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里有两个秦帝国


扁舟秦汉系列之秦帝国的灭亡(二十一)
以前读《史记》的时候,总有种说不出的困惑,因为史记里秦帝国相关传记和刘邦、项羽、萧何等楚汉之际大佬的传记,内容往往过于割裂。
和秦帝国有关的记载,给人的感觉往往都是神秘、严谨、法家、耕战、军国主义等等等等。
所以我们总难免觉得秦帝国就是一个无坚不摧的战争机器,充满了残酷而又精密的力量美。
可在读到刘邦萧何夏侯婴等人的故事的时候,我们实在觉得,这哪像一帮政府官员呢?
他们间充满了哥们义气,甚至是匪气。
再读到项氏吕氏张良等人的事迹的时候,我们甚至会觉得,这些人根本就身处一个无法无天的草莽江湖之中。
所以我们读史的时候,往往会觉得秦始皇李斯赵高们与刘邦项羽萧何们,好像是两个时代的人物,因为这两条故事线的风格差异实在也太大了。
为什么史书的记载里,会留下似乎完全不同的两个帝国呢?要理解这个问题,似乎还得从帝国的基层找答案。
前面两节,我们介绍了帝国的郡、乡、亭,现在咱们该来看看帝国的县了。
帝国的县是帝国基层的核心单元,承担了帝国基层的主要行政职能。
我们直接上里耶秦简,来看看帝国迁陵县的计簿。
先解释下什么叫计簿,我们可以简单理解为上级要求县里汇报的关于这一年到底干了哪些事的会计报表。
迁陵县的计簿一共要求包含以下二十八项向上汇报的内容:
司空曹计录:船计、器计、赎计、赞责计、X计,凡五计。
仓曹计录:禾稼计、贷计、畜计、器计、钱计、徒计、 畜官牛计、马计、羊计、田官计。凡十计。
户曹计录:乡户计、徭计、器计、租质计、田提封计、 漆计、鞫计,凡七计。
金布计录:库兵计、车计、工用计、工用器计、少内 器计、X钱计,凡六计。
是不是觉得有点头晕,别急,咱们给他分下类:
1、有两项X计和X钱计缺字,我们暂不分类
2、属于政府办公用品和政府财产相关的分别有:
船计、器计、赎计、费责计、器计、钱计、徒计、畜官牛计、马计、羊计、田官计、兵计、车计、工用计、工用器计、少内器计,共16项。
3、属于与民间百姓相关的分别有:
赎计(赎罪钱、赎刑徒钱)、禾稼计、贷计(缺粮的徭役服役者向政府贷口粮)、畜计、乡户计、徭计、租质计、田提封计、漆计、鞫计(案件数),共10项。
是不是还不明白?那我们再简单点,就看看这么多考核指标里有哪些是政府应有的公共职能呢?
田提封计涉及田地的封赏和收回,算一个;鞫计涉及每年审结的案件,肯定也算,别的呢?
我们再勉强点,乡户计统计户口,徭计统计百姓该服的徭役,也算和公共职能沾点边,别的呢?实在找不到了。
一个政府,二十八项考核指标,居然只有四项和老百姓需要的公共职能相关,这哪能叫政府呢?
举个例子,法院你考核他审结了多少案件,有多少被上级法院驳回,执行率多少,这叫公共职能考核,像个政府部门的样。
如果法院考核的是买了多少地,办了多少制服,收了多少律师费、保证金之类的,那这还有法院的样吗?
老百姓除了每天骂娘还能有别的感受吗?
很显然,帝国的县廷就是后者,政府该做的事不考核,考核的都是些赚了多少钱,置了多少物,这哪有政府的样子呢?
帝国的县廷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有了前几节的基础,我们大约很容易想到——这显然又是刑徒经济闹的。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信哉斯言!
转输要用的车、船、武库的兵器、授衣用的布、驾车用的马、耕田用的牛、祭祀需要的羊,这些东西,后世是怎么做的呢?
宋以后的帝国大体上很简单,就是一个字——买。
此前的帝国没那么简单,往往是买和使用徭役、杂役的方式并行,我们可以简单的理解为,将这些工程尽量外包出去。
无论是外购还是外包,政府和所需要的物资生产之间的关系都相对简明,定好接收标准,自然有人去干,中间过程不用管太多。
可惜现在的秦帝国却做不到这样简明。
《秦帝国的命根是什么》一节详细给大家算过账,靠公共税收只能解决官员薪水的四分之一,遑论其他繁重的大小工程和基建需求。
所以帝国的命根只能是刑徒和刑徒的生产,帝国从基层到国家的大小工程,全部仰仗刑徒和对刑徒的管理。
于是,帝国就只有把全部过程都指标化的管理起来。
也就是说,秦始皇既是一个有着近千个县的伟大帝国的皇帝,还是一个有着近千家分公司的总公司董事长。
稍微有点管理经验的朋友大约能看出来,以帝国中央政府的身份,把上千个属县当分公司来管,这哪管得住呀?
