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富汗,玄奘的贾莱兹


阿富汗,玄奘的贾莱兹

    
    公元631年,玄奘过铁门,南渡缚刍河(阿姆河)后,经梵衍那国(巴米扬)“东南行二百余里。度大雪山至小川。……如是经十五日出梵衍”。此“小川”,即努尔克塔赫塔河至斯亚桑格河交汇一带。两天后,“逢雪迷失道路。至一小沙岭遇猎人示道”。此“沙岭”,即今天的奥奈山口(Unai Pass),玄奘继续向东穿越“黑山”山岭间的迈丹山谷(Maidan valley),到达迦毕试国境”。

    玄奘笔下的这个“迦毕试国”,即今天以喀布尔老城为都城的迦毕试国,梵名 Kapiśa,又作迦臂施国,汉代之高附国也。乃中亚西部、北部通向塔里木盆地及北印度的要冲之地。“异方奇货,多聚此国”,“玄奘西游往返皆经过此国,颇受国王之礼遇。”(慈恩传卷五、续高僧传卷二达摩笈多传)

    此国“周四千余里,北背雪山,三陲黑岭。国大都城周十余里。宜谷麦,多果木,出善马、郁金香。异方奇货,多聚此国。气序风寒,人性暴犷,言辞鄙亵,婚姻杂乱。文字大同睹货逻国,习俗、语言、风教颇异。服用毛氎,衣兼皮褐。货用金钱、银钱及小铜钱,规矩模样异于诸国。”

    今天,如果对照谷歌地形图察看,我们发现玄奘对于喀布尔的地望描述算是相当的到位了。它“北背”兴都库什山脉主脊,海拔4000米以上,终年积雪。兴都库什山南坡海拔高度逐次降低,风化严重,灰黑秃岭,所以喀布尔河谷谷地“三陲黑岭”。在玄奘所到之时,迦毕试国应该是西域的一个大国,其国境“周四千余里”。换算成今天的公里数,周长居然达到2000公里不到。我在谷歌地图上初略勾勒,北至萨朗山口、努里斯坦,东至白沙瓦,南到加兹尼,西临迈丹河谷黑山岭,直线周长也不过900公里,差不多只是玄奘描述的一半。不过,“于迦腻色迦王时,地广至葱岭以东”(慈恩传卷五、续高僧传卷二达摩笈多传)。如果按当时“罽宾国”划界,包含整个科希斯坦山区的话估计境域面积将与玄奘所述也差不太多。

    其“王,刹利种也,有智略,性勇烈,威慑邻境,统十余国。”因之我们知道古印度婆罗门雅利安人曾是迦毕试国的贵族统治阶层。那么在该国都城除了有“伽蓝百余所,僧徒六千余人”外,随处可见“或露形,或涂灰,连络髑髅,以为冠鬘”的“异道”者便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了。玄奘描述这里的人性情“暴犷,言辞鄙亵,婚姻杂乱”也皆在意料之中。

    我们知道当时阿富汗的喀布尔河谷,跟现在一样处在东、西方文明的十字交叉路口。从雅利安人由北向南的迁徙开始,陆续有波斯人、希腊人、罗马人、塞人、大月氏、厭哒人、突厥人纷至沓来,到此踩出了深深的脚印。从阿契美尼德王朝开始,亚历山大帝国,孔雀王朝,塞琉古帝国,巴克特里亚王国(大夏),贵霜帝国,萨珊王朝,笈多王朝,一直到玄奘时期的突厥叶护的吐火罗斯坦,在兴都库什山南北终究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城头变幻大王旗。因此,迦毕试人的婚姻不杂乱,那才叫奇了怪,“习俗、语言、风教颇异”。

    在喀布尔都城“东三四里”,有质子伽蓝。“所住有一小乘寺名沙落迦。相传云,是昔汉天子子质于此时作也。其寺僧言,我寺本汉天子儿作。今从彼来,先宜过我寺。法师见其殷至,遂即就停。质子造寺时。又藏无量珍宝于佛院东门南大神王足下。拟后修补伽蓝。诸僧荷恩。处处屋壁图画质子之形。解安居日复为讲诵树福。代代相传于今未息。”

