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羅馬帝國改信基督教很長一段時間之後,甚至在他們的城市變成穆斯林阿拉伯帝國的一部分之後,哈蘭人仍頑固地繼續崇拜七大行星(他們忠於巴比倫傳統,將太陽與月亮視為行星,而且知道水星、金星、火星、木星和土星的存在),並給每顆行星各分配一個聖日。他們的古老習俗結合了淵博的哲學與科學知識。舉例來說,獻給行星的神殿是以行星和地球的距離為順序安排。而且對各大行星的崇拜有詳盡的神學闡述作為依據。哈蘭人同意希臘哲學家的看法,認為宇宙存在的原因可歸於一個至高無上的神,但祂的存在遠非人類智慧能夠掌握。既然神是無可用言語描述的,凡人只能期待看到神投射在有形宇宙裡的形象,並崇敬這個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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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如十一世紀穆斯林神學家沙利斯坦尼(Shahristani)解釋哈蘭人的信仰時所言,真主「在人的面前化作多個不同的分身,這些肉身或個體是支配世界的七大行星」。因此,巴比倫和亞述的宗教習慣,得以在一個新思想體系的支持下存續:行星可以被合理地當作神的形象投射來崇拜。沙利斯坦尼繼續解釋,有些人類也可以是崇拜的對象:一個人可能「承接了神的精髓」,「或承接了祂一部分的精髓,端看那個人準備到了什麼程度」。當這個精髓以最完整的形式傳承下去,它可能使一個人變成神在世間的某種投射。沙利斯坦尼記載哈蘭人相信轉世,意味著這些神的投射會死亡,然後重生,不間斷地在各個時代回到人世。
基督後六三八年,穆斯林軍隊從拜占庭帝國手裡奪走哈蘭,但不知道該拿哈蘭人如何是好。根據《古蘭經》,「有經人」──包括基督徒、猶太人和「拜星教」──應該特別從寬對待。另一方面,多神信仰者通常若不改宗就得受死。他們搞不清楚哈蘭人究竟屬於哪個分類。因此,當阿拉伯人看到一間供奉月亮神的神殿時,他們有些人想立刻將它摧毀──特別是在信奉伊斯蘭之前曾是猶太人或基督徒的那些人。不過,另一群阿拉伯人有親戚實踐類似哈蘭人信仰的宗教。這群人為哈蘭人依照舊習敬神的權利辯護。他們的觀點獲勝,於是神殿又多存活了兩百多年。
直到某天,當時的哈里發碰巧經過哈蘭。當地民眾為此驚惶不已。哈里發可以將他們譴責為異端,剝奪他們的法律權利,甚至下令將他們處死。但他們發現了《古蘭經》裡提到的「拜星教」,於是緊抓不放:他們宣稱自己是拜星教,如此又掙得了三百年的風平浪靜。(但真知灼見的比魯尼指出,真正的拜星教是住在伊拉克南部沼澤的曼達安人。)哈蘭人也因為掌握希臘科學的知識而受保護,這些知識使他們對穆斯林統治者有實際幫助。哈蘭人塔比特・伊本・奎拉(Thabit ibn Qurra)受雇於巴格達赫赫有名的「智慧宮」(House of Wisdom),它是由穆斯林哈里發成立的機構,用以貯藏世界上的科學知識。奎拉計算一年長度的誤差值只有兩秒鐘,而且證明畢達哥拉斯的三角形定理有更廣泛的應用可能,不限於過去已知的用途。他雄辯滔滔地捍衛他的文化:「難道定居在這世界和孕育大小城市的人,不是傑出的異教百姓與國王?若沒有來自異教的禮物,世間必定空洞匱乏,被強大的絕望籠罩。」
所以哈蘭一直到十一世紀才失去幸運之神的眷顧,有一群暴民拆毀聖祠,導致石材在山坡上散落一地,「皎潔如月光」。又過了一百年後,蒙古人摧毀了這座城市及其居民,徹底抹除了此地流傳兩千年的歷史。但哈蘭人的觀念還是可以在這座廢墟的南方一帶看到,從伊朗的亞塞拜然山區省分向西延伸至地中海。舉例來說,在敘利亞沿海處,有個阿拉維派社區實踐一種很不尋常的伊斯蘭教長達好幾世紀,他們的伊斯蘭教充斥著哈蘭人會覺得熟悉的習俗與觀念。儘管嚴格來說屬於什葉,阿拉維派和正統什葉派的共通之處,就和一神普救派(Unitarians)和新教福音派的關係一樣,幾乎沒什麼共通點。在伊斯蘭教發展的頭兩百年,阿拉維派擁護率領什葉派的十二位伊瑪目當中的十一位,而後他們的想法開始變得越來越激進。
