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天山:新疆同治暴乱那十年(8)南疆悲歌


34、喀什变天
刚到新疆的时候,阿古柏形单形只,迷茫,孤单,绝望。他一直觉得自己是被阿里木库里欺骗到新疆来的,他不喜欢这个陌生的异域。喀什的春天,一直是沙尘弥漫的阴霾天气,阿古柏来了以后,没有看见过一个晴天。他心里默默盘算,半年,顶多一年,他要逃回浩罕国。塔什干肯定回不去了,阿里木库里容不下他,但布哈拉也是个好地方,至少那片草原上面的天空,是蔚蓝而清沏的。他无比怀念那个远方的故乡,越怀念,越感觉自己是被阿里木库里抛弃的流浪汉,他对西边的祖国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仇恨。
布素鲁克进城后,被司迪克接进自己的住所,生活照顾非常优厚。阿古柏住在附近的小客店里,每天早晨按时去给布素鲁克请安,然后开始接待那些朝拜布素鲁克的白山派教徒。布素鲁克回到喀什的消息最早在维吾尔上层圈子传开,前来朝拜的人络绎不绝,每个人都备着一份厚礼。阿古柏帮布素鲁克收礼,记帐,把人迎进来,再把人送出去。
在阿古柏的印象中,布素鲁克只是个会念经的阿訇,大半辈子的贫穷生活,养成了他胆小、卑微和怯懦的性格。在浩罕国,布素鲁克见到阿古柏是要行礼的,他必须侧身,弯腰,把右手搭在胸前,等阿古柏走远了,他才能离开。在这里,一切都发生了变化,阿古柏更像是布素鲁克的奴仆,那些前来朝拜的人,脸上都堆着谦卑的笑,他们对布素鲁克毕恭毕敬。阿古柏看不懂焕然一新的布素鲁克,他也看不懂眼前这个世界。
和阿古柏一样迷茫的,还有喀什暴匪首领司迪克。金老三和马秃子去浩罕国请布素鲁克的那几个月里,司迪克什么也没干,他的地盘仍然是喀什回城那块巴掌大的地方。金老三和马秃子他们想干什么,司迪克不知道,他布素鲁克从浩罕国把请回来,只是想利用这个白山派和卓,把维吾尔人发动起来,打下隔河相望的那座恢武城。现在,布素鲁克来了,白山派教民一批又一批朝拜那个瘦巴巴的和卓,司迪克被边缘化,他已经不是场面上的主角。恢武城怎么打,司迪克理不出一点点头绪。
三月末的一天,白山派教徒们簇拥着布素鲁克,到艾提尕尔清真寺做礼拜。这是一个主麻日,布素鲁克结束礼拜从清真寺出来,拥挤在门外面的教徒开始叫喊,“伟大的和卓回来了,我们把柯尔克孜人赶走吧”。教徒们喊着口号,往不远处的回城北门集结。四面八方的人聚集过来,手持木棒和农具,对喀什回城发起围攻。
那一天,阿古柏跟在布素鲁克后面,眼前黑压压的人群让他兴奋,也让他不安,他看到了人们在宗教面前火一样的狂热。这个情景深深印在阿古柏的脑子里,成为阴影,直接改变了后来的新疆伊斯兰教信仰体系。阿古柏取得南疆暴乱的领导权后,哈瓦比主义进入新疆,阿訇成为地方掌教,和卓传承制度在中国的伊斯兰世界彻底消失。
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中,喀什暴匪首领司迪克弃城南逃。对这个突如其来的结果,布素鲁克一点都不高兴,他知道表情阴冷的阿古柏是来干什么的,布素鲁克更希望享受司迪克每天供养着的好日子。现在,一切变的不可逆转,他的教民,踢翻了他本来安逸的饭碗。当天晚上,司迪克杀上门来。
司迪克是清朝册封的布鲁特十八部首领之一,塔什米克里伯克是他的官方职务,柯尔克孜部落首领才是他的真正身份。从喀什逃出来的司迪克,直接奔向柯尔克孜人牧区,集结七千多牧民,连夜返回喀什寻仇。维吾尔人闻讯赶来,保卫他们的和卓。牧民和农民,用棍棒、镰刀和砍土曼,展开了最原始的混战。
阿古柏终于要上场了。他离开浩罕国的时候,带来五十名军兵和一百多名白山派信徒,阿里木库里给这些人配备了充足的枪支和弹药。阿古柏是见过世面的人,他在浩罕经历过和沙俄的战斗,从塔什干城下的枪林弹雨里走出来,眼前的混战更像是在打一场群架。阿古柏率两百名持枪匪徒冲出回城,对准骑着马的柯尔克孜人开枪射击。第一批枪弹打出去,司迪克就从马上摔下来,人没死,但打准了。柯尔克孜人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战斗,他们把受伤的司迪克扶上马,仓慌后撤,逃回塔什米里克。
从那天起,司迪克出局,布素鲁克成为喀什回城新的主人。人们开始注意布素鲁克身边这位高个子男人,他表情阴冷,让人有一种不由自主的恐惧。白山派教徒悄悄找过布素鲁克,要求赶走这帮安集延人,布素鲁克不同意这么做。布素鲁克是宗教人士,他离开浩罕国的时候在阿里木库里面前抱经宣誓过,他认为自己应该遵守当初的誓言。当然,他更害怕阿里木库里对他的告诫,万一再回到浩罕国呢?
