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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颜六色的天空
1968年,高中毕业的梁晓声遭遇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他成为了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一名"兵团战士",在北大荒度过了七年的知青岁月。在北大荒,他结识了来自牡丹江的女知青董秋娟,两颗年轻的心在艰苦的环境中相互吸引,擦出了爱的火花。然而,命运的捉弄让他们的爱情无奈地画上了句号。
苦涩的初恋,文/梁晓声
那时,我是一位尽职尽责的小学教师,23 岁。已当过班长、排长,获得过“五好战士”证书,参加过“学习毛主席积极分子代表大会”,但没爱过。
我探家回到连队,正是9 月,大宿舍修火炕,我那二尺宽的炕面被扒了,还没抹泥。我正愁无处睡,卫生所的戴医生来找我,她说她回黑河结婚,走后卫生所只剩卫生员小董一人,守着四间屋子,她有点不放心。卫生所后面就是麦场。麦场后面就是山了。她说小董自己觉得挺害怕的。最后她问我愿不愿在卫生所暂住一段日子,住到她回来。
我犹豫,顾虑重重。她说:“第一,你是男的,比女的更能给小董壮壮胆。第二,你是教师,我信任。第三,这件事已跟连里请求过,连里同意。”
于是,我打消了重重顾虑,表示愿意。那时我还没跟小董说过话。
搬过去后除了第一天和小董之间说过几句话,在头一个星期内,我们几乎就没交谈过,甚至没打过几次照面。
“梁老师!”
“什么事?”
“我的手表停了。现在几点了?”
“差五分十一点。你还没睡?”
“没睡。”
“干什么呢?”
“织毛衣呢!”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只有那一次,我们隔着一个房间,在晚上差五分十一点的时候,大声交谈了一次。
我们似乎谁也不会主动接近谁。我的存在,不过是为她壮胆,好比一条警觉的野狗——仅仅是为她壮胆。仿佛有谁暗中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使我们不得接近,亦不敢贸然接近。但正是这种主要由我们双方拘谨心理营造成的并不自然的情况,反倒使我们彼此暗暗产生了最初的好感。因为那种拘谨心理,最是特定年代中一代人的特定心理,一种荒谬的道德原则规范了的行为。如果我对她表现得过于主动亲近,她则大有可能猜疑我“居心不良”。如果她对我表现得过于主动亲近,我则大有可能视她为一个轻浮的姑娘。其实我们都想接近对方,想交谈,想彼此了解。
小董是牡丹江市知青,在她眼里,我也属于大城市知青。在我眼里,她并不美丽,也谈不上漂亮,我并不被她的外貌吸引。
那一天中午我回到住室,见早晨没来得及叠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房间打扫过了,枕巾有人替我洗了,晾在衣绳上。窗上,还有人替我做了半截纱布窗帘,放了一瓶野花。桌上,多了一只暖瓶,两只带盖的瓷杯,都是带大红喜字的那种。我们连队供销社只有两种暖瓶和瓷杯可买,一种是带“语录”的,一种是带大红喜字的。
我顿觉那临时栖身的看护室,有了某种温馨的家庭气氛。
我在地上发现了一截姑娘们用来扎短辫的曲卷着的红色塑料绳,那无疑是小董的。至今我仍不知道,那是不是她故意丢在地上的。我从没问过她。
我捡起那截塑料绳,萌生起一股年轻人的柔情。受一种莫名其妙的心理支配,我走到她的房间,当面还给她那截塑料绳。
那是我第一次走入她的房间。我腼腆至极地说:“是你丢的吧?”
