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往开来,汉文帝也开启了货币改革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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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景之治之入继大统(二十八)
(文帝前五年)夏四月,除盗铸钱令。更造四铢钱。
汉文帝前五年是从公元前176年10月到公元前175年9月。
这一年的帝国朝廷风平浪静,近乎无事发生,只在四月有一件大事。
汉文帝下诏宣布废除盗铸钱的法令。
同时还更改法定钱币的规制,由半铢增重八倍,改为四铢。
这已经是汉帝国第三次出现和钱相关的重大政策变化了。
前两次大变分别来自刘邦和吕太后。
我们都做了详细介绍,并且都以“决定性”作为标题(见链接:《决定性因素》《决定性失利》)。
刘邦时期,对于铸钱的态度非常明确:允许民间铸币。
根据史书的概略性记载,由于民间铸币质量差,数量过多,一度引发物价数十倍的飞涨。
但我们认为这种情况应该只出现在汉二年前后,战争叠加关中遇到大规模旱灾的特殊时期。
通过出土的《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我们可以看到。
汉帝国官府的所有罚金、赎买以及官方债务,统统以黄金计价。
当然,老百姓和基层官吏手里没这多黄金。
所以官府与民众在实际交易、对账时会根据每年年初的黄金市价换算成铜钱。
我们可以与秦帝国做个对比,秦帝国上述官府行为的计价单位有很大一部分是布。
很显然,汉帝国官府对铜钱的发行并非完全没有限制。
他们其实是以黄金为锚,通过对黄金的控制对货币质量进行宏观调控。
因此在正常年份,铜钱的实际价值并不会出现太大下跌。
史书记载的米一石万钱,马一匹百金等现象应当只是特殊时期。
换句话说,即便没有允许私人铸造铜钱,在高烈度战争与大旱的双重作用下。
局部地区的物价也一样会出现上百倍猛增。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秦始皇只是因为遇刺在关中大规模搜捕盗贼,结果米一石就涨到了1600(见链接:《遇刺》)。
秦始皇时期铜钱不允许私人铸造,秦帝国不过进入紧急状态20天,物价就暴涨几十倍。
楚汉战争期间,关中地区遭遇的破坏和物资短缺,远非秦始皇这次20天紧急状态可比。
因此,特殊时期物价在秦始皇这次的基础上再涨个六七倍也不出奇。
惠帝三年相国奏遣御史监三辅不法事:
词讼、盗贼、铸伪钱、狱不直、徭赋不平、吏不廉、吏苛刻、逾侈及弩力十石以上、作非所当服,凡九条。
以上是《唐六典·御史台》的资料,提到了御史巡视地方的九大重点违律行为。
这其中包含伪铸铜钱,这表明最迟在惠帝三年,汉帝国已恢复对民间铸钱的禁令。
以上资料来自唐朝,我们不好判断其准确性。
不过根据《二年律令》里对民间盗铸和秦帝国类似的严苛律令来看:
至少在吕太后称制时,已不允许民间铸钱。
我们猜测最有可能恢复禁止民间铸钱政策的时间是刘邦颁布《禁商令》的时候。
当时汉帝国正致力于从源头切断对匈奴走私,对商业活动监管极严格(见链接:《禁商》)。
民间铸钱主要的从业者是商人,对匈贸易禁运的大战略背景下,显然不适合再允许商人铸钱。
接下来的汉惠帝时期和吕太后时代,严厉禁止民间铸钱始终是朝廷奉行的基本国策。
汉文帝突然宣布废除运行了二十来年的禁止民间铸钱法令,引发了剧烈的反对。
比如说贾山就上疏劝谏文帝:
钱者,亡用器也,而可以易富贵。
富贵者,人主之操柄也;令民为之,是与人主共操柄,不可长也。
贾山认为:钱币本来是没有用的东西,却可以用来换取富贵。
使人获得富贵本来是由君主所掌握的权柄,是君王权力得以实现的关键武器。
陛下您现在让百姓铸币,就是使百姓与君主共同掌握权柄,这太危险了,不应该再继续下去。
除了贾山外,此前在过秦议题上与贾山针锋相对的贾谊(见链接:《过秦论》),也站出来激烈反对文帝货币新政。
贾谊反对民间私铸的上疏共两篇,分别是《铸钱》和《铜布》。
《汉书·食货志》将两篇文章摘录拼接到一起,后世称之为《谏铸钱疏》。
这两篇上疏最有可能是一两年后,贾谊已经回京另调他处后所写。
此时,允许民间铸钱的诏令已经在全国范围内执行。
不过总的来说,这两篇都是和汉文帝这次铸钱政策大调整有关。
贾谊的看法相信能代表很多当时和后世学者的意见,我们不妨看看。
法使天下公得顾租铸铜锡为钱,敢杂以铅铁为它巧者,其罪黥。
然铸钱之情,非殽杂为巧,则不可得赢;而殽之甚微,为利甚厚。
夫事有召祸而法有起奸,今令细民人操造币之势,各隐屏而铸作,
因欲禁其厚利微奸,虽黥罪日报,其势不止。
上面这篇来自《铸钱》,贾谊采用了开门见山的方式直击主题。
他指出文帝现在颁布的法令允许私人公开雇人熔铸铜、锡为钱币。
但对于敢掺杂铅、铁取巧谋利的人,就处以黥刑。
而铸钱的人都以获利为目的,如果不杂以铅铁,就不可能获利;
而只要掺上很小比例的铅和铁,就会获利丰厚。
有的事容易引起后患,有的法令能导致违法犯罪;
陛下现在让平民百姓掌握铸币的大权,他们各自隐蔽地铸造。
那朝廷就很难禁止他们在铸钱时为获厚利而取巧舞弊。
到时候即便帝国每天都有人因此而被判处黥刑,恐怕也禁止不住假钱的盛行。
乃者,民人抵罪,多者一县百数,及吏之所疑,榜笞奔走者甚众。
夫县法以诱民,使入陷井,孰积如此!