阿古柏仍还住在外面的小客店里,早九晚五,按时过去给布素鲁克请安。但他再不接送那些前来朝拜布素鲁克的人了,也不再为布素鲁克管理帐目。此时的阿古柏,已经不是喀什的过路人,棒棍和农具相互群殴的那一幕让他胆颤心惊,这样的事以后还会发生,哪怕打架,也要打得像个样子。他找来喀什手艺好的铁匠们,没日没夜的打造武器。虽然只是一些大刀长矛,但武器在手,下一战总能砍下几颗血淋淋的头颅来,那才是阿古柏想要的生活。
35、西四城混战
同治暴乱以后,南疆的形势比北疆恶劣。河西走廊被回匪截断了,北边的蒙古草原却是一扇关不住的大门,物资军需虽然断绝,军机处隔三差五还能北疆的军人们送去一封书信。这时候的公文往来,已经改变不了越来越坏的局势,至少是一种精神抚慰,让那些命悬一线的人们知道,他们不是国家的弃儿,他们和国家还保持着低限度的联系。
南疆已经不能用孤城、孤岛来形容了,每一个被围困的地方,都是一座露天监狱。从库车暴乱开始,通往南疆的道路和通讯完全断绝。军机处收到的最后一条信息,在喀什暴乱初期,伊犁将军常清转呈的一份南疆奏报,称,英吉沙尔(英吉沙)、叶尔羌(莎车)已经沦陷,叶尔羌参赞大臣觉罗奎栋生死不明。从此以后,再无音讯。南疆的维吾尔人喜欢养鸽子,被围困在城里的人们,天天看着头顶上翻飞的鸽群发呆,那是一种无以言说的死亡等待,他们无比怀念古代那些飞鸽传书的年代。
最后条那信息也是错的。从1864年7月喀什暴乱,到1865年4月喀什暴匪发起东征,南疆西四城没有一个地方真正沦陷,喀什、英吉沙尔、叶尔羌,三个地方的回城被占领,但满城和汉城还在清军的苦苦坚守中,已经九个多月。叶尔羌参赞大臣觉罗奎栋没有出逃,也没有殉难,他率领军民一直在叶尔羌满城鏊战。
这时候的南疆,才像一个流离失所的弃儿,生死未卜,下落不明。那些在饥饿中艰难活着的人们,或许都知道,他们的坚守毫无意义,他们已经没有活着回去的可能和希望,他们也没有了精神退路。和艰难苟活相比,他们更愿意把生命留下来,让灵魂跟随着轻风白云,回到白山黑水之间那个远方的家乡。
1865年4月,喀什的杏花开满枝头。那一天,回城里来了两拨客人,英吉沙尔使者送来一座城,叶尔羌使者送来一封信。阿古柏的春天,和漫天的沙尘暴一起,悄然来临。
英吉沙尔的事情比较简单,维匪围困英吉沙尔满城已经九个多月,城里断水断粮,活人都饿成了一张皮,攻占满城只需要最后一个炸药包。英吉沙尔是白山派教众区,暴匪首领艾则孜拉加特请求布素鲁克和卓,请布素鲁克到英吉沙尔接受他们的胜利果实。
叶尔羌暴乱的发起人是妥明东道堂回民信徒苏来曼。回匪暴乱后,当地维匪跟进,怂恿阿奇木伯克(长政长官)阿不都热合曼暴乱。一个地头上出现两个暴乱团队,又都不敢去围攻五百绿营军防守的叶尔羌汉城,两支暴匪队伍争夺回城,大打出手。
维回暴匪在叶尔羌打的你死我活,没有分出胜负,库车的热西丁暴匪又进入牌局,派人过来抢夺地盘。在热西丁眼里,南疆哪个地方都是他的,西四城暴乱,库车的热西丁比清朝的军机处还着急。
