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在想,李元昊看到我的第一眼,是什么样的心情?
是他熊熊野心燃烧地更加猛烈?
是他开疆建国的梦想更加笃定?
还是他传承党项文化更加自信?
我是西夏文。
构思于西夏建国两年之前,诞生于西夏成立两年之后。
公元1036年,我由党项人中最负盛名的大学士野利仁荣创造,共计近六千字。他在西夏开国皇帝李元昊的支持下,集结了大批党项学者和中原学者,用了将近四年时间完成了这项庞大的文化工程。
我以汉字为基础,笔画之间与其息息相通但字字迥异。我诞生后,被编为泱泱十二卷,作为国书颁行国内,是西夏政权演化的基石和雏形。
早在西夏建立之前,李元昊就意识到发扬党项自身文化的重要性。我的存在,让这个夹缝在宋辽金之间的神秘国度,有了文化尊严。
文字,这是一个民族文化发展水平的重要标志。是构建文明、传承精神的必须要素。
图源网络/西夏与汉字对应
西夏,这个由党项人所建立的王朝,在历史的长河中沉浮了将近两百个春秋。
他们从青藏高原而来,在神圣的雪山和辽阔的草原上繁衍生息。他们作为游牧民族没有定所,逐水草而居;没有文字,以草木枯荣为年历。
早期的党项人以部落为根基,歃血为盟。草原儿女的豪爽和强悍深深烙印在他们的基因里,辽阔的青藏高原见证了党项人最初的成长。
公元七世纪,吐蕃人的崛起打破了党项人数百年的平静生活。党项人选择归附包容开放的大唐,举族内迁。他们翻山越岭,一路向东,在广袤的黄土高原上终于找到了那片宜耕宜牧的家园。
在土地的滋养和大唐三百多年的保护下,党项人逐渐从一支弱小的游牧民族,成长为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力量。而在数百年的影响下,浸润在大唐繁荣和博大气度中的党项人,逐渐意识到文明对一个民族的重要性。
对唐文明的学习和向往,是党项人追求汉文化的起点。
图源万图路 摄影/参与商
十世纪中后期,中国最光辉灿烂的大唐已然落幕。当时的中国版图:南方是大宋,北方是契丹人建立的辽国,而党项人占据着西北地区的大片土地,彼时还未建国。
公元1002年,党项拓跋部首领李继迁,即李元昊的祖父攻占灵州(今宁夏回族自治区宁武市)。他开始模仿中原王朝建立宗庙、官衙和行政机构。祖辈的经验告诉他,依附中原文明才是壮大民族的关键,故一心向往归附大宋。可惜理想还未实现,李继迁就死于非命。
他的继承人李德明,并没有完全按照父亲的遗愿发展。他毕生韬光养晦,始终对宋辽两国保持低调。他同样仰慕汉文化,深受其影响,但他的梦想是建立一个属于拓跋家族的国家。
李德明统领下的党项族,从都城到管制,从服饰到气质,全方位模仿和学习汉文化,默默积蓄成为一个大国的力量。
然,二十年后,与祖父两辈理念不一致的李元昊继位了。公元1032年,李元昊要求所有成年男子必须秃发,拓跋氏王朝改姓“嵬名”,重新设计文武官员的服饰。
在元昊看来,失去党项人色彩,就失去了根基。党项人既要向汉文化学习,也要保持自己民族的文化传统。
图源《神秘的西夏》纪录片:李元昊剃发
于是,我同西夏王朝,相继诞生了。
我得到了举国推行的传播。
公元1039年,专门教授西夏文的教育机构——蕃学院应运而生;由于皇室自上而下笃信佛教,西夏译制了诸多向大宋求取来的佛经;用西夏文编著了通行全国的礼乐法典,通过印刷术向外传播——西夏对印刷术的应用,再次确认了活字印刷术的最早发明权属于中国,直面回击了现今世界仍然存在的质疑。
西夏境内有党项人、汉人、吐蕃人、回鹘人、契丹人等,是一个多民族共居的王朝。随着国家欣欣向荣、日日蒸上,西夏的当权者发现,党项单一的民族特色无法兼容多个民族的发展,包罗万象的中原文明仍然是最好的归宿。
图源网络/《吉祥遍至口和本续》西夏文佛经
最早的木活字印本之一,现收藏于武威博物馆
公元1139年,在我诞生的一百多年后,一位极度推崇儒家文化的西夏皇帝李仁孝继位了。这是西夏在位时间最长的帝王(54年),也是首位尊崇孔子为文宣帝的帝王,开创了尊孔为帝的先河。
仁孝皇帝实现了儒家文化对西夏的根本性改造,用半个世纪完成了汉文化的植入。这也是西夏文应用最多、推行最好、儒家文化借鉴最多的时期。
从青藏高原到黄土高坡,党项人的游牧文化影子越来越淡,逐渐发展成象征发达富庶的农耕文化。考古证实,西夏中后期和宋朝的经济已经基本一体化,河西走廊和丝绸之路的繁荣发展,横贯整个国家,成为紧密两国的经济纽带。