曩禁铸钱,死罪积下;今公铸钱,黥罪积下。
为法若此,上何赖焉?
以往,百姓因铸造假钱犯罪而被判刑的,多的一县可至数百人。
被官吏怀疑而受到逮捕拷打和为传讯而奔走的人,那就更多了。
而允许百姓私人铸钱的律令一旦实施,简直就是设立法律去引诱百姓犯罪受刑。
到时候被判刑的人只怕会成倍增加。
又,民用钱,郡县不同:
或用轻钱,百加若干;或用重钱,平称不受。
法钱不立,吏急而壹之虖,则大为烦苛,而力不能胜;
纵而弗呵虖,则市肆异用,钱文大乱。苟非其术,何乡而可哉!
进一步,贾谊又从货币流通本身指出汉文帝开放民间铸钱的危害。
民间习惯使用的钱币,各个地方有所不同:
有的地方用轻钱,一百的价格实际支付时还要再加若干;
有的地方用重钱,即使所称重量相同也不能被接受。
眼下货币流通领域最大的问题就是依法制定的钱币没有立足之地。
基层官吏如果急于统一规范货币吧,又太烦琐。
而且官府的力量不够,违反规定的人你根本抓不过来。
可朝廷也不能对混乱的流通货币放任自流不加以责罚。
不然市场上就会使用不同的、真假混杂的钱币,带来很大的混乱。
如果这种状况得不到有效治理,百姓就不知往哪里走才可以!
今农事弃捐而采铜者日蕃,释其耒耨,冶熔炊炭;奸钱日多,五谷不为多;
善人怵而为奸邪,愿民陷而之刑戮:将甚不详,奈何而忽!
国知患此,吏议必曰禁之。禁之不得其术,其伤必大。
令禁铸钱,则钱必重。重则其利深,盗铸如云而起,弃市之罪又不足以禁矣!
现在放弃农事而去开采铜的人日益增多。
这些农民放下手中的农具,用炉炭冶炼钱模,导致市面上不正规的钱一天天增多,可是五谷却没有增多啊。
有多少善良的人受此风气的引诱而做出了罪恶的事情?
又有多少谨慎怕事的人也被裹挟犯罪而受到刑罚甚至于杀戮?
对普通百姓的惩罚和杀戮越来越多,这可绝不是一个好兆头啊!
当然了,朝廷肯定也会了解到它的祸患并开会商议如何改善。
到时候大臣们必定会建议,看来放开私人铸钱不行,我们要禁止私人铸钱。
但是,如果禁止的方法不对,同样会造成很大的危害。
法令禁止私人铸钱,就必然导致钱币减少、币值增加。
这样一来,私人偷偷铸币的获利就更大。
到那时,私人违法铸币就如同风起云涌,用弃市的重刑也不足以禁止盗铸。
到这里,贾谊通过抽丝剥茧的层层分析,充分说明了开放民众私人铸钱不行。
可是他又发现现在再禁止民众私人铸钱也不行。
因为严厉的禁令只能禁住没权没势的老实人。反而会让违法私人铸钱更加猖獗。
那该怎么办呢?
奸数不胜而法禁数溃,铜使之然也。
故铜布于天下,其为祸博矣。
至此,贾谊终于透露出他的根本诉求。
贾谊认为,为什么在货币领域违法犯罪防不胜防,法律禁令屡遭破坏呢?
