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舟听雨秦汉系列
汉帝国的建立之荡平天下(四十六)
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终于横扫六合、一统天下。
一个强势的中央集权帝国建立了,思想界也需要迎来统一进程。
秦国是应用秦晋法家最彻底的国家,而法家高呼要对儒家总清算(见链接:《荀子思想》)。
但实际上,儒家在秦帝国早期活得还算不错。
因为秦始皇最喜欢的主要助手李斯是荀子学生,是儒家新的代表人物。
可能有人会问,李斯不是公认儒家叛徒,实际是法家吗?
上节介绍了,荀子思想的本质就是把法家一切成果拿来算自己的。
所以李斯表现得像个法家并不奇怪。
从政治斗争常识来说,刚开始的时候李斯显然更适合当儒家代表。
法家在秦国扎根100多年,派系力量早已根深蒂固。
李斯一个身份低贱的外来者,拿什么挤进法家的圈子?
李斯以儒家荀派领军人物的身份显然更有助于其获取政治权力。
上面说的并非纯凭猜测,而是有着扎实的间接证据:
维二十八年,皇帝作始…圣智仁义,显白道理…方伯分职,诸治经易…
皇帝之德,存定四极…功盖五帝,泽及牛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
上面是公元前219年,秦始皇东巡琅琊后刻石的片段。
皇帝明德,经理宇内,视听不怠。作立大义…
常职既定,後嗣循业,长承圣治。群臣嘉德,祗诵圣烈,请刻之罘。
上面是公元前218年秦始皇东巡之罘后刻石的片段。
皇帝休烈,平一宇内,德惠脩长。
圣德广密,六合之中,被泽无疆。
饰省宣义,有子而嫁,倍死不贞。…夫为寄豭,杀之无罪,男秉义程。
…大治濯俗,天下承风,蒙被休经。
上面是公元前211年秦始皇带着李斯南海刻石的内容。
可以看到,这些刻石中包含大量仁、义、德、圣、惠等儒家推崇内容。
还有类似“六合之内,皇帝之土“,“人迹所至,无不臣者”等语句,显然化自儒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当然,秦始皇刻石内容中法家为多,彰显了法家在秦帝国的统治地位。
但大量儒家内容并存,至少说明秦帝国并没有像法家宣称的那样马上就对儒家搞清算。
睡虎地秦简出土了一篇《为吏之道》,是南郡郡守向各县官吏下发的文章。
主要内容是教育各县官吏要好好做官,不要贪污腐败,违法乱纪。
以此为人君则鬼(怀),为人臣则忠;
为人父则兹(慈),为人子则孝;为人上则明,为人下则圣。
能审行此,无官不治,无志不彻。
君鬼(怀)臣忠,父(兹)慈子孝,政之本殹(也);
志彻官治,上明下圣,治之纪殹(也)。
我们看《为吏之道》的这些内容,简直就是后世儒家经典《礼记》的翻版。
目前不清楚这篇《为吏之道》到底是朝廷在全国范围内下发,还是南郡郡守个人在本郡推行。
但即便只是南郡郡守个人行为,也足以说明秦帝国仍有以儒家自居的高官。
始皇置酒咸阳宫,博士七十人前为寿。
侯生卢生相与谋曰:…博士虽七十人,特备员弗用。
根据《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秦始皇采用博士制度广征诸子百家优秀学者,总共有70人。
已知的至少有伏生、叔孙通、羊子等博士明确为儒家。
可见秦时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儒家仍然算诸子百家之一,可以在朝廷施加影响。
真正让儒家蒙受重大打击的是“焚书坑儒”中的焚书事件。
此事在《秦帝国灭亡》连载有所介绍,这里不多赘述。
今诸生不师今而学古,以非当世。
私学而相与非法教…禁之便
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
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
从上述史料看,除了秦官方史料与技术类书籍全在李斯主持的焚书行动范围。
但这轮焚书核心目的在于镇压“是古非今”思想与私学。
这两样显然都是儒家孔孟一派的标配。
秦国政治以法家为主导,但诸子百家包括儒家都有自己的代表。
至少一开始的时候,秦始皇还是有这个“雅量”的。
可在私学领域,以孔孟学派为代表的儒家“教化”优势又发挥出来了。(见链接:《孔子》、《孟子》)
在那个信息媒介技术很落后的时代,这种私学容易培养地下组织部和朝廷政策唱反调,左右舆论。
李斯虽然儒家出身,可他是荀子学生,本来就坚决反对儒家思孟一派。
因此李斯对主持严厉打击以教化为核心政治纲领的思孟学派毫无心理负担。
事件过后,虽说官方博士们仍然保留着百家的经典书籍。
可失去了民间传播渠道,对各家打击都很大。
而官方以儒家为核心目标,这也必然导致儒士受打击最深。
所有各家自然知道这轮被严打主要受儒家拖累。
这导致无论官方还是民间,各家人士都怨恨儒家。
因此,认为儒家不识时务,好古非今,迂腐无用,空谈误国、误事的看法越来越流行。
刘邦正是这种看法的集大成者。
战争期间,刘邦对儒生非常讨厌,以至于史书上留下了大量记载。
沛公不喜儒,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溺其中。
与人言,常大骂。未可以儒生说也。
比如郦食其去见刘邦的时候,初面面试官就提醒他,千万不要说自己是儒生。
因为刘邦讨厌儒生,一旦有人带着儒生独有的冠帽来见他,他就会勃然大怒。
刘会邦直接把人家头上的冠给扒拉下来,在里面尿尿。
这一段可以和其他记载互相印证:
通儒服,汉王憎之,乃变其服,服短衣,楚制。
叔孙通作为一代大儒,按惯例正式场合要穿儒服。
但他发现刘邦非常憎恨儒服,被迫改穿楚国传统的短衣。
刘邦不仅讨厌儒家服饰,更讨厌儒生。
所以他看到儒生就气不打一处来,经常破口大骂。
比如说史书就多次记载刘邦当着郦食其的面喊他“竖儒”。
项籍死,上置酒对众折随何曰腐儒,“为天下安用腐儒哉”!
