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和他的弟子们】孔子论人品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我们要了解传统文化,
首先必须要了解儒家的学术思想;
要讲儒家的思想,
首先便要研究孔孟的学术;
要讲孔子的思想学术,
必须先要了解《论语》。
孔子论人品
 
子贡问曰: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
 
古人有一种礼法行使于士大夫与君臣之间,就是在一个人死后,把他一生为人的重点,加上一两个字的定评,等于是盖棺论定的褒贬语,尤其对皇帝更为严格,这就叫谥法。
 
例如周文王的“文”字,武王的“武”字,汉文帝的“文”字,唐玄宗的“玄”字,朱文正的“文正”,王文成的“文成”,都是死后加上的谥号。而且在周秦以后,渐渐定有规格,变成非常严格,成为有一定解释的礼法了。
 
孔文子,是卫国的大夫,名孔圉,死后谥曰文。
 
子是一种尊称,例如孔子。因此子贡问孔子说,孔圉这个人,根据他的什么德行,死后却谥他为文呢?孔子说,思想聪明敏捷而且好学,同时又谦虚好问;甚之,下问到不如他的人,或下层阶级的人,凭他这种德行,就可以称他为文了。
 
粗看起来,这些也是很通常的事,没有什么了不起。但你如加以仔细的体会,看看许多聪明而有才学的人,多半自认文章是自己的好,那种自满和骄狂,不要说看不起不如他的人,甚之,连学问胜过他的人,也同样地看不起。你这就可以体会,孔子对孔文子的论评,的确是件不平常的事。等而下之,空腹高心之辈,眼睛里根本看不到世上还有人一样,那就更不在话下了。接着一则是:
 
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
 
子产,郑人,是郑穆公之孙,公子发之子,名侨,因为是公子之子,故称公孙。他在郑襄公三十年间执郑国之政,所以又有称他为郑大夫公孙侨的。而且子产在执政的期间,的确是一个治国的能臣,因此孔子说他具备大儒君子之道的四个特点,所以才能成为一个大臣。孔子说子产:
 
第一,对于自己处世的行为和操守,随时随地都做到“恭”的标准。恭,就是谨严肃穆的情态。
 
第二,对于上事君父及国家,遇事都很敬。敬,就是忠实小心的情态。
 
第三,对一般人民,处处都是施惠于人,这是说,他在精神和物质上是以利益人民为前提的。
 
第四,对于运用国民的身力财力和物力时,处处合理,而且是适应人民的需要,这就是政治上的义。
 
你看他评论子产的话,第一、第二两点,是对己对人,属于一个士大夫立身持己的学养;第三、第四两点,是处事接物,属于一个士大夫处世待人的学养。这是儒家学问的风规,也就是从政者学养的必备条件。
 
此事说来容易,真能切实做到,实在是很难的。根据孔子的这番评语,我于子产也不胜其仰止了。其次,就说到交朋友的道理来了。
 
子曰: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
 
晏婴,是齐国的大夫,谥名平仲。谥法说,“治而清者曰平”,所以称他为晏平仲,是赞扬他在从政时期把国家政治处理得清明平靖。孔子说他最善于交朋友,为什么呢?不论他与别人交往,或者别人与他交往,时间愈久,他对别人或别人对他,都会愈来愈恭敬的。
 
的确,交友之道实在很难,太亲近、太熟识了,自然会变得随便,俗语所谓的熟不知礼,就是这个意思。由于熟不知礼,太过随便,日久便会互生怨怼,反而变成生疏了。所以古人由经验中得来的教训,便很感慨地说“虎生犹可近,人熟不堪亲”,也就是这个意思。
 
此外,有如清人张问陶的诗说:“事能容俗犹嫌傲,交为通财渐不亲。”又如俗语说的“仁义不交财,交财不仁义”,“交为直言亲转疏”等等,也都是从经验中得来的教训。
 
人与人之间,为什么会如此?最基本的原因,因为人的心理作用犹如物理一样,挤凑得太紧,就会产生相反的推排力。因此要在彼此之间保持相当的限度和距离,以维系永恒的感情,这便是礼,也就是敬的作用和好处。
 
所以我们处朋友之间,如能学到晏子那样,彼此相交愈久愈恭敬,交情自然就会长久了。孔门弟子子游也说:“朋友数,斯疏矣。”这也同样是教人在朋友间相处不可以太过亲密,更不可以有太多的要求。
 
其实,推而广之,岂但交友之道如此,就如夫妇之间许多的事故,也无非太过亲密,才会发生反作用的。所以古礼教人处夫妇之道,也要相敬如宾。宾,就是客,也就是朋友的意思。一个人如深知此中的利弊,实在会觉得可怕!
 
