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天山:新疆同治暴乱那十年(5)铁打的北疆


21、暴匪列传
到目前为止,阿古柏仍然蛰伏在喀什。新疆同治暴乱的三股势力主要还是妥明在乌鲁木齐领导的回匪集团、热西丁在库车领导的维匪集团、迈孜木杂特在伊犁领导的维匪集团。
妥明是新疆暴乱的始作俑者,库车、古城子、乌鲁木齐、吐鲁番、哈密、伊犁、塔城、喀什、叶尔羌、和田,几乎每个地方的暴乱都是妥明领导下的东道堂成员最早发起的。但伊斯兰世界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妥明有策动暴乱的能力,却没有掌控局面的能力,每个暴乱地区都被当地主体民族割据霸占,四分五裂,各自称王,连最基本的沟通和协调都做不到。妥明心目中的伊斯兰王国只是一种宗教想象,是一个极端矛盾体,极端奉行伊斯兰教,却又处处夹杂着中国传统的封建君主思想。甚至连他们那点薄弱的统治体系,都来自中国戏剧和明代话本小说,比如“十八大营”和各路“元帅”。
乌鲁木齐沦陷后,妥明对外号称“哈里发”,对内号称“清真王”,强迫老弱病残、不能打仗的维回民众服劳役,大兴土木,为自己建造王宫。这种劳命伤财的残暴行径,在清朝统治新疆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发生过。大清王朝收复新疆以后,每年供给新疆的协饷为全国财政收入的十分之一,新疆驻军的军需粮草以二十倍左右的成本从内地发运,从来不向当地百姓征收一颗粮食。即使左宗棠进疆后,刘锦棠率领的南下大军也以高于市场三倍的价格购买军粮,暴利诱惑老百姓把多余的粮食卖给清军,迅速收买了南疆的人心,所以才受到沿途百姓的拥戴和欢迎。
新疆同治暴乱后,天山南北遍地烽火,百姓四处逃难,田园几近荒芜,粮食奇缺,饥荒遍地。在暴乱地区,青壮年男子全部被暴匪裹挟入伍,地没人种了,饭还得吃,几十万暴匪口粮从哪里来?只能掘地三尺,一遍又一遍的杀人抢劫,暴民们又反过来怀念清朝统治时期的好日子。
阿古柏到来以前,整个西北地区的暴乱组织中没有一个有政治头脑的组织者和领导者,他们在宗教的鼓惑下,为造反而造反,为暴乱而暴乱。他们找到了噬血的快感,却找不到各自的命运和前途。
比如热西丁,像一只没头的苍蝇,盘踞在库车这样一个左右摇摆的夹缝地区,时而向南打,时而往北打,根本没有一点点地缘战略规划。假如他把根据地迁移到南疆政治中心喀什,可能就没有后来阿古柏什么事了。
比如妥明,他领导的回匪是新疆同治暴乱时期战斗力最强悍的一支暴乱队伍,而且他和俄国人早有勾连,俄国在背后秘密支持早期的回匪集团,但他在最不应该暴乱的地方发动了暴乱。北疆地区历来是西部边境用兵重地,满清政权极其重视,又有大量汉族人口在这里居住。准噶尔在这里立国一百四十余年,到最后都没有逃脱覆灭的噩运,妥明的能力和水平,怎么能和当年的噶尔丹、策妄阿布坦这些马背上的政治家相比!他以为,占领了乌鲁木齐,就取得了对新疆的统治权,却不知道他们的伊斯兰兄弟根本不遵守这样的历史规矩,人人想当草头王。他的回匪队伍在北疆苦苦鏖战近十年,就像一只猪掉进泥坑里,怎么翻滚都爬不出来,把战斗力最顽强的二十多万回匪白白消耗在天山以北的戈壁滩上。如果他当初去了伊犁,或者去了喀什,回匪极大可能在当地形成碾压性优势,再有俄国人背后加持,他的“清真王”椅子应该更牢靠一些。念想害了妥明,作为甘肃人,他心心念念要以“哈里发”身份回到甘肃,结果把自己摆放在新疆大门口,为阿古柏挡了十年的子弹。
至于伊犁的迈孜木杂特暴匪集团,基本上不值得一提,他们就是一群没脑子的暴徒。连拼命瓦解新疆的俄国人,都不正眼看这群人。伊犁暴乱初期,明绪曾经向俄国借兵,俄国政府以“不参与中国事务”为理由拒绝,但与七河地区的俄国驻军却想私下派兵赚一笔外快。明绪手里没钱,告诉他们要到北京找清政府结帐,这又变成了政府买卖,交易最终没有达成。这件事至少表明,俄国人不但不支持伊犁乱匪,而且对他们极其反感。俄国后来以“保护侨民和商民”的名义出兵伊犁,多少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伊犁暴乱到现在已经持续了八九个月,暴匪仍然没有攻下惠远城,这样的能力和水平,怎么可能有更多的非份之想呢!
