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人不愿意当农民,或者发现当农民苦,那是因为没种对地。种什么玉米红薯艳红桃儿,养猪养鸡养王八,这些你如何能不苦?辛辛苦苦三五年,口没糊着累得跟孙子似的,三十好几了连老婆也娶不上,最后说:“非我也,岁也。”
村里尽蹉跎了些岁月,终究不得不挑着包袱细软回到浦东陆家嘴的格子间里上班。你这是何苦。
我找到了让当农民种地还自我感觉良好的方法,一句话:要选择周期长、门槛高、积累属性的种地事业。这样你会发现,当农民的日子比在写字楼里磨洋工强多了。
以我的种葡萄酿红酒事业来举例。一棵葡萄小苗种下去,第一年纵向长高到1.5米,第二年生出两个偏枝横向发展2米,第三年偏枝上长出十几根侧枝又各横向垂直发展2米,到这儿,才算长成了我想要的形状。
眨眼间三年过去了,第四年才能尝试挂些果实,加上动手前做功课研究葡萄品种的半年,一共4.5年。哪怕第四年秋天果实达标,采摘下来发酵、陈化,稍有点儿追求的红酒,需要下一个秋天才能出窖装瓶。于是,到你真正见到第一瓶产品,5.5年过去了。人生青春年少时,有几个5.5年?这5.5年里,恒大开发了几千个楼盘,然后欠了银行2万亿;比亚迪从买菜车做成了行业巨头;柬埔寨从亚洲新星被中国乡村青年去搞成了粪坑国家;吴亦凡说他没经验到太有经验进了局子。5.5年可以发生很多事情。
这,就叫周期长。尽是投入,没有产出,这个过程是为了劝阻未来有人一时心血来潮也加入你这个行当来卷你。中国人口很多,只要有人来卷,你就潇洒不起来。
然而光周期长还不能让你立于不败之地。村里有的是有耐心、有时间的叔叔大爷,他们为什么不干这个?因为你还得有技术门槛。葡萄品种没选对,气候恶劣,年年暴病;选对了品种,老打农药、下化肥,恨不能喷膨大剂,这不仅是坏了良心,在中国任何一种有前途的葡萄都是这个轨迹灭亡的。轻则如今天一样,一谈到葡萄必称农药残留,重则几年耕作下来土壤都因化学干扰变了性质,以后万劫不复,是为断子绝孙种地法。
葡萄她是一种野外生长的植物,理论上没有人为干预,也能活下去。于是,你又得去读书、走访、去墙外油管上看人家怎么说,然后发现只要你够勤劳,可以疏叶、疏果,扩大通透性,还可以将葡萄移植到常年形成气流微风的山沟上向西南的坡面。于是你发现葡萄终于不得病了,然而第一批葡萄多数也被你折腾死了。死了没关系,你又学会了扦插无性繁殖,从小苗种起,先竖着长1.5米,又横着长2米……又是5.5年。
到这儿,基本上村口的老刘头已经看傻了,说这孩子该不会是个傻子吧。
葡萄种出来了。深秋的时节,秋风清、秋日晴,黄叶聚又散,寒鸦栖复惊。
你也到了该酿酒的日子。凡事都有个第一次,没有经验,很生涩。第一次你因为桶没洗干净,酵母菌跟杂菌掐架,输了被团灭,你搞出来一吨多酸葡萄汁。这玩意儿没有市场,你胡乱又加了点别的菌进去,最后假装是醋,送给村里的大婶们去熘白菜了。下一年你学聪明点,鸡蛋不放一个篮子里,搞成好多缸,最后终于成功了一半。老刘头凑过来尝一口,喝到了新鲜丹宁味,说什么玩意儿,这孩子,可不真是个傻子。
如果到这一步,你还在村里活着,没打包袱去浦东。那么恭喜你,你已走过许多弯路,人生从此尽是坦途。你将永远不需要为任何人陪酒,老刘头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叫你傻孩子。