罪魁祸首是用于铸币的铜。
钱都是铜造的,可是铜又分布在天下百姓手中。
朝廷不能控制老百姓能够轻易获取铜的现状,就没法避免铜钱出现的种种弊端。
所以归根结底,朝廷只有控制住铜的流通,才能解决问题。
铜布于下,为天下菑,何以言之?
铜布于下,则民铸钱者,大抵必杂石鈆铁焉,黥罪日繁,此一祸也。
铜布于下,伪钱无止,钱用不信,民愈相疑,此二祸也。
铜布于下,采铜者弃其田畴,家铸者损其农事,谷不为则邻于饥,此三祸也。
接下来在《铜布》一篇,贾谊对民间可以自由开采铜矿一事,总结出三大祸端。
第一个祸端就是民间可以自由开采铜矿,民众又可以自行铸造钱币。
到时候,铸钱的人基本上都会掺杂铅和铁,犯罪行为越来越多。
而随着伪造钱币没有止境,就会导致钱币贬值,朝廷货币失去民众信任,这是第二种祸害。
另一方面,民间可以自由开采铜矿,就会导致很多老百姓放弃了耕种田地。
这些专职铸造钱币的人越来越多,必然会损害社会的农业生产。
从事农耕的人少了,粮食就会不够,粮食不够就会引发饥荒,这是第三种祸害。
故不禁铸钱,则钱常乱,黥罪日积,是陷阱也。
且农事不为,有疑为菑,故民铸钱,不可不禁。
上禁铸钱,必以死罪。铸钱者禁则钱必还重,
钱重则盗铸钱者起,则死罪又复积矣,铜使之然也。
故铜布于下,其祸博矣。
因此,不禁止铸造钱币,钱币就会经常混乱,犯罪行为日积月累,这是陷阱。
更进一步农业生产会停滞,朝廷货币信用越来越低.
所以帝国不能不禁止民众铸造钱币。
不过如果陛下重新禁止民间铸造钱币,谁敢私铸就必然判谁死刑。
到时候钱币一定会重新流通;钱币重新流通,盗铸钱币的人又会出现。
那么死刑罪名又会积累起来,还是无法让社会长治久安。
归根揭底,现在这样进退两难的困境是铜这个恶魔造成的。
民间可以自由开采铜矿,铜在民间肆意流通,带来的祸害实在太多了。
陛下最应该做的,是禁止民间能采集和接触铜矿相关资源。
今博祸可除,而七福可致也。何谓七福?
上收铜勿令布,则民不铸钱,黥罪不积,一矣。
伪钱不蕃,民不相疑,二矣。
采铜铸作者反于耕田,三矣。
铜毕归于上,上挟铜积以御轻重,钱轻则以术敛之,重则以术散之,货物必平,四矣。
以作兵器,以假贵臣,多少有制,用别贵贱,五矣。
以临万货,以调盈虚,以收奇羡,则官富实而末民困,六矣。
制吾弃财,以与匈奴逐争其民,则敌必怀,七矣。
故善为天下者,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
今久退七福而行博祸,臣诚伤之。
接下来贾谊为自己的主张列举出七大好处:
首先,如果朝廷皇上把铜收集起来不让它散布。
那么百姓就没有能力铸钱,违法犯罪的行为就不会增多
其次,民间没有了能力造钱,市面上就不会有那么多假钱。
老百姓在交易时就不至于为钱的真假互相猜疑。
第三,开采铜矿进行铸钱的人回到种田的主业,不再舍本逐末。
第四,铜全归集于朝廷,朝廷就可以凭藉积累很多的铜来驾驭轻重。
到时候,钱币轻就设法收集,钱币重就设法散发,朝廷很容易掌握钱和物的平衡。
第五,铜还可以用来制作兵器,用来赐予贵臣。
到时候天下有多少铜都有定量,朝廷就很容易使用它来分别贵贱。
第六,垄断了铜的流通,朝廷就有能力监视市场,调节盈亏,收取盈余。
到时候,朝廷和官府办的企业就会富强,民间那些不好好种田到处做生意的坏人就会穷困。
第七,朝廷控制住了多余的钱财,就能直接用钱来砸人。
还有能力轻易的和匈奴,吸引其民众归顺大汉。
最后贾谊总结道,善于统治天下的,可以藉着灾祸而转化为幸福,把失败转化为成功。
现在大汉长期以来都把七种福报视而不见,听任大祸事每天发生。
臣下实在为此感到哀痛啊。
贾谊洋洋洒洒说了这么多,结果如何呢?
上不听。
汉文帝没有听贾谊的。
那为什么汉文帝不采纳贾谊的意见呢?
贾谊提出的朝廷垄断所有铜矿的建议是高明呢,还是不切实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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