但是,伊斯兰教的组织、策划能力是惊人的。妥明到新疆,只带了四五个信徒,短短两三年时间,在新疆发展起一个组织结构严密的东道堂信徒网络。新疆各地暴乱,都由妥明的东道堂信徒最早串联,他们人数也不多,却能把各个地方首领迅速煽动起来。那些乡间地头的穆斯林老百姓,本来都有自己平稳安定的生活,一旦暴乱起事,个个都变成另一幅面孔,日子不过了,家也不要了,放下锄头,拿起砍刀,冲出门来就要杀人。
这是怎样的一部宗教机器啊!在他们的生命认知里,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上天堂,要么下地狱。而通往天堂的道路是有截径的,只要放弃人性和善良,只要放弃人世间所有的美好和幸福,只要和异教徒做斗争,甚至剥夺异教徒们活着的权力,他们就能获得一张进入天堂的门票。
他们的信仰往往又夹杂着某些人的私货。比如妥明,他把中国佛道两教中一些神秘现象混淆进来,给人摇签算命,给人占卜凶吉,他把自己装扮成一个神棍,让信徒们相信他身上有真主赐予的超级无敌力量。再比如,西北暴乱前的那些教派门宦,他们依仗自己掌握的门宦权力,一面拿着朝廷的俸禄,一面欺骗、盘剥、压榨底层教徒。他们口头上宣扬的教义,不过是让权力大了还要更大、让钱财多了还要更多。至于今天多数历史宣讲的“民族压迫”和“阶级压迫”,都是统战谎言,没人压迫过他们,是他们在压迫底层民众,他们才是那个时代的地主阶级和封建剥削阶级。
在中国,儒家思想和道家思想虽然式微,但深深渗透在每个人的血液里,成为基因。在这样的文化版图内,任何宗教思想都不可能成为政权基础。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过针对哪一个人群的种族灭绝,外来势力和个别人群也无力通过屠杀灭绝我们这个民族。蒙古人、满洲人、俄国人、日本人没有做到过的事,其他人更做不到。从这个意义上说,西北回乱时期的暴匪首领,个个都是愚昧顽固之徒,他们只有个人野心和宗教狂热,他们以为怀里揣一把刀子,人人都可以是刘邦、朱元璋,他们不知道文化的力量,他们更不知道中国何以为国。他们永远不打开自己的内心,只会用一双阴冷、仇恨的眼睛,面对眼前这个花红柳绿、绚烂多彩的世界。
22、再战哈密
给正常人安装十个脑子,都想不通,库车维匪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征战巴里坤!在吐鲁番,他们围着五百清军啃了八个多月,这么烂的一支队伍,占领了巴里坤又怎么样,要进军嘉峪关吗?要打到北京去吗?到目前为止,他们的政治盘仍然在喀喇沙尔(焉耆)以南的库尔勒和阿克苏地区,连巴尔楚克(今巴楚县)都过不去,伊斯哈克却亲率库车维匪奔赴哈密,向巴里坤发起第二次进攻。伊斯哈克的脑子里装的是什么,没人能看懂。
唯一可解释的理由是,他不想回库车了。热西丁称“和卓汗”以后,大肆提拔、任用他们家的亲戚,库车已经没有伊斯哈克的位置。而妥明和伊斯哈克早有联手,在围攻吐鲁番、乌鲁木齐、库尔喀喇乌苏的时候,多次合作。伊斯哈克想背靠妥明,给自己打出一片新天地。
哈密是妥明入疆传教的第一站,东道堂在哈密回教中有深厚的群众基础。第一次哈密暴乱失败后,东道堂信徒也在积蓄力量,时刻准备发起二次暴乱。伊斯哈克派一个叫帕塔诺什的人,带着十几个库车维匪潜入哈密,联络到当地的妥明信徒,双方一拍即合。
