐着唠叨了一阵,天色渐渐晚了下来。老头子精神依旧萎顿,强撑着下了床,预备干点什么家务。像这些老苦力,你要真让他闲着,他还嫌不自在,手里有点活做着,反而充实满足。 前面说到,赵小豪还有个傻子大哥,学名叫做赵小刚。因为从小就既傻又痴,大家叫惯了他傻子,真正的名字倒是很少能记得的。傻子不通什么人事,吃过早饭,也不管老父亲要死要活的,赶着牛就上山放牛去了。 这会太阳下山了,傻子才赶着牛晃悠悠地回来。老赵家养的是头黄牛,那牛圆滚滚的,很是肥大。这年代,家境稍微好点的都养水牛,水牛力气大,耙田耕地比黄牛要好使得多。老赵家这头牛,单看架势,比那水牛也不差。 老话说傻人有傻福,像赵小刚这样先天有残缺的人,干别的可能不行,你要让他养点家畜,那绝对是养鸡鸡生蛋,养猪猪长膘,也算是一种额外的补偿吧。 傻子一脸憨厚相,粗手大脚的,这时跟在牛身后,手里抱着个花猫一样的东西。他看见老父亲正在屋檐下,便一颠一颠地跑了过来,嘴里咦咦哇哇的,把那东西递给老头子,含糊不清地说:“捡到的,捡到的——” 老头子仔细一看,哎呀一声道:“这不是白面么,你这狗东西,在哪捡到的?” 傻子往后山的方向指了指,很是得意的样子。白面那可是山上最好的野味了,野猫狍子之类的都比不上,很是稀少,我这一辈子也没见过几回,天知道他是怎么捡到的。 那白面身上看不出伤痕,被老头提在手里,也挣扎动弹,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老头,很是古怪。 舅舅仔细看了下白面,嘿嘿笑道:“本来还要费点功夫,它倒是自己来了。老哥,你去宰,记得喝一口热血,晚上就吃它的肉了。” 我这时才反应过来,老头在山上惊了魂,接着又被小鬼拖下了山沟,三魂至少去了两魂。生魂出窍,没了依靠,有的落在了草木上,有的落在了动物身上,有的甚至干脆到处乱飘。人要是失了魂,你还得去招回来,否则就是魂飞魄散了。 老头子的生魂落在了这白面身上,本来还要在夜里去漫山遍野的喊魂,这下倒好,被傻子给糊里糊涂的捡了回来,省了不少功夫。 老头子对舅舅的话深信不疑,也不多问,当下便自顾着去拾掇那白面了。刚好家里也没什么好招待,唯有几只生蛋的老母鸡也舍不得杀,这下倒是一举两得。 到了晚上,享过口福,舅舅便去洗脸漱口,准备给赵小豪翻一翻三世书。卜卦问鬼,唱经念咒,得先清净口舌,道行不够的,还得先沐浴更衣,洗去身上的尘垢,很是讲究。 三世书也有不同的看法,一种是看八字五行,命数流年,这是最基本的;另一种看的是来生托化,那是给死人看的;最后一种需要起命盘,三世因由,事无巨细,只要你想看,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做鬼事讲的是个根由,不管是鬼神侵室也好,还是凶星照命也好,都得有个来历渊源。赵小豪这事,看的是隔世姻缘,由今生往前世逆推,那就得立起命盘,神通画符影,灵鬼讲天经了。 老康爷忧心侄子的婚事,吃过晚饭,便早早地过来候着,预备饱一饱眼福,也好有个长短计较。我也是第一次见舅舅要使那三世通,心里很是好奇,眼巴巴地等着舅舅开坛。
第六十九章 命关劫
我和舅舅回来没多久,老赵家就厚着脸请了个媒人再去刘家提亲。这时刘家也是焦头烂额的,那姑娘一心要跟赵小豪过日子,可没少跟老两口怄气。老两口也不敢过分逼她,一是怕她气短,二是怕她来个先种白菜后围园子,弄得大家低头出房门,逢人矮三分。 老赵家的媒人进了门,刘强两口子嘀咕了半夜,最后勉强答应了。老赵家勒紧裤腰带,一年之后把姑娘娶进了门。真可谓是隔世姻缘磨难多,福缘修尽到白头。小两口结婚的时候,还请舅舅坐了上席,代表主家陪那送亲的宾客。 赵老头三年之后因为肝癌发作死了,终究再也无力回天。算命祈福,求天改运,只不过是祸到临头的应急之法,人的一生中,不可能事事都问鬼。