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文帝被贾谊痛哭的大危机到底是什么?


                 扁舟听雨秦汉系列
             文景之治之艰难缠斗(二)
贾谊从长沙国回来重获重用后显得干劲十足(见链接:《陈政事疏》)。
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
若其它背理而伤道者,难遍以疏举。
他一上来就是痛哭、流涕、长太息三件套,气魄十足,夺人眼球。
甚至还不忘补充,说三件套之下的小毛病,那简直不可胜举。
小毛病咱就不说了,先来看看痛哭、流涕、长太息三件套到底是些什么事。
这其中痛哭无疑是动静最大,最有冲击力的行为。
那么贾谊觉得当今之世,迫在眉睫值得痛哭一场的危机是什么呢?
天下之势,方病大尰,一胫之大几如要,一指之大几如股,恶病也,
平居不可屈信,一二指搐,身固无聊也。
失今弗治,必为锢疾,后虽有扁鹊,弗能为已。
此所以窃为陛下患也。病非徒尰也,又苦𨂂盭。
元王之子,帝之从弟也。今之王者,从弟之子也。
惠王之子,亲兄之子也。今之王者,兄子之子也。
亲者或无分地,以安天下;疏者或专大权,以偪天子。
故曰:“非徒病尰也,又苦𨂂盭。”
可痛哭者,此病是也。
贾谊为了写这可为痛哭的大危机,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在《新书》里一共有八篇。
咱们要是把这八大篇顺序介绍下来,关子就卖得太长了。
我们先直接来看下贾谊给出的总结。
在这个总结里,贾谊又开始用起了比喻的修辞手法。
目前天下的形势好像一个人正患着脚肿病一样。
他的一条小腿肿得差不多跟腰一样粗,一个脚趾头肿得差不多像大腿一样粗。
人如果肿成这样,平时就不能屈伸,一两个脚趾抽动,全身都感到疼痛难忍。
如果现在不治疗,必然会导致更严重的疾病。
以后即使扁鹊复生,恐怕也无法解救。
这就是我日夜为陛下所忧心的事啊。
况且患病的还不仅仅是脚肿病,而且还苦于脚掌扭折。
接下来贾谊话锋一转,开始说起正事了:
楚元王是刘邦的弟弟,他的儿子是陛下的堂弟,而现在当楚王的是您堂弟的儿子。
齐悼惠王刘肥是陛下的亲哥哥,而现在做齐王的是陛下亲哥哥的孙子。
您看,这些权倾一时的国王,和陛下您的关系该有多绕,多远啊?
与之相对应的是,眼下在陛下的近亲当中,有的还没有封地来保持天下的安定局面。
而那些已经和陛下比较疏远的人,却有这么多人执掌大权,足以威胁皇上。
所以,我说不但患脚肿病,同时还苦于脚掌扭折。
我一开篇就说可以为之痛哭的事情有一件,指的就是这种病啊。
现在我们总算看明白了,原来贾谊说的可为痛哭者,指的是诸侯王的尾大不掉。
而且,值得痛哭戒备的是那些和汉文帝关系比较疏远的诸侯王。
至于汉文帝自己的亲儿子当了诸侯王,那不但不需要痛哭,还是好事。
看完了贾谊对值得痛哭的帝国头号危机给出的结论,
我们有必要回头看看他是怎么推导出这个结论的。
贾谊对可为痛哭之事的开篇放在文章《宗首》里。
所谓宗首,其实就是开篇概要总览的意思。
今或亲弟谋为东帝,亲兄之子西乡而击,今吴又见告矣。
天子春秋鼎盛,行义未过,德泽有加焉,犹尚如是,
况莫大诸侯,权力且十此者乎!
贾谊开篇就戳汉文帝肺管子:
就在不久前,陛下的亲弟第淮南王刘长图谋立自己为东帝。
陛下亲兄长的儿子济北王刘兴居也向西面进攻朝廷。
与此同时,吴王的种种不臣之举又被报了上来。
现在陛下正当壮年,行事又合乎道义,没有过错,对诸侯王的恩泽还不断增加。
可陛下都对他们这么好了,他们尚且如此悖逆。
以后局势有变,这些诸侯王会怎么样?不堪设想啊。
更何况,那些最大的诸侯,手握的地盘和权力比前面几个不臣的诸侯更是强大十倍。
然而天下少安,何也?