1865年7月,帕塔诺什组织哈密维回民众发动暴乱。东线清军多数集中在巴里坤防线,哈密办事大臣札克当阿率领两百多清军阻击暴匪,被流弹击中头部,当场阵亡。副将王德溥见守城无望,引爆军火库,与前来围攻的暴匪同归于尽。把总王斌从官府衙门救出札克当阿年幼的孩子,捆绑到背上,在几十名军兵的掩护下,边战边退,逃往几百里外的安西。
哈密王伯锡尔在上一次回匪暴乱时,配合清军剿灭暴匪,被临时任命哈密帮办大臣,维回暴匪恨地咬牙切齿。汉城失守后,伯锡尔和他统领的维吾尔军队退入回城,闭门坚守。
这时候,伊斯哈克抵达哈密。这是一个正常人根本理解不了的人中怪兽,他围着哈密回城转了半天,没有发起攻击,转头北上,率领两万多库车暴匪浩浩荡荡开赴巴里坤。一年前的这个时候,他率领的库车暴匪围攻吐鲁番,在城头碰上硬钉子,久攻不下,干脆扔下吐鲁番不管了,派巴吾东和阿依丁率领一万多暴匪翻越天山,向巴里坤发起第一次进攻。这一回,哈密打成了一锅夹生饭,他又扔下哈密回城,亲自率队,去进攻和库车暂时无战略关系的巴里坤。
从新疆暴乱到现在,巴里坤是新疆最后一个完好无损的军事堡垒,清军在新疆剩下的所有的家底都集中在这里。库车维匪进军巴里坤,不是头撞南墙,而是牙齿咬钢板。种种迹象表明,伊斯哈克已经中了妥明阿訇的毒。除了这个理由,没有办法解释伊斯哈克的怪异行为。
23、保卫巴里坤
古城子沦陷以前,本来应该到乌鲁木齐上任的镇迪道文麟滞留在奇台,无所事事,帮助古城子守军征集粮草,招募乡勇。马升回匪在富家塘围攻巴里坤援军那天,文麟率一千多乡勇已经到达战场,他在远处看见漫山遍野的回匪,知道这一千多人填进去,等于往狼嘴里喂肉,带领乡勇悄悄离开。古城子沦陷后,甘肃人徐学功率领民团向妥明盘踞的乌鲁木齐发起进攻,妥明急召马升回匪赶赴乌鲁木齐救驾,回匪在东三县(吉木萨尔、奇台、木垒)的势力骤然减弱,文麟民团趁机收复奇台和吉木萨尔。三个月以后,乌鲁木齐局势缓解,妥明放眼从新疆到甘肃的战略通道,令马升率回匪主力再度东征。
1865年6月8日,回匪抵达三台,文麟率民团迎战失败,撤出吉木萨尔。6月23日,回匪五千人抵达奇台,前任奇台知县恒颐组织民团迎战,文麟派民团首领达哈苏带领八百乡勇前往支援,再度失败,撤退到木垒。
文麟和恒颐都是文官出身,让他们打战,如同赶着鸭子上架,但长期的战乱最终把新疆的文官们磨成了一根又一根战争老油条。在后面的几年,妥明回匪始终没有真正占领过东三县,那几个从战火中逃跑出来的县令,组织民团乡勇,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南缘和回匪反复撕咬,一直坚持到左宗棠进疆。
在木垒,文麟遇上给民团乡勇押送物资的新任巴里坤领队大臣是讷尔济。巴里坤从牙缝里挤出口粮前来接济苦苦鏖战的东三县民团,眼巴巴指望他们能把回匪拦截在木垒河以西,没想到迎面而来的是一群又一群从前线溃败下来的乡勇和难民。讷尔济和文麟在木垒河边守候了四五天,一共收容两万多人,前面探哨传来回匪已经相距五六十里地的消息,讷尔济和文麟组织难民往巴里坤转移。