即便是开门三支香,也有可为和不可为,若是一味的强求,到头来反会害人害己。不管如何,此后的故事,就与他们无关了。 这年秋末,刚好是舅舅生日。当时的农村,基本上只有老人才会过生日,青年男女,满地乱爬的小孩,可都不兴这个。一般的人家,只有近亲才会来几个,送点红糖白酒之类的。人不走不亲,这也算是多了一次走动的机会。 舅舅过生日就不同了,那可是大办。近邻就不用说了,能走能爬的差不多都来了。远处的也来了不少,骆相爷,张万年之类自然少不了,连沈况也闻得消息赶了过来。舅舅膝下无子,家里没什么红白喜事,要还人情或是混个脸熟的,也只有这时候来了。 舅舅本来不想办什么酒席,走阴间路的人,应当节俭自律,能有多少阳世福可享?不过大家每年都来,说是讨口白水喝了就走,你还真不好拒绝。再说了,居家过日子,要是常年门庭冷清,没个进门走动的人,那也不像样。 杨光明等人一大早就从圈里赶了头半大的花白猪出来,预备宰了来办酒席。操刀的是村里的一个老头子,老头杀了半辈子的猪,手脚很是熟练,干脆利落地来了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说来也奇怪,花白猪流了一盆子的血,依然不咽气,扯着嗓子号丧似地喊。杀猪的人都愣了,那操刀的老头脸色很不好看,白刃染红霜,孝子堂前坐,那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杀猪有个讲究,一刀不死的,你还不能去补第二刀,只能等着它将血流干了,熬上个把小时才死。 老头很是着急,对舅舅道:“大先生,你看这是怎么回事?” 舅舅皱了皱眉头,也没说什么,转身到神坛上了炷香,念了一段经文,末了望空一拜,笑道:“你先走还是我先走?我有邪灵镇中宅,阎王不落轿,小鬼莫伸头,你熬不过我的。” 话音一落,外面的花白猪破锣似地嘎了一声,翻下板凳,转眼就咽了气。杀猪的人看得稀奇,不过见舅舅脸色难看,也没敢多问,赶紧将死猪抬了出去收拾不提。 二舅走了进来,问道:“问题大么?” 舅舅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孝子,不过是应在我身上,跟你没有关系。” 我在一旁听得明白,顿时害怕起来。孝子,在卦象上指的是家中有白喜,孝子堂前坐,说的就是这个。舅舅上无老,下无小,应的不就是他自己么。我当时就懵了,如同天塌下来一般。 二舅急道:“你可不要乱说话,好端端的,怎么会有那个。” 舅舅沉吟道:“先别急,只要阎王不来,小鬼是拉不动我的。天人有五衰,做我这一行的有三劫,子嗣,福禄,寿数。当年我太年轻,看不全,子嗣关过不了。现在不一样了,不是命中福,我从来不享,这就想要我的命,还早着呢。” 二舅点头说:“那你自己要好生琢磨。” 舅舅笑了笑,转头对我说:“新安,不要到处乱跑。” 我听得糊里糊涂的,也不明白什么意思,也没敢多问。由于害怕舅舅很快就死了,我也没出去玩,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 舅舅没把实话说出去,大家也没在意,刷锅的刷锅,蒸饭的蒸饭,做菜的做菜,很是热闹。后来我看《红楼梦》 的时候,突然记起这种情形,很是感慨。其实《红楼》、《三国》、《水浒》讲的差不多都是一种情况,开场的时候多热闹啊,大家意气风发的,一旦没落衰败了,那真是凄凉无比。个人命数,始终敌不过时代的转变。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待到下午的时候,贺寿的人陆陆续续地来了。舅舅用杂粮酿了一坛土酒,他把酒用罐子装了出来,逢人就喝上一口,显得很是开心。酒席还没开出来,他自己就喝得差不多了。 贺寿的人都提点礼品,一包红糖,一盒饼干,一束粉丝之类的,也不多,多了舅舅也让你当场带回去。