不过,如能渐渐从学养上做到一个“敬”字,又会觉得有无限的机趣,才真能体会到人生处世,确是最高的艺术。以上是孔子称赞好几个人的长处,下面接着记载的是孔子批评一个人的不智。
 

子曰:臧文仲居蔡,山节藻棁,何如其知也?
 
臧文仲,是鲁国的大夫,名臧孙辰。文,是死后的谥号。蔡,地名,据说出产一种很大的乌龟,长一尺二寸。龟长超过一尺,古人便视它为宝贝了。
 
蔡地这种宝贝的乌龟,在古代只有国君才许可据有的。居,在此当居奇的意思讲。臧孙辰死后,既然谥曰文,在世一定也有特殊的德行了。但是,孔子对他很不以为然,首先,他以世家公子出身的大夫,居然要玩国君的宝货;其次,又说他在门窗柱头上面,要刻画上山水等花纹浮雕,所谓雕梁画栋,犹如皇宫,极尽居住的享受。
 
孔子认为这样的作风,怎能算是一个有智慧的人呢?当然,以后世和现代人的物质生活享受看来,像臧文仲一样,家里雕梁画栋,养个把大乌龟,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但如处在春秋时代,全中国都以重视农业生活、崇尚俭朴的风气看来,那就相当于现代一个人家里自备有电影场等等一样的奢侈,这是说他不对的一层。
 
而且玩人丧德,玩物丧志,这是说他不对的二层。又以人臣而仿效国君的奢玩,纵然不遭人忌,也会遭到物忌的。况且乱世多财,也是招来横祸的因素,这是说他不对的三层。如此种种,孔子怀疑他简直是无知。跟着就是:
 
子张问曰: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
 
子张是孔门的弟子。有一天,他问孔子说,楚国的子文三次被任命为令尹,等于古代官制所称的宰相,像现代的“行政院长”之职。但是他每次都没有高兴的态度,并不觉得做令尹是很光荣的;而且也三次命他卸职,他也没有特别怨恨烦闷之色。
 
同时他在新旧任交替的时候,把自己任内的政策、政纲和行政的经验,必定要清清楚楚地告诉接任的人。老师看,这个人怎么样?孔子说,这个人当得上是一个国家的忠臣。子张问,够得上称为仁人吗?孔子说,我不知道,哪有那么容易就称仁人呢?
 
你看孔子的答话,他对于一个人的了解,如果不够清楚时,绝不肯道听途说,就对他遽下评语;他只表示堪称为仁人的人,的确是很不容易的境界。
 
而对于令尹子文所下的评语,认为他是楚国的忠臣,却是恰如其分。令尹子文,就是楚国的大夫,姓鬬,名谷,字于菟,为斗伯比之子。于是子张继续问说:
 
崔子弑齐君,陈文子有马十乘,弃而违之,至于他邦,则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之一邦,则又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何如?子曰:清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
 
陈文子,是齐国的大夫。崔子,也是齐国的大夫,名杼,他作乱,弑了他的国君,这事也见于《左传》襄公二十五年。
 
春秋之世,以四马共驾一车,谓之一乘。陈文子和崔子同在齐国做官,位居大夫之职,共有十乘之车,也就是说,他的职位可拥有四十匹马,可以使用十部车,可谓是煊赫一时的人物了。
 
古代交通工具,特别珍视马匹,等于现代人重视汽车一样。他有马四十匹,可以勉强地说,相当现代人做官的有汽车十部,其他的财富名位还不算。你能说陈文子不阔气吗?可是当他看到同僚崔杼杀了国君,自己想坐上这把交椅时,他就宁可抛弃所有的名位和财富,溜到外国去了。
 
但是那时候诸侯列国,等于现在一样,无处不乱,无事不乱,所以他说,这里的官儿们,也和我齐国的崔大夫一样,于是他又溜到另一个国家去了。结果,天下老鸦一般黑,他说,这里的角色,也和我齐国的崔大夫差不多!因此,他又溜走了。子张说,你看这个人怎么样?
 