讷尔济出身尚佳氏,他的姐姐是道光皇帝的妃子,真正的皇亲国戚。讷尔济是道光十五年的翻译进士,会试中第,经礼部举荐赐进士功名,咸丰六年任盛京兵部侍郎。新疆暴乱后,军机处急调讷尔济赴巴里坤任领队大臣,讷尔济从沈阳出发,经蒙古地区周转,从科布多抵达巴里坤前线。近代历史将晚清以后的旗人污蔑成只会提笼溜鸟的纨绔子弟,这种情况并不普遍,至少在同治年间的新疆,八旗子弟前赴后继,英勇赴死,书写了一部慷慨悲壮的民族英史。
巴里坤老城根本容纳不了这么多难民,文麟分流从奇台带过来的一千多乡勇,移驻到距离哈密70里的松树塘。
1865年8月11日,文麟民团和库车暴匪在松树塘遭遇,巴里坤保卫战拉开序幕。
库车维匪从喀喇沙尔南下围攻吐鲁番的时候,还是一帮手持镰刀和坎土曼的农民。在吐鲁番围城期间,妥明从乌鲁木齐接济给他们一些热武器,伊斯哈克又从俄国军火贩子手上买到一些枪炮和弹药。向哈密方向出发的时候,大部分暴匪手上已经有了一杆老式步枪。
而文麟民团仍然在使用大刀长矛,面对十倍以上的敌人,根本无法形成战斗力。暂短抵抗后,往三塘湖(今巴里坤县三塘湖镇)方向撤退,民团折损约七八百人。文麟在写给军机处的奏折里说,“败勇马步不足百人,三塘湖户民早经逃匿,田禾抢割一空,旧粮无存。筹粮不能,招勇不得。唯有亲身绕道东路,速请大兵进剿,一面派员分途催请蒙古官兵”。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文人迂腐,四面烽火包围,巴里坤危在旦夕,哪里还有大兵进剿,哪里催请蒙古官兵?军机处震怒,下令革去文麟官职,立功赎罪。
8月16日,库车维匪抵达巴里坤东面的大泉湾,绿营守备何琯派把总芮率兵五百出城拦截,试探暴匪的战斗力。出城官兵面对黑压压如潮水般涌来的库车暴匪,无法组织有效进攻,枪炮互射一个多时辰后,退回城里。伊斯哈克以为这就是传说中的巴里坤兵威,忍不住志得意满,命令维匪在南山坡扎营,吃饱肚子再干活。伊斯哈克将指挥营帐设在西门外的龙王庙,中间营地延绵数里。
城头上的绿营守备何琯在望远镜里观察维匪阵营,隐约感觉机会来了,紧急部署,命令官兵趁维匪升火造饭的机会发动突袭,“誓众为背城计,众壮之”。何琯说,城内守军只有两千,而外面敌人无数,只有背水一战,出其不意发动攻击,才有可能取得胜利。何琯忌讳讷尔济的文官身份,也不想难为这位皇亲国戚,他请求讷尔济留在城内防守,如果突袭失败,巴里坤至少还有一位能主事的指挥官。讷尔济拒不接受何琯安排,他说自己是满人,理应督率满营出战。
入夜时分,维匪营地升起炊烟,巴里坤守军突然打开西门冲杀出来。绿营把总芮林率五百骑兵为前锋,讷尔济率满营骑兵五百人、何琯率绿营骑兵五百人,直扑伊斯哈克驻扎的龙王庙。但何琯千算万算,算错了库车暴匪的人数,他根据营帐数量,判断暴匪约六七千人,双方接战以后才发现,仅驻扎在龙王庙大营的暴匪,就在五千人以上。出城清军在西线迟迟形不成战果,暴匪却凭借人数优势迅速反击,向南门和东门发起两翼围攻。
这里是巴里坤,铁打的营盘。南门由绿营军把守,绿营代理中军游击傅国相指挥。东门由八旗军防卫,满营协领伊勒屯、骁骑校连福指挥。暴匪发起冲锋后,两边守军发现,暴匪的指挥官都在后面骑马督战,识别性很强,于是城头大炮直接瞄准后面的首领开轰,“出大炮,连轰皆中”。冲在前面的暴匪被城上守军近距离射杀,嗷嗷叫喊,乱成一锅粥。打到后来,清军连枪弹都舍不得用了,等着暴匪爬上城墙,用大刀和长矛一个一个捅下去。
