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舟秦汉系列之秦帝国的灭亡(三十七)
在《沙丘之谋一》和《沙丘之谋二》里,我们给大家留了两个悬念。
始皇帝巡行途中死亡,兹事体大,为什么当时的中央团队不立即回京?为什么要继续完成二个月的行程?
陈胜乱起,叛军打进了首都附近,为什么很长时间帝国都没有出动近在咫尺的长城军,宁愿去刑徒中补充部队?
现在,我们可以试着来解答这个问题。
这一切都和一个人类帝国的终极问题息息相关,这个终极问题叫做——钱。
一切都是从大约三年前开始的,大约在此前后,始皇帝决定大举调拨关外刑徒和其余人力修建骊山陵墓和阿房宫。
始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做?仅仅是处于个人的享乐还是包含着对关外基层现状的担忧?
没人知道答案了。
但是一下子多了数十万规模的人员聚集,相应的粮食和物资准备那是不得了的大事。
帝国为此也做了很多的准备:
因徙三万家丽邑,五万家云阳,皆复不事十岁
始皇帝迁徙了三万户到丽邑,五万户到云阳,并且免了他们的徭役。
丽邑就在皇陵与阿房宫附近,属于直接对口供应工程人员粮食的。
云阳在首都西北边,迁五万户到这里大约是为了开发这片地区,生产更多粮食。
我们可以结合《严打危机》来看。
帝国从关外迁12万户到首都,但当时生产力低下,农田还需要轮耕,首都人口过多,耕地就会不足。
因此需要迁出首都人口保护首都粮食,开发关中周边生产更多粮食。
这也是始皇帝敢于突然发起大型工程的底气。
当然,仅凭这些人口迁移,肯定不足以解决这么多新增的粮食需求,粮食缺口还得从关外运。
在后来大放异彩的敖仓,大约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作为至关重要的转运仓库,大量存储粮食的。
当时黄土高原的水土流失远没有后世严重,黄河在三门峡段远没有后世湍急,用船逆黄河运输粮食勉强可行。
看上去虽然很艰难,帝国似乎还是勉强解决了粮食的问题。
然而,一个大问题迅速浮现出来,让帝国和皇帝始料未及,头疼不已。
这个大问题就是钱的问题。
要了解帝国的钱的问题,我们首先要回顾和理解《谁统一了货币》的内容:
在当时帝国以黄金作为储备货币,只在国库层面和卿以上高爵层面流通。
日常商业活动流通的钱是政府铸造的铜钱。
按照史书的记载,始皇帝统一天下后似乎只通行帝国铸造的半两钱。
但根据出土文物,山东、辽宁等出土的秦汉铜钱,半两和六国货币都是混杂在一块的。
纯粹的半两钱遗址,目前基本只在陕西、四川等秦国本土才出现。
总的来说,始皇帝时期我们没有发现帝国有废除六国货币的政策。
而实际在市面上主要被认可的货币则是布。
这样算来,天下一共有好几种钱在流通:
上流社会和高爵间的往来、赏赐主要是黄金;
民间主要是布,然后是铜钱,铜钱又包含帝国的各色半两钱和六国旧币。
从帝国的角度,当然是铸造铜钱最划算,因为一枚铜钱的价值帝国可以指定,肯定比半两铜值钱。
尤其是帝国发现,我半两的铜钱不用真的花半两铜,我随便用多少铜,我说他值半两他就值半两。
谁叫我的钱有帝国背书呢,有帝国的军队做后盾呢?
在《严打危机》里,我们可以看到由于首都有大量脱产人口需要粮食物资,政府每月的采购量惊人。
此外,帝国的奖金也是一笔很大的支出:
帝国明确规定,功劳累计不够加爵一级的,统一将功劳换算成钱发放。
首都那是扔块砖就能砸中一个大夫级高爵的地方,赏钱那是家常便饭。
所以首都的特点就是钱多粮食少,难怪严打二十天中央就差点破产。
现在随着大量人员被从关外聚集到首都,钱的问题马上就成了一个超级大难题。
我们回顾下《一封家书》,可以看到,服徭役的人群往往都会自备钱物,并且随着役期延长不断问家里要钱。
上节我们已经为大家证实,修建阿房宫与骊山陵墓的人群并不都是刑徒,还有大量人员来自徭役。
同时还需要大量的地方小吏带大批刑徒和徭役人员来首都,他们可能还要留下来负责监督。
现在我们大约就能看出问题所在了。
全国的钱迅速往首都附近涌来,而这些钱最大的一个开支是买粮食,而粮食又被大量消耗,严重缺乏。
钱多物少会发生什么呢?显然会导致物价飞涨。
几年前仅仅严打二十天,就导致物价涨了五十多倍。
如果不是政府立即停止严打,如果政府不赖账,有理由相信帝国当场就破产了。
而现在随着始皇陵和阿房宫的修建,钱的问题只怕比几年前要更大更严重。
严打事件只是临时事件,严打取消就能缓过来。
而眼下的危机来自首都附近人口和钱的剧烈集中,
这个集中源自帝国中央对地方的担忧与提防,源自基本国策。
从常理分析,现在帝国的物价必然大幅上扬。
帝国固然可以继续一直以来的官方指导价,可是你有钱没物资啊。
现在人加了几十万,官方哪来足够的人手去监控民间的自发交易呢?
物资都被高价截留了,官方采购去哪找需要的物资呢?
你不加价又能怎么办?