孔子说,可以算很清高的人了。子张又问说,那他够得上称仁人吗?孔子说,我不知道,哪有那么容易就称得上仁人呢?我们由这一则的记载,可以看出孔子评论人物的标准,是如何的严谨,又是如何的客观而有分寸,足为后世所师法。
 
所以自孔子著《春秋》以后,历代历史传记中的史评字句,始终不能跳出他的范围。同时我们也可以知道,孔子对仁道仁学的重视有如此者,尤其对于够得上称仁人的,更不轻易许可。
 
他对令尹子文,只下一个字的褒语,说他是忠;他对陈文子,也只下一个字的褒语,说他是清。因为陈文子没有担当起拨乱反正的责任,虚食国家的俸禄,而不能斡旋国家的患难。从个人的立场说,他不肯和同僚崔杼同流合污,只能说得上是清;从国家的立场说,他还够不上是忠。
 
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宋亡时候的文天祥,既不贪宰相之位而降元,更不畏生死而上砍头台,他自称是学孔孟之学,以杀身而求成仁的,确实够得上碧血千秋,庙食而无愧了。我们再看明亡的时候,有一个乞丐羞于亡国之痛,而上吊自尽。他临死还题诗在壁上:
 
三百年来养士曹
如何文武尽皆逃
纲常犹在卑田院
乞丐羞留命一条
 
明朝俗称乞丐的集中处为卑田院,他这一上吊,便把明朝士大夫的气节更比得不留余地,如果孔子看见,不知道下一个什么字的评语了。接着两则,又是孔子自动说出处事的词语。
 

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闻之曰:再,斯可矣!
 
季文子,是鲁国的大夫季孙行父。文,是他的谥号,根据谥法,道德博厚曰文。
 
他是一个一生为人做事都很谨严,而且忠而贤的人。他遇事必定要反复思维研究,经过三次才肯决定。孔子听到了便说,处事只要再度思考研究一两次,就可折中去做了。换言之,孔子认为遇事反复三思,有时实在是行不通的,所以他说思考一两次就好了。
 
凡事研究愈多,有时反会被思想的本身所困,所以孔子说“再,斯可矣”。再,也就是折中的意思。
 
子曰: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宁武子,是卫国的大夫宁俞,武是他的谥号。他一度曾任卫国的外交官,事见《春秋》文公四年,并且是一个极其成功的外交官。
 
孔子说他,在国家政治上轨道的时候,他表现的才能,是一个极有智慧的人;而在国家紊乱、政治不上轨道的时候,他的表现是一个极愚昧的人物。孔子又说,他所表现的才能和智慧,还可以学得到;他处乱世所表现的愚昧无知,却是难以学到的本领。对于一个人立身处世的修养方面,确是一个最难做到的榜样。
 
其实,宁武子本人,不但不是模棱两可的人,而且还是一个很刚直的人,你只要看他的谥号曰武,便可知道他的为人了。根据谥法,刚强直理曰武,他在乱世所表现的愚昧无知,正是他不肯学墙头草风吹两边倒的风骨。以愚保身,的确是知识分子的难事,而处乱离之世,不发牢骚,不愤世嫉俗,有意愚笨得如麻木不仁,那岂是件易事!如无极湛深的修养,恐怕谁也做不到。
 
当王莽篡汉时,有一位任永,他原和王莽一同任职汉朝,为了避免王莽要他投降,他就装作青光眼瞎了,装得连自己的妻子都被瞒过去了。后来他的爱妾欺他是个瞎子,当着他的面前和人通奸,他都不动声色地忍受过去。
 
一直到王莽失败以后,他才宣布是假装瞎子的。他的爱妾,也因此羞得上吊了。如以个人修养而言,不痴不聋,实也无法做乱世的人民呢!所以孔子也说宁武子“其愚”是很难学到的。我想今日由于环境的磨炼,我们的同胞中,必有不少宁武子吧!
 
本篇上来都是记述知人论世的话,到此忽然插入三四则孔子片段的自语,好像首尾毫不相贯。经过再三的研究,方才发现,上面许多知人论世的话,正是反映生当孔子时的紊乱时代,聪明才智之士,持术以求用者,到处可见;而要求持德以正己正人者,实在寥寥无几。再加上周游列国的经历,自觉对于那个现实的时代,确已无法匡救,只有回去著书立言的一途了。
 
所以在这里便记载他在陈蔡之间决定回国前后的感想,以及回来以后,与弟子们讨论各人的抱负和他自己的看法。如果把每条分开来作为格言式的教条看,固然没有什么不对,但如把他全篇衔接,作为他半生飘泊以后的经验故事来看,在文字的背景里,大可找出他另一层意思,犹如在读另一篇《孔子世家》的外传,别饶风趣。事实上是否如此,当然不可遽加武断,但如作此说,方见全篇天衣无缝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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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
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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