巴里坤围城第一战,终于打成了一场喜剧,官兵在城上奋战,百姓在城下欢呼。再往下,看戏的老百姓也忍不住了,拿起武器要求参战。城上城下像一锅煮沸了的开水,守城官兵能打退外面的暴匪,却镇不住巴里坤城里高涨的热情,打开城门让百姓往外冲杀。城上的官兵来不及从门楼下城,直接从城墙上跳下来,追杀四散而逃的暴匪。
战斗大约进行了三个时辰,库车暴匪全面溃败,伊斯哈克带领库车维匪逃回哈密,何琯率绿营军追出二十多里,缴获大批军械、粮食和牲畜。
这是新疆暴乱以来最酣畅淋漓的一次胜利,干净利落,几无战损。巴里坤大捷,不但让大清国的军机处长舒了一口气,也让伊犁的明绪、塔城的武隆额擦了一把冷汗。从暴乱到现在,新疆到处狼烟,遍地焦土,巴里坤是新疆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希望。
今天的巴里坤,已经沦落为新疆东部一个只有四五万人的偏远小城。但是,在一百多年前,人类还没有汽车轮子的年代,水草丰茂的巴里坤草原是内地通往新疆最主要的门户,巴里坤在清朝的战略意义,比塔城、伊犁、喀什更为重要。只要新疆的东大门在,被围困在孤城里的每一个人,总还能在太阳升起的方向看见一点点活下去的光亮。
1865年9月22日,在哈密缓过气来的库车暴匪再次北上,驻扎在巴里坤南面的三十里堡,他们以为这是大炮射程到达不了的安全距离。当夜,何琯率领一千清军、四千乡勇,悄悄接近三十里铺。巴里坤大捷后,民众参战热情空前高涨,乡勇中大多是本地商人和农民,他们强烈要求跟随何琯参战。而何琯也吸取了上一次贸然出城的教训,尽量多带人手,而且坚决不同意讷尔济随军出征,以免两位主官同时殉难。
9月23日,天色微亮,清军前锋部队接近暴匪阵营,突然发起冲锋。民团从东西两路侧翼包抄,五千对一万五,一比三,这已经是新疆暴乱以来清军发起的最大规模攻势,双方再次激战三个时辰,库车维匪溃败,向南逃窜。面对如此不堪一击的暴匪,参加巴里坤保卫战的清军将领都不太好意思向朝廷表功,讷尔济和何琯联署给军机处的奏折中,轻描淡写地汇报了战斗的大致过程,“毙敌数百名,连踏敌营两座,追奔九十余里,余贼败过天山,向哈密遁”。
何琯,甘肃张掖民乐县六坝镇铨锵村人,自幼习武,从军后长期在巴里坤驻防。从普通兵丁起步,同治初年升千总,相当于连长。库车维匪第一次进攻巴里坤,何琯表现突出,升游击,相当于副营长。色谱诗新救援古城子,在富家塘战死,何琯再次被提拔,以绿营游击职务暂护总兵印务,相当于副师级代理总兵。巴里坤二次大捷后,机军处下令褒奖,去掉暂护身份,何琯终获实职,成为巴里坤总兵。
朝廷对何琯火线提拔并非特例,同治暴乱时期,在新疆的清军升官普遍都很快,朝廷无力向新疆委派官员,主将死了副职上,副职死了替补上。那时候,提拔谁就是牺牲谁,今天领官印,明天领棺材。但何琯却把这个到手的官印稳稳抱住,同治年间的巴里坤,注定是个英雄辈出的战场,就连讷尔济这个进士出身的文官,最后也历练成了拎着枪上马、举着枪杀人的优秀统帅。
伊斯哈克率领库车维匪退缩到喀密,半年再无动静,巴里坤保卫战暂时结束。这里要讲的是1865年的新疆,那一年发生的事很多,血,到处都是血。人,到处都是死去的人。
二十四、关外三义士
巴里坤本来是妥明的棋局,却被库车维匪伊斯哈克抢了先手。妥明占领新疆的中心城市乌鲁木齐,一屁股坐在马蜂窝上,看上去很威风,底下的裤裆却被蜇的生疼。威望是打出来的,不管妥明和伊斯哈克有没有联手,他都更愿意派自己的回匪队伍去征战巴里坤。但是现在,甘肃暴匪妥明被甘肃乡勇徐学功紧紧绊在乌鲁木齐,腾不开手脚。