1864年12月, 库车暴匪组军南征,开始抢收叶尔羌地盘,热西丁的亲大哥谢赫纳扎尔丁是南征军统领。这一次,他们的出征很认真,热西丁从库车、阿克苏、乌什调集7500人,备足物资,不再一路拾人和抢粮。
这时候,从和田来的暴匪队伍也在赶往叶尔羌的路上。整个新疆暴乱区,和田的故事最为简单,简单到没故事可讲。和田暴匪首领哈比布拉,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和卓,市场单一,没有竞争。清朝时期,和田的行政权归喀什,地方和宗教事务归和卓。西三城暴乱以后,哈比布拉摇身一变,宣布暴乱,逐杀当地的满汉官员。和田是新疆暴乱初期唯一没有屠城的地方,汉人往青藏方向逃跑,他们一概不拦。杀掉的,都是坚决要为国家殉难的满族人。
哈比布拉野心不大,他在叶尔羌有信众基础,想把这个地方争取过来,地盘大了好念经。结果,一出门就遇上库车来的劫匪。库车南征军首领谢赫纳扎尔丁听说和田也要来抢地盘,兵分两路,阿孜纳奇率两千维匪奔袭和田,打到哈比布拉的家门口。库车人没想到,哈比布拉在和田是说一不二的圣裔,热西丁在库车的威望根本没法和人家相比,和田人从乡间地头冲出来,拎着砍土曼,把库车暴匪拍出和田。哈比布拉的手下一路追赶到叶尔羌,白山派信徒过来报信,说叶尔羌已经有三帮人在撕咬。和田人不再趟叶尔羌的浑水,自动出局,回去给哈比布拉汇报工作。
库车暴匪抵达叶尔羌以后,并没有看见热西丁迫切希望的“箪食壶浆以迎王师”那些激动人心的场面。面对更强大的敌人,叶尔羌的维回暴徒停止互殴,一致对外。就这样,叶尔羌维回暴匪和库车暴匪,你死我活的打了四个多月,一直到阿古柏出现。
从叶尔羌到喀什送信的人,叫尼牙孜。他本来是清朝的编制内官员,暴乱后投靠了苏来曼回匪集团。库车暴匪来了以后,他一看库车人多势众,又转身投降了库车暴匪。谢赫纳扎尔丁并不看重这个人,把他分配到那个在喀什被司迪克调戏的赫提夫手下。有一天,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尼牙孜被赫提夫的儿子哈木丁吊在柳树上暴打。尼牙孜越混越差,咽不下这口气,逃往喀什,给布素鲁克和阿古柏送去了一个假消息。他拿着一封叶尔羌维族乡绅和贵族们的联名信,大意是在说,叶尔羌局势混乱,现在是趁着秋黄收粮食的大好时候,他们迫切希望伟大的布素鲁克和卓莅临叶尔羌主持大局,他们愿意里迎外合,为布素鲁克和卓效力。
两个地方,同时来请一个和卓,怎么办?布素鲁克和阿古柏商量后,做出决定:英吉沙尔是一筐成熟的果子,只等布素鲁克和卓前去出席开盘仪式。叶尔羌的秋粮还得喀什人自己拿镰刀收割,阿古柏只能挑起这幅担子,带领暴匪队伍前往叶尔羌争夺地盘。
36、英吉沙之耻
四月的风沙中,暴匪们离开喀什回城,往东南方向而去。经过恢武城的时候,城头上饥饿到没有气力的绿营军官兵看着远去的队伍发呆。又走了,他们这回出去,是要杀谁?
