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4年,也就是发现敦煌藏经洞后的第四年,当王圆箓在贫瘠的戈壁滩上到处奔走时,一个叫常书鸿的男孩在富庶的江南鱼米之乡出生了。
两个人生轨迹看似不会有任何交集的人,命运却神奇地搭起了线,赋予了他们同一个任务:为千年莫高守终生。
莫高窟 图源万图路
留学法国
常书鸿在家中排行老二,虽然从小就喜欢艺术和画画,但为了遵循父亲的意愿,他高考时报考了浙江省内一个工业学校的电机科。后来因为数学成绩不好转了专业,第二学期改学了和绘画搭一点边的染织专业。
常书鸿的专业成绩很优秀,毕业后被留校任教,担任美术教员。他在学校的工作虽然干得得心应手,但是受到大学同学在日本留学的鼓舞,常书鸿渐渐萌生了去法国巴黎学习西洋画的想法。
他立马行动起来,自学了两年法语。
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除非家境非常优渥、不然想出国读书太难了,以常书鸿父亲的收入只能勉强养活家里一二十口人,但是绝不可能有条件资助他远赴异国深造。
但是既然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去法国学习西洋画,那就只能自己改变命运!
常书鸿去参加了浙江省赴里昂中法大学公费生的选拔考试,但是考试结果迟迟没有发榜,盛传选拔结果早已内定。见公费出国的路子走不通,常书鸿立刻决定自费去法国留学。
他用毕业后工作那两年省吃俭用下来的钱托人买了张船票,是那种不能出邮船底仓的最便宜的统舱床位。
1927年,郭元亨道长刚来到榆林窟,而23岁的常书鸿登上了一艘从上海开往马赛的大邮船。上船后他找了份伙房打杂的工作,从洗碗洗碗杀鱼宰鸡做起,打下手攒了一点钱,用来解决初到法国时的燃眉之急。
他在海上漂了一个月后终于到达了马赛,再改乘火车去了梦寐以求的人间“艺术天堂”巴黎。到了巴黎后常书鸿异常努力,半日学习半日在中国饭店做工,剩下的业余时间全部用来学习法语和绘画技巧。
常书鸿后来在巴黎获得的金奖奖章 图源常书鸿自传
虽然日子拮据些,但是有梦想就不会疲惫,每天徜徉在西洋艺术的海洋里、常书鸿像一块海绵一样孜孜不倦。他很想认真地长期攻读西洋艺术,可是家境的困难令他无法专心学习。
但命运不会辜负努力的人,到法国后四个月,常书鸿收到了被录取为法国里昂中法大学公费生的喜讯,他在巴黎的求学之路走上了正轨,他终于可以集中精力学习了!
在如饥似渴的求知欲的驱使下,常书鸿在学习中如鱼得水,成绩名列前茅,以第一名金奖的成绩提前升入油画班。后来他的作品多次获奖,美术造诣逐渐深厚,事业上已经取得了卓越的成就。
1928年,巴黎留学时期的常书鸿
在法国期间他也经历了结婚生子,和妻子共同养育了一个可爱的女儿,生活上也可谓幸福美满。
此时他的人生还和遥远的西北荒漠没有一点关系,但很多我们以为不经意的一天,回过头来看却是人生的转折点。常书鸿也是如此,他即将被敦煌选中。
心向敦煌
1935年秋的一天,常书鸿从卢浮宫出来,散步经过了塞纳河畔的旧书摊,随手拿起一本《敦煌石窟图录》翻阅起来,里面是1907年伯希和拍摄的300多幅关于敦煌千佛洞的壁画和塑像照片。
即使有些照片没有颜色,但是构图气魄雄伟,笔触遒劲有力、人物刻画生动有力,令人难以想象这是1500多年前的古人画的。
常书鸿的震惊程度恐怕完全不亚于35年前王道士发现莫高窟藏经洞时的反应,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了吉美博物馆看收藏的敦煌绢画。
在看到祖国有如此灿烂悠久的文化历史时,常书鸿赞叹道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他为自己曾经倾倒在西洋文化、遗忘了祖国的瑰宝而忏悔。
当得知这些艺术宝藏已经经历过、甚至随时还会经历新的掠夺,常书鸿的心不再为巴黎而停留了。
回国到敦煌去!
他的脑海里只有这几个字。
他的命运被莫高窟改变了。
1936年,常书鸿接到了教育部部长王世杰的邀请,回国任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教授。他把妻女留在巴黎,只身搭上了巴黎回北平的国际列车。
但是回国后,时局飘摇动,交通闭塞不堪,敦煌远在天边,常书鸿意识到一时半会还去不了敦煌,他只能边教学攒钱、边等待合适的时机。
1908年的莫高窟 图源常书鸿自传
时间一眨眼过了6年,到了1942年,38岁的常书鸿终于逮到了机会,敦煌艺术研究所即将成立,常书鸿任副主任,他带着拼凑出来的6人团队出发了。
他们身穿北方的老羊皮大衣,戴着北方老农的毡帽,顶着高原早春的刺骨寒风,乘着一辆破旧的敞篷卡车,像中世纪的苦行僧一样,开始了一生难忘的敦煌之行。
初寓敦煌
从兰州到敦煌,经过河西四郡,那时的河西走廊上到处是满目疮痍、民不聊生之迹,快到敦煌的时候连破旧公路都没有了,常书鸿他们只能雇上几头骆驼来带他们穿过一望无际的沙丘堆,1000公里的路程他们足足走了一个多月。是信念让他们一路坚持下来。
上一篇我们讲过王圆箓的故事,他在莫高窟积极修缮房屋、开垦荒地、种植树木,让莫高窟从牧民的羊圈变成有人看管的地儿。
常书鸿等人来到莫高窟的时候王道士已经逝世十多年了,虽然他们在莫高窟并没有真正相遇,但是王道士做的这些事为后来常书鸿这些第一批莫高窟的守护者提供了最基本的生存条件。
刚到敦煌的日子是艰苦的:没有电、照明只能靠老喇嘛的木头灯那微弱的灯苗;没有筷子、就用红柳枝自己做筷子;主食是咸河水煮的半生不熟的厚面片;配菜是一小碟咸辣子和咸韭菜。
但在敦煌的日子是崭新的,从四世纪到十四世纪,无数画师匠人和艺术家们在这里留下了智慧的结晶,悬崖峭壁上密密麻麻的石窟里,色彩绚丽的壁画和彩塑是如此金碧辉煌、闪烁夺目。
常书鸿不可自拔地陶醉在敦煌这个艺术宫殿里,测绘石窟图、窟前除沙、洞窟内容调查、石窟编号、壁画临摹等等工作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在敦煌的生活稳定下来后,常书鸿把妻子和儿女也接来了敦煌,希望一家人能在敦煌安家落户,可惜,常书鸿的妻子陈芝秀不是这么想的。
常书鸿一家在巴黎 图源常书鸿自传
梦想固然美好,但现实的苦难又怎能轻易忽略?