这个时候,你会像我一样,开始研究你这种地事业的积累性价值。你如果养猪,今年上半年养肥了一茬,出栏卖掉,数了数钞票,下半年回来一批小猪崽,从头养起。上一批哪怕养得再肥,这批小猪崽跟上一波肥猪没有继承关系,它们不会因为上一波很肥而变得更肥。如果种红薯,今年秋天连根挖了卖掉,明年春天重新种苗,秋天再连根挖掉卖了。明年的红薯品质与今年的红薯没有继承关系。这种农业活动,我称之为“重复性毁灭类农业”,你每年面对的都不是上一年的对象,所以它们跟你没有感情。
请注意,我们种地种到这儿,已经开始谈感情了。
这是你作为一个不平凡的老农,天降大任于你身,跟村里其他妖艳农民拉开距离、划河而治,老死不相往来之本质区别就在于斯:你,跟你的植物有感情,不会到年底连根拔出来卖掉她。
自高处如要归纳一下,种地事业与商业事业,以及为人民服务的事业,都可分为重复性毁灭类与积累性继承类。前者从业人员没有积极性,后者普遍有积极性还有自我实现感。种地如种红薯者与种葡萄者之区别,商业如重复性毁灭赚钱的贾会计与每年进步一点点的比亚迪之区别,为人民服务如每年一签的合同工与今年科长后年副处长之区别。后者往往能更广泛地为人民服务,上一年的努力在下一年得到继承。
你知道,你的葡萄主藤今年直径3厘米,明年夏天就会有5厘米,后年6厘米,一年粗似一年;她的根今年入地里1米深,只触到了粉质土,明年入地1.8米深,碰到了板岩碎片,后年干旱,她深入地下3米,触到各种石头缝里汲取水分、矿物。许多年后,她就是一株老藤,跟老婆感情一样深厚的老藤,根又深又狠,稳若老狗。
这个时候,你认为很多上不得台面的事情都不符合她的气质,因为没有灵魂。
她要得病,你帮她把果与叶弄得很疏,本来要挂200斤果,你限制她只挂100斤,因为怕她今年用力过猛,明年掏空了身子,容易得病。你把关于她的计划,从眼前放开到明年、后年、以及以后许多年。
做了大棚避雨防病?没有灵魂。
她就该像野生的她一样,曝霜露、斩荆棘,艰难地前进。
2022年夏天之干旱,几十年难遇。湖南自七月上旬以来,不见滴雨,我的粉质岩土,被太阳烤得更粉了。
超级大旱灾
葡萄不光十分艰难,身上还挂着果实,每过一天都拼尽了气力。就好比自己都难糊口的母亲,还天天哺育一大串儿女。浇水是不可能浇水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浇水的,我有信心,这天气再来一两个月都不在话下。
浇水?没有灵魂。
这干旱天气,无非影响了她的产量。原本果实颜色变深的七月,是果实自然膨大生长的另一个小高峰。但一个多月来,我看果实不光没有变大,似乎反而缩小了。然而,我并不在乎,我又不需要它们看起来胖大滚圆,令人欢喜了我好称斤卖它。我只需要它们健康、够甜够酸够风味,只靠实力,从来不靠脸。
同样影响她产量的还有毛毛虫。我这山里盛产一种黑色毛毛虫,嫩叶疯长时期,毛毛虫最是活跃,几日不见就脱胎换骨为绿色成虫,胖头大耳、脑满肠肥。
它的天敌是山里的麻雀斑鸠等鸟儿们。往往阴雨几天,鸟儿没顾得上来,虫就长大得蛮横。照理说,如今农药科技发达得很,有那狠心的药剂,稍喷一路,叶子上一众牛鬼蛇神,俱成齑粉。
但是喷农药?没有灵魂。
我这儿但凡成了绿虫,只能靠猫。
看他嚼得那么津津有味,尝起来大约是郭德纲老师说于谦老师吃肥肠刺身的感觉吧。
这,就叫积累性有继承的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