大家见着舅舅,道声高寿,一阵寒暄不止。 酒席摆的是流水席,一轮吃完再摆一轮,一共摆了二十来桌,一般人家的婚宴也不过如此。在农村,你要是去哪家喝喜酒,回到家里,家人第一句问的就是有多少桌客人。客人少了,表示这家亲戚冷淡,或是不受人待见,大家心里都有个揣摩。 大家吃完饭,也不歇着,三三两两的就走了。待到最后一轮席摆完,太阳已经落山了。舅舅满脸通红,一边送客,一边还拿着酒杯让人家再喝一口。大家受不了舅舅的蛮缠劲,喝过了酒,寻个间隙撒腿就跑。 我心里难过,这一天也没吃什么饭。舅妈见我在凳子上呆坐着,便走过来,低声说:“你舅舅说今晚坛神不好放在家里,你把它抱出去,放在前面的山神庙里,鸡叫了才回来,行么?” 我点点头,忙问道:“舅舅怎么没跟我说?” 舅妈摇头道:“他也没明说,只是嘀咕着今晚坛神不好在家里,我估摸着是这么回事。你也不要再问了,说破了就不灵了。” 舅妈跟舅舅夫妻多年,多少也知道一点窍门。老话说,祈天许愿,道破不灵,闷在心里就好。舅舅既然不明说,那就是他不敢开口。 我听得这话,也不再多问,趁着舅舅还在送客,赶紧拿了一张请神符,上了炷香,将符贴在邪神像上,用红布盖了,抱着它就出了门。
第七十章 闯命关
山神庙就在村口不远处的一个土坡上。说是庙,其实只是一个用石头垒起来的半人高的小棚子,棚子顶上盖了草木枝叶,里面供着块大石头,跟个墓碑似的。杨光明的魂魄就曾被那篾匠压在这里,差点丢了老命。 这时天上月朗星稀,四下里都还勉强能看得清楚。我在这一带翻腾得多了,再加上心里不是滋味,倒也不害怕。当下在石碑前上了炷香,请山神让个位,便把神像放在石碑前面。 邪神是道坛灵神,可不能把它藏在石碑后面,委屈了它。穷乡僻野的山神,用老话来说就是小毛神,虽然有司职,却远远比不上灵山胜地的山神。恶鬼灵神比的是香火气,要在上古时代,道坛灵神怎么说也是一派镇宗灵神,普通小毛神怎么能跟它比。它要是发起狠来,保不定就得把小山神给一口生吞了。 前面说了,天经里讲的御使鬼神,御的是什么神,小毛神,使的是什么鬼,孤魂野鬼。现在毕竟不是漫天神佛到处飘的时代,坛上供着太上三清,没有通天彻地的道行,你也请不动。墨工供奉坛神,也是无奈之下的权宜之法。 坛神受你香火,借你道力,你才能使出那诸般秘技。你离不开它,它也离不开你。墨工传弟子,其实传的就是坛神。以前墨工传承断代的时候,就先将坛神封起来,待到后人要接的时候才打开。坛神毕竟是灵神,没了香火供奉,它还不得跟你急眼,所以才有三代不接就绝后的说法。 坛神行事可不管什么因果,种下什么因你自己受,结下什么果你自己尝。舅舅暗示舅妈叫我把坛神请出来,也是出于这种想法。如果它在家里,除了阎王老爷能来,其他小鬼想都不要想。老话说宁惹阎王,莫惹小鬼,小鬼受了差遣来勾你,你若不让它进家门,那就是大不敬,梁子越架越大,最后吃亏的还是主事人。 墨工算尽人事鬼事,却算不到自己的三世因果。你要闯命关,那就得入梦魂乡,随那小鬼走上一遭,阴司里照一照返乡镜,清算因果。因果算不清,你就别想回来了。可惜的是,到了这时代,入九幽的法子已经没有多少人能使了,做一这行的,大部分都过不了命关。 这时夜色已深,周围都变得黑咕隆咚的,也没个鸟语人声。我在山神庙前坐了一阵,渐渐觉得心里有点发毛,想起舅舅在家里不知道怎么样了,便偷偷地溜了回去。 家里大门紧闭,贺寿的宾客都已散尽,屋子周围一片死寂,只留下几张摆宴席的桌子没来得及收拾。我没敢进屋,就趴在大门上,透过门缝朝里望去。 只见大堂中央铺着八卦图,环绕着摆了七盏明灯。昏黄的灯光将屋子里映得影影绰绰的,很是诡异。屋子里也不见舅妈二舅的身影,估计是避到别家去了。舅舅点了一把满香,望空拜了拜,把清香插在香炉里,忽然叹了声说:“时辰到了!” 就在这时,屋子四周无端端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风声,好似那微风拂过树梢。