    按照玄奘记录的方位判断,这个“沙落迦质子伽蓝”应该就在今天喀布尔河南岸的“Nader Shah Tomb”纪念馆的山顶附近。那么,玄奘记录的“大城东南三十余里”的“曷逻怙罗僧伽蓝”,会不会就是今天著名的“梅斯·艾纳克”佛教遗址呢?这也未必不可能。“傍有窣堵波,高有余尺,或至斋日,时烛光明。”此处顺带一说,姑且算是一种推测,日后自有考古专业定断。

    由于随行慧性法师要返回睹货罗(吐火罗),于是,“法师与别。东进行六百余里越黑岭。入北印度境至蓝波国”。

    前面我们已经提到“玄奘西游往返皆经过此(迦毕试)国”。12年之后(公元643年),玄奘东归途经迦毕试国时,他又是怎么记述?怎样感慨的呢?

    当时,迦毕试国王专程在古犍陀罗国都城乌铎迦汉茶城,即今天瑙谢拉至海拉巴德一带等候。当听说玄奘法师从塔克西拉来到印度河古渡口阿托克胡德(Attock Khurd)渡河时,国王便亲自到河岸渡口迎接。这里有一个神奇故事非常有名。说是玄奘在渡河时风浪大作,差点掀翻渡船,法师随身所带印度花种和五十捆经书落入河中。国王告诉玄奘,凡是想要把花种和经书带离印度者,在此渡河都会遭遇类似情况,印度花种、经书、舍利子这三样东西都是过不了印度河的。

    渡过印度河以后,国王与法师一起寄住在一座寺庙,休整了50多天,并遣人往乌长那国抄写迦叶臂耶部三藏。期间,“迦湿弥(克什米尔)王闻法师渐近。亦忘远躬来参拜。累日方归。”最后,“法师与迦毕试王相随。西北行一月余日至蓝波国境。”这一路,国王与法师走得比较悠闲,一个月余才进入蓝波国国境。这时国王命令太子先期赶回蓝波国都城,“敕都人及众僧,装办幢幡”准备出城迎候。布置妥当,国王便与法师随后出发。当国王与法师到达蓝波国都城城门时,“道俗数千人,幢幡甚盛。众见法师欢喜礼拜讫,前后围绕赞咏而进。”最后将法师迎进到一大乘寺住下。同时,迦毕试国王“亦为七十五日无遮大施。”

    因为玄奘接下来的行程是“正南行”,即“自此复正南行十五日往伐刺拏国礼圣迹。”所以,今日我们循着玄奘的笔记痕迹找到蓝波国都城的位置就显得特别重要。

    打开谷歌地图,我们清楚的看到白沙瓦向西,当从平原一进入山区,即进入古蓝波国国境后,整个河谷就北靠兴都库什山脉主脊,南临苏莱曼山。过了开伯尔山口,沿喀布尔河谷西北向西就可到喀布尔市。这一路250公里,河谷主要绿洲城市依次是蓝迪科塔儿、巴萨武勒、斯马尔海勒、贾拉拉巴德、恰哈尔巴格、沙希丹。它们分别属于今天阿富汗的楠格哈尔省与拉格曼两省。如果古蓝波国都城是以上城市中的任何一个,那么“正南行往伐刺拏国”巡礼圣迹都将面临着需要进入托拉博拉山区翻越苏莱曼山。

    今天大多数学者认为“伐刺拏国”即为今天巴基斯坦西北边境省德拉伊斯梅尔汗专区的本努(Bannu,或“班努”),本案同证。只不过从贾拉拉巴德由北到南需要翻越一座名叫“Agam pass”的山口方可抵达。历史的吊诡在于,从前玄奘这样行走是为了巡礼圣迹,可今天这个名叫托拉博拉的山区却是巴阿边境恐怖分子的山区基地。

    “伐剌拏国周四千余里,国大都城周二十余里。居人殷盛,役属迦毕试国。地多山林,稼穑时播。气序微寒,风俗犷烈。性急暴,志鄙弊,语言少同中印度。邪正兼崇,不好学艺。伽蓝数十,荒圮已多,僧徒三百余人,并学大乘法教。天祠五所,多涂灰外道也。”这里“语言少同中印度”之言,估计东伊朗波斯语在这一带算是土著语,印度文明与波斯文明开始在这一带混杂。