徐学功,字仲敏,甘肃武威人,军旅世家,祖父徐正泰曾任凉州(今武威)绿营千总。父亲徐登治子承父业,道光六年(1826年)换防到迪化,任达坂城绿营中军把总。徐学功全家跟随父亲迁居迪化,在南山庙儿沟(今昌吉市辖区)屯田。
家中兄弟八人,徐学功排行老二。大哥学信,六个弟弟分别是学明、学忠、学孝、学第、学策、学义。徐学功刚毅勇猛,自幼好武,12岁那年拜庙儿沟武举人吕六爷为师,学习武术和骑箭,人称“无敌徐老二”。
1864年7月,妥明在乌鲁木齐发动回匪暴乱,从新疆到甘肃的道路全部断绝,大批汉人难民逃往深山和戈壁。吕六爷在庙儿沟组织乡民团练,武装自保。徐学功兄弟八人全部加入吕六爷民团,筑堡垒,扎营寨,打造兵器,演武操练。
庙儿沟是乌鲁木齐西南方向六十里外的一处峡谷,山高坡陡,雨水充裕,属于半农半牧地区。冲出峡谷,一马平川抵达乌鲁木齐;往后退缩,是山高林密的茫茫天山。周边玛纳斯、呼图壁、昌吉、阜康等地的汉族乡民,听说庙儿沟有汉人团练,纷纷投奔避难,“乌城陷,逃居乡村,结壮士二十余人,以劫掠回庄财物度日。回追急,则入山避之。由是汉民避乱者踵来附”。妥明从此恶梦缠身,被徐学功折磨地死去活来。一直到左宗棠进疆,徐学功民团被清军收编,从东疆打到塔城和伊犁,为收复新疆做出卓绝贡献。
乌鲁木齐巩宁城被围后,从昌吉逃跑出来的知县恩锦并没有走远,他领着手下吏员,四处求告,为巩宁城守军募集粮食。恩锦听说庙儿沟有汉人民团,派人前去联络,请求吕六爷派一些不怕死的青壮汉子,把粮食送进巩宁城。吕六爷把这个赴死的任务交给他的徒弟徐学功,没想到,徐学功带领三百乡勇成功突破回匪封锁线,活着进去,活着回来,把粮食顺利交付到清军手上。民团第二次往巩宁城运粮的时候,在巩宁城下遭遇回匪伏击,徐学功的三个弟弟,老五学明,老六学忠,老七学孝,全部战死。
三个亲兄弟死难,性格刚烈的徐学功悲愤不已,立下誓言,此生与妥明不共戴天。徐学功率领民团倾巢而出,奔乌鲁木齐找妥明寻仇。而此时的妥明,已经攻陷巩宁城,自封清真王,东道堂势力正炽,突然从背后杀出一帮不要命的汉人,把这位屁股还没有坐稳的甘肃大阿訇吓了一跳,紧急命令刚刚攻克了古城子的马升暴匪回乌鲁木齐救驾。
徐学功一战端掉回匪的两处营地,但民团手上的大刀长矛毕竟干不过回匪刚刚拿到的俄制机关枪,马升赶到乌鲁木齐的时候,徐学功已经率领民团退进南山。马升率回匪进山追剿,茫茫群山中,找不见民团的影子,怕中了埋伏,悻悻然撤回乌鲁木齐。徐学功接替吕六爷出任民团首领,在巴音沟到艾维尔沟的深山老林里来回迂动,神出鬼没,四处袭击暴乱回匪,搅地妥明阿訇一刻都不安宁。人数越聚越多,从回匪手上缴获的武器也越来越多,徐学功民团成为左宗棠进疆以前新疆最大的民间武装力量。
伊斯哈克带领库车维匪围攻巴里坤的时候,妥明的头号悍将马升已经到达木垒河边,再往前走四五百里,南北疆两支暴匪队伍很有可能在巴里坤城下会师。关键时刻,马升又被妥明召回乌鲁木齐,妥明有两件更重要的事交给马升办理。第一件事,他修建清真王府的人手不够,要回匪放下枪过来帮忙。第二件事,塔城的苏玉得和石金斗迟迟攻不下塔尔巴哈台老城,要派回匪前去增援。