一时间周围都没了亮光,隐隐还有人走动、嬉笑怒骂的声音。我顿时反应过来,由于坛神不在家中,勾魂小鬼,孽报亡魂都没了顾忌,趁着舅舅天命难关,一囫囵都要来个落井下石。 舅舅此时脸色一片煞白,缓缓地坐到八卦图中间,反手从眉心挤了一滴血珠,分别抹在七盏明灯上,紧接着念了一段极长的咒语。咒语念完,舅舅将戒尺拍在地上,喝道:“魂灯守命关,随你入阴冥,算尽三世因,生死见分晓!” 明灯忽然窜起老高,灯芯一阵噼里啪啦乱响,像油木火把似地。舅舅掐了个手印,将一张纸符贴在眉心,又念了一阵咒语,咒语越念越轻,渐渐地没了声息,整个身体也僵住了。 这时七盏魂灯一暗,只剩下豆大的光,绿幽幽的,很是骇人。阴风刮得屋里屋外哗啦啦的响,那魂灯左右摇晃,却始终不见熄掉。 我在门外看了许久,也看不出什么门道,直到两眼都酸痛了,也不见舅舅有什么动静,他这一去,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我靠在大门上,竟然稀里糊涂地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我忽然觉得全身一紧,寒毛都竖了起来,睁眼看时,只见面前赫然站着一个黑衣黑裤的人。那人背着我,也看不出什么摸样,只听他缓缓地说:“你怎么把我放在外面了?” 我睡得混混沌沌的,一时没反应过来,迷糊道:“你是谁?来吃生酒的么?舅舅家现在不方便。” 那人嘿嘿一笑,依旧幽幽地说着:“你怎么把我放在外面了?你怎么把我放在外面了......” 我仔细一想,顿时炸了头皮,我把它放在外面了,那不是坛神么?大概是风吹或是别的什么东西碰掉了神像上的红布,它这时回来问罪来了。我心里一急,赶忙在手心画了个符,就要用那回梦的法子出来。 坛神似是明白了我的意图,猛地回过头来。我一看差点吓破了胆,只见它虽然是人的模样,却没有面目,一张白纸似的平整的面皮正对着我,让人不寒而栗。它不知从哪里发出一声鬼叫,张手就向我脖子捏来。 我这时已经吓傻了,木然看着它,没了一点念想。还没等它掐住我,屋里忽然传来一阵哈哈大笑,却正是舅舅的声音。听得舅舅这一笑,我脑子里一激灵,顿时醒了过来,睁眼一看,才发觉自己正靠着大门躺着,似是睡了很久,全身都硌得酸痛。
第七十三章 天门鼓
再说那朱大常,学名叫做朱朝贵,大常只是他的诨号。关于他这诨号,还有个很有趣的来历。 朱大常的父亲年轻的时候是个苦哈哈,家里穷得叮当响,经常是吃了上顿而下顿还没着落的。当时年景不好,地里种点谷粮也没多少收成,粮食不够,就到处借来吃。朱大常的父亲也是个晃荡子,哪家死了牛马,杀头猪之类的,他都去凑个热闹,顺便混点吃食。 朱大常出生的那天,正是腊月末,他老父亲正在邻村替人杀年猪呢。报信的人好不容易找到那晃荡子,一看气得不行,骂道:“你这个晃荡子,家里老婆在生孩子,你却在这里混吃的,有你这样当家的么?” 晃荡子干笑了几下,手里还拿着一截大肠在拾掇,也舍不得放下,按他的想法,自己家里一年到头也没顿好肉吃,这到口的吃食,怎么也得吞它几口再说。 旁边的人看到他这样子,哪还不明白他的想法,打趣道:“老弟,你这下可是有后了,大喜啊!” 晃荡子嘀咕道:“又多一张嘴吃饭,算什么喜,早不生晚不生,偏偏这时候来,老子这正忙着呢,帮忙只帮到一半,那多不好啊。” 带信的人气歪了眼,没好气道:“好歹先给他起个名,你就是在这里吃死了,他也能知道自己叫什么。” 晃荡子眼都没抬,顺口道:“我会起什么名,干脆叫大肠吧,这名字应景。” 周围的人一听笑得人仰马翻,泪花子直冒。从此之后,猪大肠这名字算是传开了。 家里老婆刚生完孩子,死去活来的,听得报信的人一说,差点没气得晕了过去。 周围有个稍微念过几天书的妇女,这时候忍住笑,变通道:“这名字也太难听了,不如叫大常,大家的大,平常的常,这还像个人的名。” 