我们来看看帝国具体是怎么管的。
这里先介绍一个“课”和“程”的概念,简单来说,计是下级向上级汇报,课和程则是上级对下级的定量指标和要求。
其中课和程的不同,主要体现在指标的不同类型上,我们可以简单的理解为基于变量的指标和基于常量的指标。
比如说,今年要求营业额比去年提高多少,成本比去年下降多少,这些基于变量得到的指标,就属于“课”。
从北京到上海多少里路,要求多少斤的快递,多少天必须送达,这些基于常量的指标,就属于程。
好了,不计较这些概念性的东西了,我们来看一看秦始皇这个霸道总裁管理他的近千家分公司的一些实例。
睡虎地出土秦简里,出土了一些地方基层相关的秦律,里面细致的介绍了帝国是怎么管理县里的牛和羊的。
牛大牝十,其六毋(无)子,费啬夫、佐各一盾。
羊牝十,其四毋(无)子,费啬夫、佐各一盾。
意思是,有成年母牛10头,期限内不生牛犊的多于6头,则相关主管官吏受罚一盾;有成年母羊10头,不生羊羔的多于4头,同罚。
今课县、都官公服牛各一课,卒岁,十牛以上而三分
一死;不盈十牛以下,及受服牛者
卒岁死牛三以上,吏主者、徒食牛者及令、丞皆有罪。
意思是,每年对各县、都官的官有驾车用牛考核一次
有牛10头以上,一年间死了三分之一,不满10头的,一年间死了3头以上,主管的吏、饲牛的徒,令、丞都有罪。
以四月、七月、十月、正月肤田牛,卒岁,以正月大课之。
最,赐田啬夫壶酉(酒)束脯,为旱〈皂〉者除一更,赐牛长日三旬
殿者,评田啬夫,罚冗皂者二月。其以牛田,牛礙緊,治(笞)主者寸十。
有(又)里课之,最者,赐田典日旬殿,治(笞)卅。
意思是,每年四、七、十月和正月评比耕牛,满一年, 在正月举行大考核。
成绩优秀的,赏赐田啬夫酒一壶,干肉十条,免除饲牛者一次更役,赏赐牛长资劳三十天。成绩低劣的,申斥田啬夫,罚饲牛者资劳两个月。
如果用牛耕田,牛的腰围减瘦了,每减瘦一寸要笞打主事者十下。
在里也进行考核,成绩优秀的赏赐田典资劳十天,成绩低劣的笞打三十下。
好了,看到这里,有一定管理经验的朋友,很容易就看出来,帝国这套管理模式,似乎真的怪怪的。
这实在不像一个政府的运作和考核模式。
政府的考核标准,是要和公共职能挂钩,而帝国考核的,大都是经营性指标。
也就是说,帝国的所谓律法,给人们印象通常都是高大上的法家啊,法制啊,实际却更像是某分公司的公司章程。
帝国的这套玩法,大约很容易导致一个结果——劣币驱逐良币。
这是个别说互联网了,就是电报电话、汽车火车也没有,完全靠人畜脚力来传递消息的年代。
帝国的KPI考核指标定的再细,再严苛,最终也只能体现在一份份文书上,而且是笨重的竹简文书上。
帝国当然也知道这种考核的困难,帝国想了很多办法来增加考核的准确度,大体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首先是增加管理队伍,帝国的考核检查始终保持两个班子,一个用于管理生产和生成报表,一个用于审计,当时的专业名词叫“视平”。
其次就是加强惩罚,帝国采取的办法是垂直连坐。
简单的说,无论是考核不达标还是发现考核弄虚作假,不仅被考核者受罚,其所有直接主管、审计者和相关人员全部被重罚。
看上去帝国已经尽可能的完善其制度了,可是这样的完善除了大幅增加人力成本外,也导致考核越来越失去弹性而流为形式。
那些真正具备行政能力,想要为公共事业做一番事情的人,在帝国的严苛的经营指标考核下,别说升官发财,连命都保不住。
基层官吏要想混得风生水起,唯一可行的办法大约就是串联起来,各种糊弄应付上层的文书检查。
最终的结果就是,帝国养活一大批人来完成繁琐的统计、考察与监督,促进基层串联起来糊弄帝国。
于是,我们就比较容易理解史书里的两个帝国了。
一个是存在于皇帝和帝国中央的视角里,存在于律令和文书里的秦帝国,充满了法律的威严,充满了力量与秩序。
一个是存在于现实中,存在于真实基层的秦帝国,充满了哥们义气、江湖匪气,乃至黑社会般的结党营私。
张良敢于雇佣杀手,直接刺杀巡游的皇帝,还差点得手,最终全身而退;
吕家避仇逃亡沛县,按理说啥也不是了,地方官员像欢迎大领导大明星一样举县出动;
项氏家族杀了人,犯了法,没事一样躲开处罚,到了地方受到明星一样的欢迎,甚至于为所欲为;
刘邦在带人服役路上敢于率众逃亡,逃亡后县里的人纷纷投奔,吕后还能堂而皇之的频繁去他落草的地方送饭…
以前我们也许觉得这些事很魔幻,现在,我们大约比较容易理解了。
因为,类似刘邦、萧何、曹参、夏侯婴这样充满了江湖匪气的基层班子,充斥在帝国的每一个县。
在帝国的广阔土地上,也许只有这样充满了江湖匪气的基层团队,才能够生存,才能够壮大。
帝国的基层,其实早就是被掏空了的火药桶,只需要有人振臂一呼,随时都会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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