古城子暴乱后,奇台知县恒颐弃城逃亡,被军机处下令革职。恒颐也没有走远,后面的一年多时间,他一直在奇台南北的天山和沙漠之间游荡,收容乡勇,秘密筹粮。恒颐听说当地有一个叫张和的人,是打架斗殴的好把式,人送外号“一撮毛”。关键是,他家境还很富足,家里养活两三百匹马。张和招募了几百号人,天天操练,为自己看家护院。恒颐感觉是个机会,找到张和,鼓动他组建民团,并且承诺,以后把他举荐给巴里坤办事大臣,给他争取一个戴顶子的官衔。张和听从恒颐鼓吹,扛起大旗,招募乡勇入伙,组建了一支上千人的骑兵民团。
趁着回匪西撤的机会,巴里坤方面派绿营游击傅国相,带领几十人潜入阜康,收容乡勇,秘密筹粮。傅国相在阜康的行踪被回匪发现,四处搜捕。早已经和官方脱离联系的恒颐听到消息,以为巴里坤军队在阜康有重大行动,带领张和民团前去支援,行进到吉木萨尔地界,才知道是巴里坤派出来的筹粮人员,傅国相已经逃出回匪包围圈,不知所踪。
傅国相没找到,恒颐和张和却意外联络到了吉木萨尔民团首领孔才,两支民团握手会师。
孔才,原名孔昭才,孔子后裔,祖籍山东曲阜。祖上早年从军,乾隆年间参加平定准噶尔战争,留居吉木萨尔。新疆暴乱前,孔才在一家马场任职,据说是一个武林高手,尤其擅长骑射。又据说他读书很多,有深厚的儒学功底,在当地声望很高。新疆暴乱后,周边乡民组织民团,推举孔才为首领,领导汉民抗击回匪。再据说,他下手也挺狠,每次回匪来袭,孔才都冲锋在前,拎着大刀亲自砍人,毫不留情。这一点,既不孔子,也不儒家,但乡勇们都信服他,认为孔才是个有能力的好领导。
张和民团和孔才民团会师后,在恒颐的统一领导下,清剿东三县回匪,重新收复吉木萨尔和奇台。平地里冒出两个大魔王,再一次阻断了妥明的东进路线,妥明赶紧召回前去支援塔城的马升,发起第三次东征。在后面的几年,东三县形势一直在回匪、民团和巴里坤清军之间反复拉锯,但总体来说,妥明回匪人多势众,有俄国在背后支持,一直占着上风。
1865年10月11日,回匪再度攻克吉木萨尔和奇台,张和民团和孔才民团被打散,张和民团掩护一路跟随过来的一万多难民,躲进木垒南边的东天山。张和只身前往巴里坤,请求巴里坤办事大臣讷尔济提供粮食,安置难民。讷尔济听到两支民团艰苦征战的消息后,感动的要掉眼泪,他向朝廷奏报,给张和申请了一个五品官衔,派满营防御佐领百喜带领五十名巴里坤官兵,帮助张加训练乡勇。
这时候,从吉木萨尔逃亡的原吉木萨县丞陶玥又从古尔班通古特沙漠里冒出来,拉着一支上千人的民团收复了吉木萨尔。孔才躲在奇台半截沟,听到消息后,也从大山里面杀回来,和陶玥民团会合,再次收复奇台。张和民团也听到消息,从巴里坤返回东三县,三支民团在奇台会师,准备向西挺进,从阜康打到乌鲁木齐。
北疆战事反复胶着,和妥明个人有很大关系。回匪在暴乱初期能迅速形成战斗力,因为有清朝绿营回军的加入,共有六千多名受过正规军事训练的回军,带着装备整建制暴乱。北疆地区回民人口总共不过十几万,能扛枪打战的青壮年人口约四五万,这个人数对比清朝在当地的驻军,优势明显。但分散以后,根本应付不了北疆各地的抵抗力量。而且妥明野心很大,做梦都想成为伊斯兰世界的“哈里发”,战线拉的很长,从伊犁、塔城,到巴里坤,处处都想兼顾。还要抽出一部分人力修建他的清真王府,还要在内部搞政治清洗。这样的人,即使有一千个胡大保佑,也在往作死的路上狂奔。如果,他把回匪力量集中在乌鲁木齐以东地区,一心一意接应他那些甘肃穆斯林兄弟,情况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妥明派出东征的回匪首领,还是马升。回匪和三支民团队伍在阜康遭遇,一触即溃,领队的陶玥第一次上战场,没有作战经验,督领民团猛追,掉进回匪的埋伏圈。突出重围以后,陶玥率领的民团几乎溃散,陶玥再次消失,到深山老林里淘人去了。张和带领残余的百来十骑兵,退回巴里坤。孔才队伍战损最小,又沿路收拢溃散乡勇,撤退到木垒后,重新积攒到三千多人。