同治暴乱中的维匪内讧,根本就不是宗教问题,宗教这种带着点神圣的字样,他们高攀不上。他们为争夺地盘打,为争夺名利打。念经的声音大了还是小了,念经的速度快了还是慢了,也要打。看见别人打架,他们也会参与进去打。阿古柏到来以前,南疆的情形基本就是这样,喀什暴匪顾不上恢武城里的清朝官兵,叶尔羌暴匪也忘了汉城里还有一群快要饿死的人。
喀什,英吉沙尔,叶尔羌。南疆西部的三座孤城,在四面楚歌中坚守了九个多月,不是清军有多么英勇,他们已经没有举枪的力气了。是暴匪根本不过来打。清军过去在南疆铁血平叛,给当地人留下了强烈阴影,在他们的印象里,那些留着长辫子的人,个个都是天降的煞星。暴乱初期,暴匪对清军心存恐惧,不但不敢进攻满城和汉城,过路都要绕着走。到后来,他们红着眼睛自相残杀,就再也顾不上城里的满人和汉人了。
城头上的官兵早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他们把枪擦了一遍又一遍,打发饥肠辘辘的时间。九个月过去,人瘦了,枪也瘦了,瘦成了一堆干焦的柴火,他们一直不来点燃。这样的日子,让蹲在城上的官兵们饱受折磨,生不如死。
终于,英吉沙尔的屠刀要落下来了。
1865年4月11日,布素鲁克和卓到达英吉沙尔,暴匪首领艾则孜拉加特举行盛大的欢迎仪式,恭迎和卓圣驾。这是一场以宗教名义进行的残酷表演,暴匪们把布素鲁克和卓请到塔建好的一座瞭望台上,请他就位,发布命令。布素鲁克坐稳以后,只轻轻挥了一下手臂,四面城门被同时引爆,暴匪们潮水一般拥入城内,开始杀人。
城内的满清官民几乎没有抵抗。遍地都是饿殍,能站起来的人已经没有几个。英吉沙尔帮办大臣布克托布穿好官服,带领全家二十余口守候在衙门府。听到城门被爆破的声音,衙门外面有人用尽气力高喊升堂,回务章京伊明阿,都司常顺,笔贴式文秀,以及所有满汉官员,领着各自的家人,扶老携幼,进入大堂。
一群皮包骨头的人,面朝东方,行九叩三拜大礼。然后,引爆炸药,集体殉国。
那一刻的英吉沙尔城内,已经没有活着的汉人和满人。唯一还在抵抗的,是伊斯罕伯克(行政副长官)坤都思,这位维吾尔英雄到最后时刻也没有背叛这个国家,他率领亲属约三十余人,和暴匪战斗到最后,壮烈牺牲。
请记住这个名字:坤都思。他是黑暗时代最后的光亮,他是中华民族伟大的英雄,他是我们每一个新疆人共同的前辈。
如果英吉沙人能看到这段文字,请你们查一下坤都思的事迹,在今后的某一天,找一块荒芜的小地方,给坤都思和他的亲人们竖一块碑,哪怕小一点都行。
英吉沙沦陷后,暴匪在城外搜寻到九位汉族姑娘。布素鲁克和卓又在英吉沙挑选了二十名维吾尔童男,将他们做为礼物,和缴获的二十门大炮一起,送到浩罕国,向阿里木库里邀功。国家的尊严,民族的儿女,被大小和卓和他的后人们一而再、再而三的毒害和践踏,羞辱和出卖。这就是百年前的中国史,穿越漫长的黑暗时光,那些饱受污辱的血迹隐约看见。
37、阿古柏崛起
布素鲁克在英吉沙尔志得意满的时候,阿古柏在叶尔羌一头撞到墙上,鼻青脸肿。
喀什暴匪东征的消息传来,叶尔羌维回暴匪和库车暴匪终于停下手来,抱团取暖,暂时捏合到一起。
这时候的阿古柏还没有形成势力,从喀什出发以前,他在维匪中反来复去挑选,也只拼凑出一支1200人的队伍。力量悬殊,又要上门打人,阿古柏只能玩阴谋诡计,他从张格尔叛乱中学习经验,一路上声称要去叶尔羌参拜黑山派圣裔木合买提麻扎。他以为能迷惑住叶尔羌和库车的暴匪,先混进城去,再突然袭击。但叶尔羌的暴匪们不吃他这一套,他们知道阿古柏是安集延过来的蛮匪,喀什的白山派他都不信,怎么会对黑山派心存好意?更何况还有一支上千人的队伍,他们不是来武装游行的。
阿古柏一路畅通,顺利进入叶尔羌回城。麻扎去了,经念完了,拍打着灰尘从麻扎走出来,阿古柏看见,叶尔羌的暴匪首领们在远处向他微笑,喀什暴匪已经被叶尔羌暴匪重重包围。
赫夫提的儿子哈木丁率领库车暴匪负责冲锋,叶尔羌维、回两股暴匪负责围堵。本地的维民也被发动起来,高呼“赶走安集延人”的口号,四处截杀喀什来的暴匪。
库车暴乱后,南疆信息中断,阿古柏在南疆时期的历史记录不多。英国人是阿古柏叛乱后唯一能进入南疆的旁观者,英国人包罗杰的写的《伊米德史》,是今天了解阿古柏在南疆的主要资料。“阿古柏的军队再也支持不住。为了活命,他们纷纷纵马跳下城墙,结果许多人摔死在城下。轻者也摔断了手脚。这时,恰好有一处城门没来得及关上。阿古柏就从这里逃出城门”。
阿古柏逃出城门后,又掉进护城河里,身负重伤。真主已经在天堂门口向阿古柏招手了,一个从浩罕国跟随过来的亲信把他从河里捞出来。这个人叫穆罕默德巴巴,他那一刻的勇敢,改变了新疆历史,祸害新疆十几年。
阿古柏狼狈不堪的逃回喀什,一面养伤,一面思考他的命运和前途。从叶尔羌回来以后,阿古柏像变了一个人,阴冷的表情中又多了一种邪恶。他不声不响的和布鲁素克分家,带着浩罕过来的两百多人,搬离回城,到附近的色满居住。
阿古柏开始了一场政治赌博。他看明白了,继续跟在布素鲁克屁股后面,只能混吃混喝混到死。这位白山派和卓一呼百应,但聚集在他身边的是一群扛着农具打架的乌合之众,他们连近在咫尺的恢武城都打不下来,怎么去和叶尔羌、和田、库车的暴匪争斗?布素鲁克回到喀什后,沉浸在和卓身份带给他的幸福生活中,花天酒地,胡吃海喝,来的时候瘦骨如柴,短短几个月长出一身肥膘。他没有一点点政治思维,连组军、治军的想法都没有。英吉沙尔沦陷后,布素鲁克向浩罕国汗王阿里木库里表功,这件事让阿古柏尤其不爽,他被叶尔羌人一顿乱拳掏回来,从来没有打过战的布素鲁克却立了首功,让浩罕国的人用哪只眼睛看他?