现在我们能理解始皇帝为什么要开启一段前所未有的长达一年多的巡游了。
巡游能带走数以万计的脱产人口,这些人的物资供应都由地方解决,极大缓解了中央的粮食缺口。
巡游能带走大量的高薪官员,这些人的消费都在地方进行,能极大缓解首都钱过多的问题。
总之,先把问题拖一下,再来想想有什么好办法。
但另一方面,皇帝、大臣和大批军队离开首都,首都周边也就缺少了强力监管,物价系统必然会更加混乱。
现在我们也更能理解为什么始皇帝死后,二世和他的上层团队要继续原来的巡游。
因为贸然回京,那就等于迅速加大首都附近的物价和物资压力。
回京首先的大事是权力交接和丧事,根本没时间考虑怎么应对钱的问题。
就现在这个现状,胡亥李斯赵高们回首都,那就是给人送菜,搞不好随时帝国破产,政权颠覆。
小皇帝、李斯、赵高这些人必须要在巡游途中,想好应对的策略和办法。
他们最后拿出了什么办法呢?在史记的《六国年表》里对此有记载:
(公元前210年9月)子胡亥立,为二世皇帝。杀蒙恬。道九原入。复行钱。
“复行钱”就是二世和他的团队面对老皇帝留下来的巨大危机的决然之举。
对于秦二世“复行钱”的含义,古往今来的人们一度很困惑。
史记记载了100多年前秦惠文王“初行钱”,代表帝国正式发行铜钱作为货币通用。
那怎么二世皇帝又复行钱了?
帝国的铜钱一直作为通用货币使用,帝国每年也都在铸造新的铜钱。
在缺少更多资料的过去,人们实在看不明白二世皇帝复行钱的含义。
好在随着大量出土秦简的出现,我们知道了原来当时布才是通用货币的主流。
结合《谁统一了货币》的内容,我们大体能理解这个所谓复行钱的含义了。
这次的复行钱很可能是说,政府再次颁布行钱法令,正式宣布六国旧币以及其他替代货币失效。
也就是说,从今往后,六国旧币与布将不允许用于交易。
民间钱多物少,怎么办?
你民间最主要的钱不就是布吗?现在我宣布,布不允许算钱了,那钱不就不够了吗?
钱不够了不就不怕物价飞涨,不怕帝国中央破产了吗?
至于钱太少怎么办?不怕啊,我多造点钱,多发点钱不就够了?
这样一来,最多的钱都在我手里,我不但不怕破产,我还能多采购点物资呢。
原来二世和他的中央团队想出来的好办法,就是一简“废钞令”啊。
应该说,二世团队的废钞令大约是得到了有效的执行的。
因为接下来上百年,帝国的流通货币变成了铜钱和黄金,布帛在货币市场难觅踪影。
这是宋以前罕见的一段布帛退出货币市场的时间。
当然,这绝不是帝国中央强行行政命令就能做到的。
布帛退出货币市场和新帝国极尽高明的政策有很大关系,我们卖个关子,以后再解释。
不管怎么说,二世皇帝的废钞令肯定能让中央的钱袋子很快就丰满起来。
但是任何时代,这样级别的废钞令都必然引发巨大的影响。
任何时代,这样的大手笔废钞举措都必然是一次“休克疗法”。
就看休克完是治疗好了呢?还是直接死亡。
我们可以比较简单的分析出废钞令下谁得益,谁受害。
帝国中央和首都的上层高爵们肯定是受益的。
货币供应大规模不足,中央不断发行铜钱,可以短时间拥有大量财富用于采购物资。
对于上层建筑来说,他们持有的主要财产是不动产和黄金,货币市场的巨大地震,其财富只会更加增值。
对于接下来将要被征召进京的五万正规军来说,他们大体是受益者。
虽然他们过去的财产可能包含大量六国旧币和布,但是他们肯定会得到的帝国慷慨给予的大量铜钱奖励。
铜钱更值钱了,至少短时间内他们是得益的。
对于广大刑徒们来说,这一切和他们大体没什么关系,因为他们没钱。
除上述人员之外的广大平民,尤其是执行废钞令最严格的关中平民,则显然成为了最大的受害者。
他们的财产中有很多是布或者六国旧币,他们在远距离徭役的过程中需要大量的使用货币。
他们的财产一次性的缩水甚至可以说被洗劫。
现在我们再看帝国对于长城军的矛盾态度,就比较好理解了。
《扶苏》一节我们介绍过这支部队的组成,这支部队是以关中民众为绝对主体的。
他们本来就和蒙氏家族、扶苏有长期的隶属关系,政治上就很难说可靠。
现在,他们成了休克疗法的最大受害者,帝国此时敢让他们进京吗?
要知道30年前帝国首都的部队就曾经集体叛乱,差点让老皇帝遭遇大难。
一千年后,一位皇帝就是调一支首都周边的部队前去平叛,然后路过首都,然后他一家子就被杀的血流成河,他本人也是九死一生。
现在的帝国实在很难有信心让这支部队进入首都。
于是在接下来的历史进程中,我们看到以外地人为主体的新组建中央军和刑徒们成为替帝国征战的绝对主力。
由关中精锐组成的北疆长城军反而成为了配角,甚至危机关头帝国都不敢用。
而关外的普遍人群则成为反叛的绝对主力。
这个局面绝不是偶然形成的。
休克疗法,终究是要休克一回的,不过二世和他的团队再也没能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