第二年,妥明回匪终于进入巴里坤战场,张和率五百乡勇在哈密五堡与回匪激战,壮烈牺牲。张和英年早逝,“关外三义士”中没有他的名字。但是,张和的名字生长在新疆大地上,那些在沙漠边缘、戈壁滩上顽强生长的红柳树和芨芨草,就是张和,以及他的民团兄弟们。
1864年6月19日,乌鲁木齐暴乱以前,玛纳斯首先暴乱。绿营军协营铁福元率回军50余人,抢占军械库,给回民发放武器。当天,回匪占领北二城,大肆屠杀汉、蒙民众。赵兴体在沙山子搭建营寨,收容从玛纳斯逃出来的难民。这个地方今天叫西营堡,是石河子一八四团场部所在地。
赵兴体,甘肃武威民勤籍人,祖上在乾隆年间随军入疆,居住绥来(今玛纳斯县)。“少习技,勇有胆量,抱义愤”,早年经历和徐学功、孔才一样,练过武,胆子大,勇猛好斗,喜欢打抱不平,长相不怎么好看,人称“赵大麻子”。
赵兴体在新疆暴乱中出场最早,成名最晚。暴乱早期,赵兴体率领乡勇一心一意看护汉民农耕区,在玛纳斯北面东起马桥(今呼图壁芳草湖农场)、西到小拐(今克拉玛依辖区)的几十里地界上,修建六座营堡,分别是马桥子堡、攀安堡、自安堡、同安堡、公安堡、义安堡。每个营堡驻扎五六十人,设烽火台,举火为号,相互策应。赵兴体自己统领五百乡勇,机动巡防。
赵兴体曾经警告玛纳斯回匪,你不犯我,我不犯你;你若犯我,我必打你。回匪们慑于“赵大麻子”威名,只在玛纳斯南部地区活动,不敢进入“赵大麻子”的地盘。赵兴体组织汉民在看护区开荒种地搞生产,不但种粮食,还到玛纳斯河捕鱼,还到古尔班通古特沙漠打猎,甚至组织妇女搞纺织。一派南泥湾景象,过了两年的安稳日子。
1868年6月,武威人徐学功率民团进攻呼图壁,武威老乡赵兴体率民团赶过去帮忙,赵兴体终于一战成名,横空出世,加入到抗击新疆暴乱的民族统一战线,补齐了“关外三义士”的最后一个名额。
至此,“关外三义士”全部出场,他们是,徐学功,孔才,赵兴体。“三义士”是从民间话本小说里演义出来的赞誉,“义谓天下合宜之理”,义者,公正合宜的意思,“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回望百年前那个黑暗的新疆,暴徒刀头,流淌的都是无辜者的鲜血,他们把自己的肮脏和残暴说的振振有词,这些丧尽天良的人,居然相信自己头顶上还有一个天堂,义为何字,他们不懂。
那样的时代,每一个站出来的人,都是天上不灭的繁星。每一个坚守在新疆、牺牲在新疆的人,都是挺立在天地间的仁人义士,壮志豪情,从不寂灭。
这是一首当时流传在民间的歌谣:
赵皇上,王丞相,孔才先生挑大梁,赵兴体,看后方,学功守在营门前。天兵天将来帮忙,带着儿孙上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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