赌徒阿古柏手里没有多少筹码,他只能把赌注全部押在布素鲁克身上,压制住和卓势力,他才能有一支真正的军伍。
阿古柏撕下面具,不再对布素鲁克保持表面上的尊重,不再早九早五给布素鲁克请安,不再向布素鲁克请示和汇报工作。他一边冷冷观察着周围的一切,一边等待布素鲁克发脾气翻脸,他需要这样一个机会。布素鲁克身边的人也看到了阿古柏怀里揣着一颗不安份的心,他们秘密串联,要求对阿古柏采取行动。布素鲁克仍然说,他抱经宣誓过,不能对阿古柏动手。
这位弱智的和卓,终于把阿古柏絭养成狼,他呲开獠牙,要出来吃人了。在一个夜晚,阿古柏带领他的两百多亲信,突然出动,抓捕了密秘串联的维匪组织头目,其中有喀什回城伯克穆卡热普夏、喀什宗教首领依布拉音毛拉、英吉沙暴匪首领艾则孜加拉特等人。布素鲁克闻讯,吓的目瞪口呆,他低下头来,请求阿古柏放人。阿古柏把喀什的阿訇和毛拉们召集起来,要求穆卡热普夏等人当众向真主忏悔,承认罪行,然后才释放。
打在布素鲁克脸上的这一巴掌,是打给喀什所有维匪们看的。现在的喀什还是布素鲁克的地盘,阿古柏也不敢把这些人全部处死。这是一场鱼死网破的赌博,阿古柏以公开挑衅的方式,向维匪们宣示,我不怕死,你们要么来把我干掉,要么跟着我干。在喀什这几个月里,阿古柏已经看透了他们的本性,他们只会在人多势众的时候喊他喊杀,如果单挑,没有几个人敢站出来。他手里的两百杆枪,攻打满城不行,压制住眼前这帮维匪暴徒绰绰有余。
从这一天起,喀什的风向变了。布素鲁克还是名义上的领导人,但权力的天平已经往阿古柏方向倾斜。
预谋闹事的穆卡热普夏回到他的老家莫噶勒铁力木村,纠集了一千多维吾尔人,准备回喀什报仇。阿古柏很正式的向布素鲁克汇报,穆卡热普夏反叛了,这里是你的地盘,你这位和卓大人得亲自带兵前去镇压。布素鲁克在阿古柏的挟迫下,带队前往莫噶勒铁力木村镇压叛乱。阿古柏跟在布素鲁克的身后,一声令下,暴匪对当地维吾尔人展开血腥屠杀,整个村庄被屠戮一空。这是阿古柏进疆以后制造的第一起大屠杀,这个地方是今天的岳普湖县铁热木镇莫尕勒村。
这一次蓄意屠杀,阿古柏在成魔的道路上逆风飞扬,在喀什稳稳的站住了脚跟。从那时候起,心怀叵测的人们终于知道,阿古柏才是这块地头上真正的魔王,对他卑微献媚,唯唯诺诺。在血淋淋的屠刀面前,布素鲁克和卓的头越来越低。
1865年夏天,来自浩罕国的穆罕默德·雅库甫,蜕变成为阿古柏,在新疆喀什,踩着一路鲜血走上祭坛,世界褪去颜色,南疆最黑暗的时代轰然来临!