因為沒權沒勢,雅茲迪人顯得比較大方。米爾薩告訴我,謝赫閃什「負責」太陽。但他也是個天使,降落凡間,化為人類,以便傳播神的智慧。哈蘭人、阿拉維派信徒和雅茲迪人之間,還有其他相似點。三個信仰都相信轉世,而且敬畏火。(十九世紀的英國傳教士波西・拜桀〔Percy Badger〕表示雅茲迪人「從不對火吐口水,而且經常將手伸進火裡,然後做出彷彿要親吻火焰並以火焰洗臉的動作」。)雅茲迪人和阿拉維派每天面向太陽禱告三次;比魯尼則告訴我們,哈蘭人每天面向南方禱告三次,而正午時分的太陽確實在南方。有些雅茲迪人守著殺魚的禁忌,他們認為魚因為住在水裡,所以是神聖的。(米爾薩的友人什哈波告訴我,有個雅茲迪的聖人在「一千三百五十年前」於大馬士革〔Damascus〕搭帳篷,那時魚兒自願離開河水以作為他的營釘。自此之後,雅茲迪人就不再殺魚。他補充說,大馬士革的居民曾信仰雅茲迪教。也的確,比魯尼在一千年前記載,哈蘭人在大馬士革有座聖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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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伊拉克,使帶有惡意的神祇息怒是一項歷史悠久的傳統。我在前一章提過的《納巴泰農業》記載了一個基督後九世紀流行於伊拉克的禱詞,乍看似乎有伊斯蘭影響的痕跡,但很明顯是源自和伊斯蘭差異頗大的傳統:「al是唯一的神,祂沒有任何同伴……所有力量、威嚴和偉大都屬於祂……祢是有福的,天堂與萬事萬物的主……我們以生命請求祢的寬待。阿門……做這個禱告時,燒點舊獸皮、油脂、皮革條和蝙蝠屍體,獻祭給祂的像。為祂燒十四隻蝙蝠,和等數量的鼠,然後把灰燼撒在地上,伏倒在祂的像面前。」這份禱詞的對象是農神「薩頓」(Saturn),是「邪惡、罪行、淫穢、汙垢和困乏的主」,禱告的目的則是為說服祂放過向祂哀求之人。
薩頓的角色在古亞述帝國是由奈伽爾神(Nergal)扮演;祂被當作正午烈日、瘟疫和亡者的神,由一隻獅首巨獸鎮守著祂的神殿。值得一提的是,祂的化身是一隻小公雞,和桑賈克有點類似。在後來的幾個世紀,密特拉斯教徒樹立起被標示為「阿里曼尼歐神(Deo Arimanio)」的獅首雕像──指祆教的惡神安格拉・曼紐(Angra Mainyu),祂是密特拉斯崇拜者欲安撫的神靈。根據基督後一世紀希臘史家普魯塔克(Plutarch)的記載,安撫惡魔的儀式在他那個時代的伊朗出現,儀式包括獻上獻祭的野狼之血與神聖植物豪麻(haoma)的萃取物混合而成的藥水,然後人們會到一個黑暗的洞穴裡把它倒出來。七世紀基督教作家潘卡耶來自土敘邊界,靠近至今還有部分雅茲迪人居住的地方,他說該地區的居民崇拜太陽、星星,以及巴爾夏明(Baalshamin)與別西卜(Baalzebub)──前者是古代天空之神,後者則是撒旦(Lucifer)。
雅茲迪人的聖日是星期三,那天他們不下田、不旅行、不沐浴,也不洗衣服。不過,很少人還遵循這個大約能追溯至前基督教時代美索不達米亞文明的古老禁忌。穆斯林舉辦主麻日禮拜的星期五,如今成為比星期三更普遍的週休日。
阿雅德主動帶我去看建築群正中央的神殿。我們沿著一條沒有屋頂的通道前進,可以看到一座陽台上有個穿白衣的女子正安靜地看著我們。二十世紀中葉的英國旅人卓爾曾在停留伊拉克期間造訪拉利什,她提到有群「穿白衣、宛如修女般的聖祠侍奉者」,終生未婚且畢生都在紡織羊毛和照料聖祠及四周的花園。我心想,這女子一定就是那些侍奉者之一。巴比倫時代也有擔任聖職的女人,她們一輩子不曾離開神殿,不停地轉動紡錘。