她说:“是。”
我又说:“谢谢你替我叠了被子,还替我洗了枕巾……”
她低下头说:“那有什么可谢的……”
我发现她穿了一身草绿色的女军装——当年在知青中,那是很时髦的,还发现她穿的是一双半新的有跟的黑色皮鞋。我心如鹿撞,感到正受着一种诱惑。
她轻声说:“你坐会儿吧。”
我说:“不……”立刻转身逃走。回到自己的房间,心仍直跳,久久难以平复。
晚上,卫生所关了门以后,我借口胃疼,向她讨药,趁机留下字条,写的是——我希望和你谈一谈,在门诊室。我都没有勇气写“在我的房间”。
一会儿,她悄悄地出现在我面前。我们也不敢开着灯谈,怕突然有人来找她看病,从外面一眼发现我们深更半夜地还待在一个房间里……
黑暗中,她坐在桌子这一端,我坐在桌子那一端,东一句,西一句,不着边际地谈。
从那一天起,我算多少了解了她一些:她自幼失去父母,是哥哥抚养她长大的。我告诉她我也是在穷困的生活环境中长大的。她说她看得出来,因为我很少穿件新衣服。她说她脚上那双皮鞋,是下乡前她嫂子给她的,平时舍不得穿……
我给她背我平时写的一首首小诗,给她背我记在日记中的某些思想和情感片段——那本日记是从不敢被任何人发现的……
她是我的第一个“读者”。从那一天起,我们都觉得我们之间建立了一种亲密的关系。
她到别的连队去出夜诊,我暗暗送她,暗暗接她。如果在白天,我接到她,我们就双双爬上一座山,在山坡上坐一会儿,算是“幽会”,却不能太久,还得分路回连队。
“一切已经过去,保留在记忆中吧!”
我们相爱了,拥抱过,亲吻过,海誓山盟过。我们都稚气地认为,各自的心灵从此有了可靠的依托……
爱是遮掩不住的。后来就有了流言蜚语。
领导找我谈话,我矢口否认——我无论如何不能承认我爱她,更不能声明她爱我。不久,她被调到了另一个连队。我因有着我们小学校长的庇护,除了那次含蓄的谈话,并未受到怎样的伤害。
后来,我乞求一个朋友帮忙,在两个连队间的一片树林里,又见了她一面。那天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我们的衣服都湿透了,我们拥抱在一起流泪不止…… 一年后我被推荐上了大学。
1983 年,《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获奖,在读者来信中,有一封竟是她写给我的!信中只写着她如今在一座矿山当医生,丈夫病故了,给她留下了两个孩子……最后发现,信纸背面还有一行字,写的是——想来你已经结婚了,所以请原谅我不给你留下通信地址。一切已经过去,保留在记忆中吧!接受我的衷心的祝福!
我细辨邮戳,有“桦川县”字样,便将回信寄往黑龙江桦川县卫生局,请代查卫生局可有这个人。然而空谷无音。
【后记】
致敬那个时代,那群可爱的知识青年
时光逐渐冲淡了董秋娟对梁晓声的怀念,她开始珍惜眼前的幸福,眼前的人,金奎的努力也终于修成正果。那年夏天,听说金奎的母亲患病,董秋娟急忙随金奎回哈尔滨,希望能够探望和照顾这个还没有见过面的婆婆。然而还是未能如愿,中风后的婆婆抢救几日未果,到死也没有见到没过门的儿媳。
后来,金奎上了大学,毕业后到桦南石灰石矿工作,董秋娟也调往当地卫生院。他们定居在桦南,有了自己的儿子,相信那一段时光是董秋娟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然而灾难再次降临,孩子五岁的时候,金奎心脏病发作撒手人寰。董秋娟只身一人带着儿子回到牡丹江生活....
生活艰难,刚强的董秋娟经历了许多艰难,终于把儿子培养上了大学。
晚年的董秋娟一次在街道玩麻将,忽然一阵眩晕,以她卫生员的直觉马上告诉麻友,不好,送我上医院!中风后遗症使得董秋娟生活难以自理,但儿子工作在北京,相隔千里,难以照顾。
前右二为董秋娟右三为梁晓声,后排右二为后记作者陈大伟
这照片摄于2001年,梁晓声与在京的大伟,秀旗等几个兵团好友欢送董秋娟病愈回牡丹江。席间梁晓声送给董秋娟两本新作品。
此前董秋娟已经患过脑梗塞,乳腺又出毛病,所有这丝毫没有压垮董秋娟,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没有人见过她的愁容,永远以笑脸面对人生。
当梁晓声得知董秋娟来北京医治的消息后,马上赶到小董儿子家探望,到医院安排医治,还留下了一些所需费用。梁晓声善意安排董秋娟在北京继续医治,刚强的小董没有同意,术后不久就返回牡丹江。
一个是重情重义的东北汉子,一个是自尊坚强的关东女人。几十年前,在北大荒黑土地上,开始了他们的初恋,世世变迁如何能料?如今,病痛缠身的董秋娟,独自生活在牡丹江,坚强面对人生,独自守候那份深埋心中的感情。正是:
昔日情怀如烟云,今朝相见人唏嘘。敢问世间情为何,谁人又能说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