38、叶尔羌之乱
叶尔羌暴匪合力打退阿古柏以后,迎来一段暂短的和平。就像三个打架的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喝完一个壶里的茶,再站起来,都不好意思再接着往下打了。
库车暴匪没有占领叶尔羌,也没有撤退回家,他们向风雨飘摇的叶尔羌汉城发起进攻,这是库车暴匪最成功的一次趁火打劫。
从暴乱那一天起,满汉官民困守叶尔羌汉城已经九个多月,弹尽粮绝。参赞大臣觉罗奎栋、中营游击德祥、左营游击常顺带领七八百官民蜷缩在城里,天天看外面打架、杀人。阿古柏被围在叶尔羌回城群殴的那一天,德祥和常顺带人出去,劫了库车暴匪的粮食,勉强吃了几顿饱饭,却招来了外面的恶狼。库车暴匪首领谢赫纳扎尔丁突然发现这颗熟透了的果子,他没有征求维匪首领阿不都热合满、回匪首领苏来曼的意见,单独行动,围攻叶尔羌汉城。
和同治年间新疆所有的满城、汉城一样,奎栋、德祥、常顺等守城官兵携家眷自杀,活着的满汉商民全部被暴匪屠戮。包罗杰在《伊米德史》中对叶尔羌最后的结局有详细记述,他写的很动情。做为一个外国人,他在文字中叙述中表达了自己的义愤和感慨:
“如果这种事(集体自杀)不是发生在亚洲,而是发生在欧洲的话,它将被作为一种罕有的军人献身精神和勇敢美德,而流传后世。尽管我们要叙述的事情,在战争史上并非这一例,但由于发生在外部世界一无所知的东土耳其斯坦,人们并不相信这是一件真实发生过的事,而认为这只是一个美丽的传说。
然而,据我们所知,办事大臣(奎栋)把他的官员们(德祥、常顺等人)召集到他的房间里,他自己庄严地坐在那里,周围是他的妻妾、家人、仆役。大家都默然无声,每个人沉着地做着最后准备。大家都到齐了,而敌人已在门口发出喊叫的声音,这位年迈的军人(奎栋)把他点着的烟袋扔到下面的地雷上。结果,那些耀武扬威的敌人只赢得一场没有收获的胜利。这些中国人(官兵)用最后的方式教训这些本地人(暴匪),让他们知道,就算中国人(官兵)忘记了怎样征服,他们(官兵)也没有忘记自己该怎样死去。
当我们听到这些情况时,我们感到在整个故事中贯穿着一股潜流,除了它本身值得赞场外,还值得我们予以特殊的同情。中国人正如我们在1857年黑暗艰难时期在印度所做的那样,即使在一切活下去的希望都没有的时候,对于他们统治下的半野蛮民族,仍然体现出他们的优越性”。
最后这句话,是新疆同治暴乱时期,各地满汉官员选择集体自杀的全部理由,也是我们今天书写历史的时候一直想说而不敢说出来的话。
汉城沦陷,叶尔羌的故事却远没有结束。围攻叶尔羌汉城的库车暴匪头领,是赫提夫的儿子哈木丁,占领叶尔羌汉城的功劳却记在南征军首领谢赫纳扎尔丁的功劳簿上。新疆暴乱维匪的头领们,给一点粉就上脸,给点阳光就灿烂,谢赫纳扎尔丁在叶尔羌还没有站稳脚跟,就宣称自己是伟大的贴木儿,把自己比喻为曾经在中亚地区创建贴木儿帝国的那个瘸子,气势熏天。
库车暴匪头目赫提夫,在拜城、喀什两次受挫,在暴匪集团中的地位越来越低下,但他的儿子哈木丁却是库车暴匪中为数不多能冲能打的勇将。父子二人随谢赫纳扎尔丁暴匪南下,一直遭受排挤,他们咽不下这口气,甩起袖桶直接走人,带领自己的暴匪队伍返回阿克苏,把谢赫纳扎尔丁晾在屠戮一空的叶尔羌汉城。
库车暴匪内讧,叶尔羌的另外两个暴匪头目阿不都热合满、苏来曼也看得恍恍惚惚,他们看不懂这帮库车人,昨天还在喊热西丁和卓是伟大的真主使者,怎么今天就没人了?两支暴匪队伍回过神来,急忙抢夺那座空荡荡的汉城,谢赫纳扎尔丁拔腿北撤,逃回库车。
库车暴匪头目,多数是热西丁家的亲戚,每一次战败都不受惩罚。热西丁表达愤怒的唯一方式,只是换人。他对南疆有一种顽固的执念,接下来,被热西丁换上场的,是率军从北路袭击夏特古道清军台站、南下占领阿克苏的加玛里丁。
这是库车暴匪第三次南征,热西丁将库车、阿克苏、乌什三个统治区16岁以上男丁全部征召入伍,花了三个月时间打造兵器、征缴钱粮,准备工作很充分。加玛里丁更加周到细致,他在阿克苏召集铁匠,打了几万幅镣铐,据说装满二百辆马车。加玛里丁在战前动员时,对围困在南疆的满清官兵表示了难得的同情,他对暴匪们提出胜利以后的具体要求:满清官兵可以放他们回家,安集延人必须处死,所有抵抗的暴匪全部押送到阿克苏。