或者該說是,快要消失。我和自稱「歐西里斯信徒」(古埃及冥神歐西里斯〔Osiris〕的現代埃及信徒)的一對夫婦相約在解放廣場旁的一間飯店。先生哈姆迪(化名)跟古埃及抄寫員的雕像長得很像,身材健碩,面目和善。幾罐薩卡拉(Saqqara)啤酒被送到我們的桌上。薩卡拉是埃及最古老的金字塔的名字。從印花沙發和玻璃窗背後向外望去,可以看見流經此處的尼羅河,顏色棕濁,永恆不老。根據埃及神話,冥界之神歐西里斯曾上了邪惡弟弟賽特(Seth)的當,被關在一只棺材裡順流而下。妹妹伊西絲救了他,但賽特再次找到他,把他大卸八塊。伊西絲找回所有的屍塊,但獨缺陰莖,於是以黃金替哥哥重建了這個部位,然後奇蹟般地使他復活。他成為重生之神──尼羅河的枯竭與氾濫象徵了死亡與重生,而他也因此被認為能控制河水的變化。 歐西里斯信徒夫婦告訴我,歐西里斯、伊西絲和賽特,還有像阿蒙(Amun)之類的其他埃及神祇,原本只是同一個神。他們補充,把古埃及人說成是多神信仰者或某些穆斯林口中的無信仰者「喀菲爾」是錯的。世界上絕大多數的當代宗教觀念都出自埃及,其中包括「阿門」(amen)一字。
她懷著深深的民族驕傲,為我列出一長串源自古埃及的普遍宗教習俗和觀念:朝聖和禱告的習俗、齋戒、救世主彌賽亞的觀念、聖誕樹和聖誕節這名稱的由來、在教堂內點蠟燭等等。「埃及國旗已有一千四百年的歷史,」哈姆迪說,「紅白黑一直都代表民族驕傲。中央的老鷹則是荷魯斯(Horus,譯按:鷹頭人身,是古埃及法老的守護神)的符號。」我看出這對夫婦也在尋找能代表所有埃及人特質的身分認同。儘管我很難想像會有很多人加入他們的歐西里斯崇拜,他們大膽地做出最後宣言:「埃及宗教正在回春!」一年後,穆斯林兄弟會(Muslim Brotherhood)主掌埃及,我和這對夫婦再聚首,他們的言論變了,而且更加謹慎。他們說,他們感興趣的是古埃及文化,而非宗教。
不過,相比於我在伊拉克經常看到許多長盛不衰的古老傳統,我在埃及比較少看到。這個國家沒有像曼達安人或祆教徒之類的族群,持續不輟地保存前基督教時代的傳統直至當代。此外,埃及的民間習俗儘管又多又豐富,大多出自中古時代。我只找到三個可上溯至法老時代的民間習俗。 第一個是埃及人和死亡相關的習俗。在開羅的中世紀墓地,很多迷你別墅靜靜地沿著艾資哈爾清真寺附近空蕩筆直的泥土路集中排列。儘管這些別墅在一年中大多時候,其實有許多占屋者住在裡面,它們底下是死者的墳,而且是為一個特別的埃及習俗才存在:親戚過世四十天以後,以及每年死者的逝世紀念日,很多埃及家族會聚在小別墅一起吃頓飯。他們的祖先也是這樣到至親至愛之人的墳墓邊吃飯,祭供逝者的靈魂。有個醫生曾告訴我,為喪禮雇用哀悼者的古老習俗還存在於南埃及,而且每當有人去世,喪家會在七日內,提供住宿和伙食給前來追悼的訪客。這位醫生曾在動手術之際,遇到一群即興吟誦的哀悼者。他們站立著,穿著一身明顯的黑色喪服,環繞手術台,為此場合即興創作了一首輓歌,因為他們拒絕接受病人可能活下來。「喔,可憐女子如妳,活受肉身挨刀!」
第二個比較不吸引人的習俗則可明確追溯至法老時代。希羅多德寫道,埃及人「為潔淨之目的行割禮」。此外還有張出自基督前二世紀的莎草紙顯示,女孩和男孩都要接受割禮。至今仍是如此。一份二○○八年的聯合國贊助調查,令人震驚地發現,超過九成受調女性曾接受割禮──不過這在教育程度較好的埃及人當中並不常見。女性割禮(female genital mutilation)的過程涉及用刀切除陰蒂,有時還包括陰唇。二○○七年,穆巴拉克政府在一名女孩於手術過程死去後,下令禁止女性割禮。儘管不是源自伊斯蘭(部分基督徒和穆斯林都行此禮),這個古埃及所有習俗中最醜陋的習俗,保存得比任何習俗都還好,而且不同於其他習俗,它獲得穆斯林原教旨主義者的支持,而非抵制。 第三個習俗則和一個古埃及符號有關,多數觀光客一定都曾和它大眼瞪小眼。開羅許多汽車後照鏡都掛著藍色的「法蒂瑪之手」(Hand of Fatima),今日的人們相信它能擊退邪惡之眼,也就是人們因好運招惹來的忌妒。古時候的「荷魯斯之手」(Hand of Horus)通常是以藍色青金石製成,也有同樣的作用。十九世紀的埃及人為躲避邪惡之眼用盡所有辦法──譬如把男孩打扮成女孩,把漂亮女孩的臉弄髒以遮蔽其美貌,還有給自己取些像「阿醜」、「小鳥」或「驢子」等不好聽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