大国之王幼弱未壮,汉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
数年之后,诸侯之王大抵皆冠,血气方刚。
汉之傅、相称病而赐罢,彼自丞、尉以上偏置私人。
如此,有异淮南、济北之为邪!
此时而欲为治安,虽尧、舜不治。
当然了,陛下肯定会想,你也不能老盯着几个造反的人说事嘛。
照你说的,还有比他们强大十倍的敌人,那为什么天下还是安定团结的呢?
是不是臣贾谊在这里危言耸听呀?其实不是。
现在天下还能稍微有点安定,不过是因为那些大诸侯国的国王还未成年。
所以,咱大汉朝廷派去辅佐加监视他们的太傅、丞相仍然掌握着王国的大权。
可是俗话说的好啊,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几年以后,这些诸侯王大都加冠成人,精力旺盛。
到那时,朝廷委派的太傅、丞相就成了他们的眼中钉。
太傅、丞相们千里做官也就为了混口饭吃。
他们只怕不敢拿命去和权倾一地的诸侯王硬抗。
所以,这些朝廷委派的太傅、丞相大多不得不称病免官。
这样一来,那些诸侯王就会把丞、尉以上的官员,都安插上自己的亲信。
陛下会发现他们的所作所为逐渐与淮南王、济北王没有什么不同。
到了这个地步,即便是尧舜复生,只怕也没有办法使国家长治久安了。
黄帝曰:“日中必熭,操刀必割。”
今令此道顺而全安甚易,弗肯早为已,
乃堕骨肉之属而抗刭之,岂有异秦之季世乎!
夫以天子之位,用天下之力,乘今之时,因天之助,
尚惮以危为安,以乱为治。
假设陛下居齐桓之处,将不合诸侯匡天下乎!
黄帝他老人家说得好啊:
“太阳正中时一定要晒东西,拿着刀子就要赶快去切割东西。”
现在咱们按照皇帝说的这个道理去做,就很容易使使国家巩固,民众安全。
相反,假如咱不能趁早采取措施呢?
那就会伤害骨肉之情,以至于不得不骨肉相残,杀他们的头。
如果到了这样的地步,那咱大汉和秦帝国末年还有什么不同吗?
现在陛下您可以凭借天子的权位,处于相对有利的时机,还能得到上天的保佑。
如果这样您都对俺提出来的对转危为安、改乱为治的措施有顾虑;
假如陛下处于当年齐恒公的地位,还能联合诸侯恢复天下的秩序吗?
昔楚灵王问范无宇曰:我欲大城陈、蔡、叶与不羹,
赋车各千乘焉,亦足以当晋矣,又加之以楚,诸侯其来朝乎?
范无宇曰:“不可。臣闻大都疑国,大臣疑主,乱之媒也。
都疑则交争,臣疑则并令,祸之深者也。
今大城陈、蔡、叶与不羹,或不充,不足以威晋;
若充之以资财,实之以重禄之臣,是轻本而重末也。
为了更好的说明诸侯王尾大不掉的危害,贾谊开始引用起了历史典故:
从前,楚灵王曾向范无宇问策:我想要修建大城陈、蔡、叶和不羹。
我打算给这些大城每个城配备一千辆战车,这样咱就可以与晋国抗衡了。
再加上咱大楚国的超强实力,其他诸侯一定会前来朝拜吧?
范无宇却回答说不可。他认为大都城的存在会使国家心存疑虑。
而大臣对君主心存疑虑,就会引发混乱。
如果我们给予大城陈、蔡、叶和不羹的地盘与财政权力不够大。
那他们就不足以威胁晋国,毫无意义。
要想实现大王的战略目标,必须让这些大城有足够的地盘。
还需要拥有足够的财富自主权,还要安排重臣来管理。
可如果那样的话,就是典型的轻视国家的根本,重视国家的末端。
末端重而根本轻,会出大问题的。
臣闻‘尾大不掉,末大必折’,此岂不施威诸侯之心哉?
然终为楚国大患者,必此四城也。”
灵王弗听,果城孙、蔡、叶与不羹,实之以兵车,充之以大臣。
是岁也,诸侯果朝。居数年,陈、蔡、叶与不羹或奉公子弃疾内作难,楚国云乱,
王遂死於乾溪于守亥之井。为计若此,岂不痛也哉!