浪荡子虽然赖皮好吃,多少也还有点良心,吃饭的时候,他偷偷往衣兜里塞了几块梭子肉片,完了带回家来让老婆吃。他老婆做月子的时候,好歹也见了荤,没至于太过亏损。 朱大常长大之后,别的没学着,他老父亲这点赖皮性子却捡了个一点不剩。平日里浪荡胡混,偷鸡摸狗也没少做,走过火坑挨过打,练得一身蛮横脾气。 当时农村有很多邪门道,下咒整人,差鬼弄神,多不胜数。舅舅跟我说,这些邪术有个总称叫天门鼓。天门鼓供的不是坛神,而是阴鬼,喜乐瘟神,三难七苦,天门鼓供的是苦婆。阴鬼不需要你每日供奉,用到的时候,花点香火请出来就行。 天门鼓里最厉害的是自来财、催命鼓、瘟神咒。自来财差不多类似于墨工的五鬼搬运术,家里放个米缸,里面装满了米,一顿舀出三碗来,吃过之后,米缸里的米还是满的。 这米只能主家人吃,你用做别的,或者是舀多了,那就填不满。至于米是怎么来的,当然是别家来的,属于阴鬼盗物的法子。当时农村有个传说,天上有星星掉下来,掉在石山区的铁矿石堆里,你要是捡到了,把它放在米缸里,那米就永远是满的,其实说的就是这个。 催命鼓最为阴毒,那是咒人至死的法子。催命鼓,判官笔,三更一过魂入土,邪异无比。会催命鼓的人,在古代的说法是掌握了这个地方所有人的生死簿,很是可怕。 至于瘟神咒,三湾刘老头死的时候,南通萧家的就使过。萧道勤学的也是杂学,瘟神咒只不过是其中一种本事,所以也不全。真正只用瘟神咒的人更邪门。 八十年代的农村人都很穷,吃一顿油炸糯米粑,磨一盆豆花什么的,都是看年看月的事。那会瘟神咒的人走到你门前,你要是不叫他吃点,那可不得了。回头过去,糯米粑炸不熟,豆花煮成一锅清汤,邪异无比。 当时镇里有个地方叫沙屯,那里住着个老头子,就会这样的邪门法术。舅舅虽然没跟他打过照面,却也听得他的名声,了解他的来历。 朱大常好吃懒做,整天四下里晃荡,不知从哪里访到沙屯的老头有这么一身本事。他一想这多好的事啊,家里米缸不会见底,上门找吃食还不会遭白眼,当官的都没那么自在,于是便连夜摸上门去,死乞白赖地求着那老头教他些门道。 那老头可没少见过上门学法术的,正眼也没看他,用竹扫把赶出门来,将他晾在外面。 朱大常是个赖皮性子,一旦认了死理,那就不会松手。他见老头不收,性子一起,就躺在了老头家的大门槛下,闭眼睡起觉来。 第二天天没亮,老头起了床,打开大门,抬脚出去就踩到了朱大常。朱大常半梦半醒的,跐溜一声像个泥鳅似地弹了起来。那老头冷不防踩了个软不隆冬的玩意,吓得三魂去了七魄,待他看清那是朱大常,气得嘴都歪了,骂道:“好死不死,偏偏到我门槛下睡着,明天要这样,我就丢你到猪圈里去!” 朱大常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躺在地上不起来,赖皮道:“你要是不收我,我就在你家门槛下躺到老。” 老头冷笑一声,也没理他,关了大门,把偏厢的门打开,从那里进出。老头家里也没别的人,煮了饭,便自己吃起来,也不叫朱大常,两人就这么僵着,比一比牛脾气。
第七十四章 倒头香
当时正是夏天,朱大常被蚊子叮咬了一晚上,很是憋屈,若不是心里害怕那老头的阴邪门道,少说也要给他一顿老拳尝尝。奈何老头子根本不理他,吃过早饭,锁了房门,便上山去捡柴火去了。 朱大常又饿又累,身边也没带什么吃食,瞧见老头园子里种了几棵黄瓜,便翻了进去,摘了个半大的黄瓜来吃。他终究是小瞧了老头子,那薄皮脆嫩的黄瓜一入口,跟个石头似地生硬,差点没把他的门牙给崩掉几颗。天门鼓被称为瘟神,这名号可不是随便来的,你要想在他家里占点便宜,简直比虎口拔牙还要难几分。 老话说恶人自有恶人磨,朱大常被老头这一顿折磨,要不是他还有些脾性,非得流几滴猫尿出来不可。 当天晚上,老头依旧没理他。朱大常饿了一天,昏昏沉沉的,却始终不肯回去,又在那大门槛下躺着。