对另一个儒生随何,刘邦也当面直斥其为腐儒。
汉初刘邦阵营中还有位很有名的儒家代表陆贾。
陆贾,楚人也。以客从高祖定天下,名有口辩,居左右,常使诸侯。
陆贾是楚国人,以客人身份加入汉阵营。
陆贾能言善辩,经常被刘邦派去出使诸侯,也算为刘邦夺得天下立过功。
陆贾的经历我们可以看出两点:
首先,陆贾是楚国人,汉阵营另外两位大儒郦食其和叔孙通也都是楚人。
他们都出生在项羽的西楚国地盘,叔孙通还一度加入西楚阵营。
可三个儒生最后都加入了汉阵营,这说明当时天下各大佬尤其是项羽,对儒生的态度和刘邦相差不远。
或许项羽对儒生不像刘邦那样粗鲁无礼,但他也绝不会重视儒生,否则各路儒生没道理离开他去投靠刘邦。
其次,汉阵营中几位著名儒生郦食其、随何、陆贾都以能言善辩著称,都被当作使者使用。
这一方面说明刘邦认为儒生只适合从事与军事、行政等实际事务无关的外事工作;
另一方面也说明,当时很多儒生为了寻找个人出路也在向各家学习。
要知道,当使节绝不像书里那样凭个人抖个机灵就能完成任务。
出使有非常专业的方式方法,需要专门学习相关专业知识。
儒家没有这方面的内容教学,郦食其、随何、陆贾等人的相关知识只能向纵横家学习。
贾时时前说称《诗》、《书》。
高帝骂之曰:“乃公居马上得之,安事《诗》、《书》!”
陆贾作为儒生,不免要时常向刘邦介绍儒家推崇的诗书礼乐等。
但刘邦对此非常不感冒,怒骂陆贾说,你爸爸我马上得天下,搞什么狗屁诗书?
故事后面陆贾通过三寸不烂之舌,有理有利有节的把刘邦忽悠得一愣一愣的。
最后刘邦要陆贾总结秦帝国灭亡教训,陆贾编成十二篇《新语》博得刘邦大赞。
这个故事一看就来自二手史料,我们也没法断言故事里是否有对陆贾的美化。
不过我们看陆贾的著作就能看出些端倪:
阳气以仁生,阴节以义降…《诗》以仁义存亡
…《书》以仁叙九族,君臣以义制忠,《礼》以仁尽节,乐以礼升降。
仁者道之纪,义者圣之学。
这里陆贾把人的仁义和天的“阴阳”相联系。
陆贾还特意指出恶政生恶气,恶气生灾异。
这些目的都是为了更好地解释儒家经典概念,表明他们都源自天道。
可陆贾为啥不用儒家的天命论解释,偏要借用明显属于阴阳家的理论呢?
自然是因为阴阳家是战国末年到秦汉间影响非常大的“显学”。
道莫大于无为,行莫大于谨敬…故无为者乃有为也。
这一段直称“道莫大于无为”,受谁影响不问可知。
虽然陆贾继续发挥其善辩才能,到最后得出结论,我们儒家无为和黄老不一样,我们是无为者乃有为也。
可谁都能看出来,在黄老一派地位越来越高之际,陆贾也会毫不犹豫高呼:黄老说得对!
从郦食其、随何、陆贾等儒生身上,我们可以感受到当时儒家的普遍心态:
大家对儒家一派在政治上的地位与前景严重缺乏信心。
所以他们一边挂儒生牌子,一边又纷纷向其他“显学”学习、拉关系。
必须要有人带领儒家寻找新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