司迪克和阿古柏,在热西丁眼里都是必须要铲除的“卡菲尔”。南疆是热西丁规划中的版图,不容别人染指,何况阿古柏是来自安集延的外乡人。
暴乱以后的南疆西四城,相互都在观望、打探。库车暴匪倾巢出动的消息传来,叶尔羌维回暴匪放弃抵抗,阿不都热合曼和苏来曼两位维回首领亲自出城迎接。这一回,南下的库车人在叶尔羌找到了“箪食浆壶以迎王师”的感觉,以热西丁为代表的白山派谢赫家族,离开南疆三百多年后,重新回到往日故地。
39、罕阿里克之战
1865年8月,库车暴匪从叶尔羌西进,第二次抵达喀什城下,考验阿古柏的时候到了。
这时候的阿古柏,已经在喀什拉起了一支上万人的队伍,素质虽然差,但都在青壮年龄,每个人手里有一件大刀或长矛。和三四个月以前相比,阿古柏领导下的喀什暴匪,已经有了些军队的样子。
阿古柏很清楚,这一战,将决定他未来的命运和前途,他输不起。战场的选择在一个叫罕阿里克的地方,在今天的喀什市阿瓦提乡境内。阿古柏亲自操刀上场,向库车暴匪发起进攻。关于这场战斗的过程,没有更详细的记录,只知道打了一个下午,阿古柏三次负伤。而负伤这件事也有疑问,传说的成份很大。有伤总要治,从罕阿里克之战结束后阿古柏的一系列活动看,他基本没有疗伤的时间。像阿古柏这样的悍匪,人们总要给他编造出一些英勇顽强的故事来,这是历史惯性。
总而言之,阿古柏取得了罕阿里克之战的绝对胜利,并且淘到了他入疆以来的第一桶金。在罕阿里克,阿古柏俘虏了热西丁辛苦积攒起来的一个两千人炮队,这支拥有热武器的队伍,成为阿古柏起家的第一笔本钱。阿古柏在浩罕国对抗沙俄的时候已经用上了新式枪炮,他是一个热武器行家,对这支炮兵队伍视若珍宝。
库车暴匪第二次征战喀什失败,热西丁掘地三尺搜集了半年的粮食和物资,全部落到阿古柏手上。有炮了,有粮了,阿古柏把目光投向了克孜河南岸,他有了下一个进攻目标,恢武城。
暴乱已经一年,阿古柏进疆已经半年,连喀什都没有完全拿下,他对喀什这帮乌合之众们很失望,对那个人五人六的布鲁素克和卓更为失望。到喀什的第二天,阿古柏已经知道恢武城里还有这个国家的防卫部队,他一直希望布素鲁克找他商量一下这个事,但布素鲁克从来不问、不提,阿古柏甚至没听到布素鲁克说起过恢武城的名字。河面的那座城,似乎和他毫无关系。如果英吉沙尔和叶尔羌不来人,喀什回城就是布素鲁克的全部世界,他以为自己可以在那里养老送终。
后来,阿古柏掌权了,打不打、打哪里这样的事,阿古柏自己说了就能算。但他也没有在别人面前提起过,一个原因,他身边没有可商量事的人,说了也没用。另一个原因,阿古柏是新疆暴乱以后出现的唯一一个有战争经验和战略思维的暴匪头目,手里只有大刀长矛的时候,他尽量不想恢武城里的事。
那座由道光皇帝命名的喀什满城,是清朝在南疆最大的军事基地,有帮办大臣福珠凌阿统领的满营八旗军和索伦营官兵一千人,有何步云统领的绿营军官兵三千人。和伊犁最后的抵抗相比,恢武城是一种更绝望的坚守,没有外蒙古那样的出行通道,没有伊犁九城那样的相互支援。从暴乱到现在,连一封书信都送不出去。蜷缩在城里的十三个月,没有一个人从城里出去过。眼看着外面起高楼,眼看着外面楼塌了,他们像看戏一样,看外面打打杀杀,看一丝又一丝血水流进干涸的克孜尔河。
这场戏,现在演到头了。阿古柏准备动手,但他不想用攻击的方式解决问题,他希望恢武城的官兵出来投降,他迫切需要一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
阿古柏不同于库车的热西丁,不同于乌鲁木齐的妥明,更不同于伊犁现在的暴匪首领肖开特,阿古柏有很强的统战意识。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屠夫,但并非什么人都杀,他能善待投降者,尤其那些会使用枪炮、有一技之长的人和队伍,阿古柏对他们极期笼络,百般优待。阿古柏一步一步做大、做强,成为新疆暴乱的最后赢家,因为他的头脑里面有政治。而妥明这些人,只是一帮宗教分裂分子。阿古柏杀人也是因为政治,其它暴乱组织杀人只因为他们是异教徒。