悲夫!本细末大,驰必至心。时乎!时乎!可痛惜者此也。
范无宇接下来继续说:臣听说一个动物如果尾巴太大,就没法转动身体。
如果树梢末的枝叶(末)相对于树干(本)过于庞大,就必然会导致树枝被压垮折断。
大王您一下子建好四座大城,当然可以施压诸侯,让他们胆战心惊。
可最终给楚国带来大麻烦的,也一定是这四座城池。
所以大王一定要打消您这危险的想法,不要修建几座足以威胁京城权威的大城。
尽管范无宇苦口婆心的劝说,可楚灵王没有听从范无宇的建议。
灵王依旧修建了陈、蔡、叶和不羹四座城池。
他还派了很多兵车进驻四座大城,并且安排了重臣前往镇守。
陈、蔡、叶和不羹四大城建成的那一年,其他诸侯果然前来朝拜。
可是没过几年就出了乱子,镇守四大城的重臣由于有了足够强大的权力,开始干政。
他们有的效忠王子弃疾,有的内部引发骚乱。
于是楚国陷入动荡,楚灵王最终死于乾溪的守亥之井。
楚王为了称霸天下苦心孤诣的计划,最终却身死名裂,岂不是令人痛心?
可悲啊!本小末大,必然会快速的危害国家的中心。
时也命也啊!楚灵王的悲剧太值得痛惜了,陛下您一定要引以为鉴啊。
通过对这个历史典故的引用,我们可以看出贾谊主张帝国只能有一个单中心。
皇帝所在的京城就是帝国的核心,帝国的核心必须要远远强于其他区域性中心。
贾谊把京城当作帝国的“本”,其他的区域性中心和边疆只能是“末”。
帝国要想稳定,就只能是驾本驭末,居重驭轻。
一直跟随本连载的朋友,肯定会发现其中似乎有些疑问。
我们指出,西汉帝国开国之初的大权形成了一个稳固的铁三角。
这个三角就是皇权(包括代行皇权的吕太后及其家族),军功一族及其后裔,皇族诸侯王。
在过去三十多年的生死博弈中,在京城一直是皇权和军功元老当主角。
皇族诸侯王更多扎根地方,在朝廷的影响力相对要小一些。
当然不是说刘氏皇族不是威胁。
而是说刘氏皇族固然是威胁,但军功元老显然也是威胁。
而且从实力,从距离首都的远近来说,后者的威胁可能还更大。
不说别的,惠帝的几个儿子不就是被军功元老们搞掉的么?
可翻遍整个贾谊的《陈政事疏》,又是痛哭、又是流涕、又是长太息,危机梳理了个遍。
但他所列举的危险事项里却几乎没有涉及军功元老及其后裔这一最强大派系。
之所以如此,大约是贾谊认为过往事迹证明了,军功元老不足以威胁刘氏。
其原理大致上和此前宋昌讲的一样,眼下刘氏为皇帝的秩序牢不可破(见链接:《要不要当皇帝》)。
与此相比,刘氏诸侯王不仅足够强大,更都是皇族,拥有继承皇位的权力。
要知道,文帝自己就是由诸侯王上位,成为大汉皇帝的。
推己及人,汉文帝挤掉了惠帝儿子的皇位,其他诸侯王自然也有机会挤掉文帝的皇位。
军功元老们要想反对皇帝,也必然是借皇族诸侯王的力量,扶持其中某一个。
贾谊的看法确实有道理,可显然也不能只看到刘氏诸侯王的害处。
刘氏诸侯王再危险,也在遥远的关外,论危险程度未必比军功元老们更强。
没有了亦敌亦友的关外诸侯国,皇帝真的就不怕京中权臣了么?
后来的东汉就是大致遵循的贾谊居重驭轻的战略思路。
不过其皇帝的权威显然并没有比西汉的皇帝好到哪里去,没准还更差。
贾谊当然不傻,也能看到没了诸侯王的弊端。所以他更多强调亲疏之分。
他指出现在之所以危险,主要是强大的诸侯王和陛下的亲戚关系实在有点太远。
如果是汉文帝的亲儿子当诸侯王那就没事。
所以他给的提议是不但不能废弃诸侯王,
还得大力扶持更多的皇帝的儿子到关外掌控强国。
这么一番折腾下来,逻辑上相对能自洽了,但也变得复杂麻烦。
要想成为能成功打动汉文帝的上疏,贾谊还需要化繁为简,提出更可执行的建议。
接下来,贾谊又将怎么进一步分析大汉的现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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