图源万图路/甘肃武威文庙
摄影/参与商
无情的时间,终究是来到了我“死”去的时候。
公元1227年,西夏末代皇帝李睍在中兴府投降蒙古后被杀,西夏灭国。
面对赫赫有名的铁木真成吉思汗的讨伐,我的国度做过怎样的顽强抵抗,遭受如何惨绝人寰的屠杀,任何词汇都不必再过多描述。充满血性的党项人、励精图治的党项人、虔诚追求汉文化的党项人,至此落下了帷幕。
成吉思汗的孙子——忽必烈在建设元朝后,为宋辽金都编写了正史,唯独没有为西夏修史。也许是为西夏未曾相助蒙古攻打金国的背弃,也许是为成吉思汗逝于讨伐西夏途中的仇恨,无论为何,我和我的文明一同湮没在了历史洪流中,沉睡于漫天黄沙之下。
七百年后的那个凉亭内,随着一锤又一锤的凿壁,我惊醒了。
公元1804年,在西夏曾经故土凉州(今甘肃武威)的清应寺内,清朝著名史学家张澍发现了中国境内第一块西夏文石碑——《重修护国寺感通塔碑》。
图源网络/《重修护国寺感通塔碑》
现收藏于武威博物馆
但由于我的文明“死去”了,我的重现为人们带来了巨大的困惑——与汉字形似却陌生,笔画繁多冗杂,意义更是晦涩难懂——我也一度被称为“死去”的文字。
又一百年后,在中国西北的沙漠里有一座被遗忘的黑水之城,我的文明也醒来。
公元1908年,俄罗斯人科兹洛夫以科学考察的名义,对当时这个任人宰割的东方古国进行文化掠夺。科兹洛夫用新奇的西方礼物赢得土尔扈特部首领达西王爷的欢心后,由本地人的向导下找到了神秘的黑水城(今阿拉善盟额济纳旗旗政府所在地),打开了尘封八百多年的方塔,也是打开了一个王朝的大门。
图源《神秘的西夏》纪录片:黑水城
塔内不计其数的典藏文献,熠熠生辉的绘画和金属铸像震惊了这群金发碧眼的异邦人,他们将这些珍贵文献和艺术品陆续带回俄罗斯圣彼得堡。但彼时的人们,并不明白这些宝藏背后意味着什么,他们只知道,这是来自中国一个神秘的古国。
这个古国来自哪儿?这个古国又为何覆灭?这个古国那些复杂难懂的文字又该如何参透?
在那些被盗走的西夏宝藏中,有一本《番汉合时掌中珠》——西夏文、汉文双义双音对照的工具书,赋予了人们认识我、明白我、读懂我的机会。
这段失落的文明,逐步被世人揭开神秘的面纱,重新立于后人眼前。
图源网络/《番汉合时掌中珠》汉文序言
从前的我,或许是为了证明西夏政权,为了传播西夏的民族文化;
现在的我,或许是为了指引后人重新找到西夏的痕迹。
1971年,宁夏的考古学家在贺兰山脚下,那片排列着如同白蚁堆一般的庞大建筑旁,发现了刻有西夏文的残碑碎片,让世人意识到这些无名的建筑是西夏的王陵。
2014年,河北省邯郸市,出土了一个带有西夏文的墓碑,仿佛在欣慰地告知世人:被灭国的党项人仍存在于中国四方,他们低调、神秘、虔诚地活着。
北京居庸关元台券洞的石壁上,刻有六种文字,其中一种就是西夏文。这个建筑在造时西夏已经灭亡。这项工程的组织者,叫高智耀,据史书记载是西夏最后国相的孙子。
图源万图路 /西夏陵
摄影/参与商
于我而言,流落异国也好,不见天日也罢,这些不过是载体的命运,人们称呼我为“死文字”,我并不以为然。
对于过去的我来说,我承载更多的是政治需求。我曾被困于石头、纸张,甚至于言语,而如今我“死”了,却延展开来,变得更加宽广,真正变成了一段文明,向世人印证了那段近两百年的神秘历史——党项人过去的辉煌与命运的浮沉。
过去的我时常在想,李元昊看到我的第一眼,是什么样的心情?
现在的我无意探究。无论是他想实现当下的立国野心,还是期盼党项文化的生生不息,但我知道我不会是那凝固的文字,而是可以带人穿越时空、回到西夏的钥匙。
一个国家消失了,一个政权消失了,一段历史消失了,但因为文字,属于西夏的文明从来不曾消失。
当我的载体在博物馆里展览,亦或是被人研究、诵读,凝视在我身上的目光将跨越时间和空间,穿破历史的重重迷雾聚焦在一起。
过去和未来在我身上交汇。
我虽“死”犹生,我“死”何足惜。
参考资料:
1《神秘的西夏》央视纪录片 2015年全十集
2 澎湃:西夏王朝:我书写了历史,用没人看得懂的文字
3 知乎:从西夏碑文浅析西夏文字的发展史
4 西夏文索引:西夏文索引 | 古今文字集成 (ccamc.c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