40、喀什的转折
阿古柏把喀什的暴匪队伍全部拉出来,把缴获的大炮全部摆放在显眼阵地,很认真的作出了一幅要攻城的样子。然后,派人到恢武城东门,要求进城谈判。阿古柏的要求很直接,清军投降,城里官民全部皈依伊斯兰教。在这个前提下,清军可以提出自己的条件。
恢武城困守十三个月,城里能吃的东西早已经吃完,继续困守下去,无论城破与不破,都是死路,这个结果大家都明白。喀什噶尔参赞大臣奎英召集能站起来的满汉官员和商民代表到署衙商议,绿营军管带何步云和汉族商民代表要求投降,满族官员和将领都不接受投降。令人意外的是,英吉沙尔最后那一幕在喀什重现,十三名维吾尔官员不接受投降,决心死战到底,
这个结果,奎英早已经想到,商议和表态只是一个程序。想活的人怎么活?想死的人怎么死?才是真正要讨论的问题。这样的会议,放进任何一段历史都令人无比尴尬。求生的本能,赴死的愿望,摆在同一张桌子上,而且大家都没意见,只是在讨论生和死的方式。无法想象每人个此时此刻的表情和眼神,他们在相互感激吗?他们在相互怨恨吗?
自古以来的投降者,从来都留不下好名声,李陵在汉朝只是悲怆范例中的一个,置身于那样的时代,选择活着也需要勇气。多数历史记载,满人不同意投降,何步云私开城门把阿古柏暴匪放进来。这是历史的惯性,并非当时的真相,何步云开门放人,是集体商议的结果。
那一天的讨论结果是,何步云率绿营军投降,开门放阿古柏进城,但要保护好城里的商民。选择死难者在城内继续抵抗,以战死的方式,各得其所,成全他们最后的气节。这个情况,清朝收复南疆后有过调查,因为这个原因,何步云没有被苛责,送回甘肃老家养老善终。
1865年9月1日,何步云率绿营军打开城门,阿古柏暴匪冲进恢武城。这是一场相约好的赴死,满营八旗军和索伦营官兵约一千人投入巷战,全体死难。参赞大臣奎英、帮办大臣福珠凌阿率满族官员和亲属投入巷战,约两个时辰后,退入火药库,引爆炸药,集体死难。十三名维吾尔官员和家属,跟随满清官员撤退到军火库,全部死难。
清朝收复新疆后,左宗棠根据善后工作汇报,给军机处呈报请求抚恤的奏折,列举数字,留下了十三位维吾尔官员及家属死难的证据。但因为抚恤人员数千,只有数字,没有名单,所以至今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中华民族慷慨赴死的历史,不只发生在春秋战国。很多惨烈和悲壮,我们都无颜面对。血的印迹,要么被淡化,要么被淡忘。那些英勇的死难者,满人和维吾尔人,他们的身份可能就是历史犯下的错误。我们向死难人们致敬,但也不苛责那些屈辱苟活的生命,有时候,活着比死去更痛苦!
何步云确实保住了恢武城里汉人们的性命,三千绿营军,是他和阿古柏讨价还价的本钱,也是阿古柏在新疆淘到的第二桶金。这是一支抬枪兵,抬枪是当时一种杀伤力很大的散弹枪。能得到这样一支队伍,阿古柏欣喜若狂。因为这个原因,阿古柏没有屠杀恢武城里的汉族商民。也因为这个原因,阿古柏娶了何步云的女儿为妻,为她改名,叫色里玛罕。
1865年的新疆,老天爷好像执意要给这里的风土改命,阿古柏好运如潮,势不可挡。
那一年9月,沙俄忘掉他们一年前对英国人做出的外交承诺,重返浩罕国,阿里木库里在塔什干城下战死。沙俄没有进一步占领,快要咽气的浩罕国却继续作死,老汗王胡达雅尔从布哈拉打回到塔什干,对阿里木库里旧党展开清算。前朝余党们躲避追杀,翻越帕米尔高原,逃奔喀什。
这些来自浩罕国的叛徒,几乎就是浩罕国灭亡以前的最后精英。他们带来了一支全幅武装的浩罕正规军,共七千多人。在这个罪恶的年份里,阿古柏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完成了他的原始积累,一跃而起,成为新疆同治暴乱中最强大的军事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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