    接下来,玄奘法师在迦毕试国王的陪同下继续“复此西北,逾大山,涉广川,历小城邑,行二千余里,出印度境,至漕矩吒国”。这里的“大山”即南北走向的苏莱曼山,“广川”则指多吉河及众支流与开图河等。苏莱曼山是古印度与古波斯的自然地理分界线,两种文化开始在这里交融。

    “漕矩吒国周七千余里。国大都城号鹤悉那,周三十余里,或都鹤萨罗城,城周三十余里,并坚峻险固也。山川隐轸,畴垄爽垲。谷稼时播,宿麦滋丰。草木扶疏,花果茂盛,宜郁金香,出兴瞿草,草生罗摩印度川。气序寒烈,霜雪繁多。人性轻躁,情多诡诈。文字言辞,异于诸国。”这个国家比迦毕试国还大,有两个都城,其“文字言辞”与玄奘所到周边国家都不一样,估计是讲古波斯语。今天,公认“鹤悉那”都城就在阿富汗加兹尼附近。

    玄奘一行继续“北行五百余里”来到了“佛栗氏萨傥那国”。此国“东西二千余里,南北千余里。国大都城号护苾那,周二十余里。土宜风俗,同漕矩吒国,语言有异。气序劲寒,人性犷烈。王,突阙种也,深信三宝,尚学遵德。”该古国地形应该是一个呈矩形条状的河谷,地貌风俗跟漕矩吒国一样,但语言不同,属于突厥语系。

    今天,对于佛栗氏萨傥那国的位置,史家众说纷纭没有定论。对照谷歌地图,加兹尼的北边就是他12年前从巴米扬出来翻越的大雪山和喀布尔河谷地的迦毕试国。但玄奘与迦毕试国国王的这次回程,却没有再回喀布尔都城,而是直接就到了佛栗氏萨傥那国。从这个国家“东出至迦毕试境”这一点可以表明,它的位置应该位于喀布尔以西。由于西边全是兴都库什山的雪山和黑岭,那么佛栗氏萨傥那国可能的位置就只能是迈丹河谷与更北面的恰里卡尔。而且这个古城还必须满足“东北行一逾缮那至瞿卢萨谤城”这个条件,即套一次牛就可到达的短程距离,大概也就30里路。

    要同时满足这几个条件的河谷古国在迦毕试西边就只有两处,第一是喀布尔西边贾莱兹河谷至迈丹城这一带。不过,12年前玄奘走过这里,估计今次不大可能说的是这儿。另外就是从加兹尼北上贾莱兹,继续向北翻越兴都库什黑岭到另一条连接巴米扬至恰里卡尔的东西向河谷。而本案认为,这条河谷极有可能就是玄奘笔下的佛栗氏萨傥那国。由于它深处兴都库什山脉的北坡河谷,也是北方突厥人吐火罗人的势力范围,所以这里的国王“突阙种也”应是正解。

    到了恰里卡尔,由于又回到了迦毕试国王的领地,所以“国王又(为玄奘法师做了)七日大施。施讫”,法师跟迦毕试国王辞别,“东北行一逾缮那。又至瞿卢萨谤城,王遣一大臣将百余人送法师”,继续沿潘杰希尔河谷“度雪山”,翻越哈瓦克山口北上活国的东归旅程。

    由此看来,玄奘西行求法,往返都经过了迦毕试国,即喀布尔河谷。如今玄奘去程人尽皆知,反倒是其回程东归路线莫衷一是。本案认为,回程途中,玄奘没有再到迦毕试国都城喀布尔,而是在迦毕试国王的陪同下从喀布尔西边翻越兴都库什山到了巴米扬恰里卡尔河谷。玄奘记录这条河谷是一个名叫“佛栗氏萨傥那”的古国,并由此东出再入迦毕试国境的恰里卡尔,然后沿潘杰希尔河谷北上。

    在《大唐西域记》和《三藏法师传》里,有关玄奘西行求法路线往返的十字交叉点,玄奘只字未提,也无任何感概。反倒是1400多年后,由于阿富汗国家命运的剧烈动荡,令我再一次被卷入了玄奘西行东归之路的巨大漩涡之中。我眼中盯着喀布尔,但心思却完全落在了那个不起眼的十字路口交叉点,它的的名字就是,“阿富汗,玄奘的贾莱兹”!

达达·2021年中秋·南山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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