迷迷糊糊地睡到半夜,他忽然觉得有些冷,这时大门突然开了,里面出来两个人,也看不清什么摸样。其中一个对他说:“屋里有稻草铺的床,有白水肉,你要去么?” 朱大常如同狗望见了家门,想都没想,喜道:“老人家肯收我了么?” 那两人点点头,也不再说话,一左一右拖着他就进了屋。到了屋里,只见灶上正架着口锅子,里面煮着几块白花花的肥肉。锅头一旁蹲着个老太太,一脸木然地看着他。 朱大常早饿昏了头,也顾不上那老太太哪里来的,用铲子捞起那白肉就吃。兴许是太饿了的缘故,他也没吃出什么味道来,很是古怪。吃过了白肉,灶房里正好用稻草铺了一张床,他打着嗝,倒上去便睡。 到了早晨,朱大常正睡得舒服,却突然被人给推醒了。他睁眼一看,只见一个老大的猪嘴对着他,长长的嘴筒子拱地似地翻他的脑袋。朱大常这回可吓得不浅,一骨碌爬起来,才发现自己竟然睡在那猪圈里,一头老母猪正哼哼哧哧地撵他。他想起昨晚的事,气得头顶冒青烟,扯着嗓子骂道:“你这断子绝孙的老不死,不收就不收,有你这样整人的么?” 老头开了门,嘎嘎笑道:“我是断子绝孙了,你也好不到哪去,你还要学手艺么?” 朱大常虽然气昏了头,但还有些理智,见老头态度有转变,也顾不上骂了,喜道:“你肯教我么?” 老头看着他这副赖皮相,哭笑不得,点头道:“三难七苦你都受得起,教你也没什么。” 当下拜过神坛,授过香火,老头便留他在家里。邪术门道传弟子不需要批命书,你既然要学这个,早就抱了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念头,哪还管你命中因果。朱大常在老头家里,平常给帮着干农活,闲了就学那瘟神咒。 大概过了个把月,这一天,老头正在屋外劈柴。朱大常想起老头之前将他丢进猪圈、吃猪食的事,恶向胆边生,悄悄进屋上了炷香,念了个丧门神咒。 老头子劈着柴,突然像被冷水淋了似地,全身一哆嗦,手中的斧子掉了下来,正好砍在了脚上。老头穿的是个烂草鞋,一斧子下去,大脚趾砍成了两半。 朱大常一看傻了眼,他本来只想捉弄下那老头,没想到邪撞邪,一头黑,捅了个这么大的篓子。老头的大脚趾豁了个口子,却没流血,两边分开像个螃蟹脚似地,十分骇人。 老头吃得痛,老眼里泪花子直冒,这时醒过神来,指着朱大常骂道:“你这个没教没养的,祖宗都不认了,还好我留了一手,不然老命都要丢在你手里!” 天门鼓的邪术基本都是口口相传的,没有书本文字,师傅教徒弟,一般都留上一手,以防徒弟学全了回来害自己。老头子这下气得肺都炸了,忍住痛,进门点了炷香,把香倒过来插在香炉里,念道:“三难七苦,无父无母,关门一炷香,逐你出门墙!” 把清香倒过来插,叫做倒头香,也叫关门香。天门鼓虽然不讲人情伦理,却还讲个重师恩,朱大常这么一闹,老头说不得就要收了他一身邪法了。 朱大常见老头这么绝情,再加上心里惶恐,撒腿就跑,指望着先躲过这一劫,以后再慢慢盘算。 老头那会这么便宜他,当场使了个转山咒。朱大常刚跑到屋后的一个土坨子里,突然像迷了路一般,围着那土坨子牛拉磨似地转起来。老头出了口恶气,也不再理他,自顾着收拾脚丫子去了。 朱大常这一转就是三天三夜,一刻都没消停。到了第三天,老头子放开路,朱大常这才醒了过来,发现自己竟然还没走出那土坨子。他整个人枯槁憔悴,跟个吊死鬼差不多摸样。 朱大常浑浑噩噩地回了家,在床上一躺就是半个月,像做了重工虚脱了似地。邪法没学到,反而受了无数的折磨,他也知道了厉害,从此收敛性子,好好地居家过起日子来。 吃大锅饭的时候,舅舅跟朱大常还是一个生产队的,一来二去也就混得熟了。朱大常偶尔跟舅舅说起这事,又是后怕又是得意,要不是当初犯了浑,说不定还真能把那老头的邪门道给学全了。 拆观音庙那会,朱大常仗着请过几回阴鬼,天不怕地不怕的,事事都带头,这才引出了后来的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