宕泉河里的水碱性很强,初来乍到动不动就会拉肚子;
以前住在城市里的楼房里,现在住在土坯房里,土墙、土灶、土炕、土桌、土凳,连床都是土制的,地上桌上永远是扫不完的灰尘;
而且莫高窟的交通实在是太闭塞了,去一趟敦煌县城都要走大半天的路,简直可以说是与世隔绝,和原来在巴黎的生活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敦煌的艺术宝藏再珍贵,哪有自己的余生宝贵?
原本养尊处优的陈芝秀无法接受莫高窟恶劣的生活环境,选择了不辞而别,抛下丈夫和子女远走高飞。
常书鸿发现妻子离家出走后悲怆欲绝,立马牵着马去追,因为过度劳累他从马上摔了下来、晕倒在茫茫戈壁滩上,失去了知觉。后来幸运地被路过的地质学家和老工人救起,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陈芝秀到了兰州后立刻登报和常书鸿脱离夫妻关系,常书鸿不是没有纠结痛苦过,但他一想到如果自己都走了,还有谁能在这乱世之下保护莫高窟呢?他最终决定以事业为重,他要回到敦煌,那就让妻子走吧。
常书鸿在自传中的原话是:“只要健康允许,我就要守在敦煌,愿将我的一生贡献给敦煌”。
为了能专心工作,妻子离开后常书鸿不得已让在酒泉上中学的女儿常沙娜回到敦煌,让女儿临摹壁画的同时照顾年幼的弟弟。
常沙娜与爸爸、弟弟在林荫路上 图源常书鸿自传
在无数个不为人知、万籁俱寂的漠北之夜,也许他们都曾为家庭的支离破碎痛哭过,但是只要晚风掠过白杨,九层塔上铃铎响起,他们就能重拾对敦煌的热爱和信仰。
敦煌的保护神
可是就算摒弃一切破釜沉舟,守护敦煌谈何容易。光是清理几百个洞窟前堆积的流沙,运走这10万立方米的沙子、修补甬道和栈桥,就花了10个多月时间,常书鸿一帮人从春天一直干到冬天。
因为迟迟不见官方拨款,他们只能花自己的积蓄,花完之后还债台高筑,他们只能想各种办法筹钱,其中一个法子就是劝来参观的游客捐款,筹到的钱用于给石窟开门造窗。
西北的风沙大,沙子和雨水都会飘进洞窟里,时间久了难免蚕食洞窟里的壁画,壁画不停地脱落,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给洞窟安上门。
没有经费来源,常书鸿就请地主赞助,作为答谢,他会在柱子上刻上地主的名字或者给他画像,也常常把自己和女儿临摹的绘画赠送给为莫高窟捐款的游客们。
北魏257窟挽车白马 常沙娜绘画 图源常书鸿自传
除了自然条件恶劣,莫高窟的工作条件也很差。因为没有电,阳光也不能直射到洞窟里,所以窟里光线异常昏暗,如何临摹是个让人头疼的事儿。
常书鸿和同事们想出了用镜子反光的办法,把洞外的阳光照到白布上再折射到洞窟里,解决了白天画画的最大问题。
常书鸿面临的不仅是这些不可抗力,还有一些人为的阻力。比如有官员来莫高窟考察,就要顺手牵羊带走一些壁画作为纪念品。
常书鸿虽然无奈但也不能明着拒绝得罪人,为了避免大量原始壁画流落他手,只能好说歹说把自己和女儿沙娜临摹的画作送给他们。
对于莫高窟的壁画临摹工作,他坚决制止以前那种把纸张钉在墙上起稿的做法,虽然一开始加大了临摹的难度,但却有效保护了壁画不受人为伤害。
张大千在敦煌临摹壁画
对于莫高窟的保护工作,常书鸿有着真知灼见。从40年代定居敦煌后他就立下规矩:每年必须在莫高窟周围种植树木,要把树林带逐年延伸扩大。
经过40多年的努力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新树林带就已经延伸到下寺一公里以外,对于改善黄沙戈壁的自然环境无疑是百年大计之举。
常书鸿先生作为敦煌研究院的创始人、敦煌石窟保护研究事业的开拓者和奠基人,把毕生岁月都献给了敦煌莫高窟,他被亲切地称为“敦煌的保护神”,他的故事和“莫高精神”值得被每一个人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