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3月31日摄于甘肃省天水市」
2024年5月10日,我在途经西安往天水方向赶的时候,父亲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爷爷过世了。
在那一会会之前,我的爷爷奶奶、姥爷姥姥四个老人都还健在。父亲的这一个电话,打破了原有的美好。直面死亡的四边形,突然少了一角。
高铁一路向西飞驰,我终究是没有见到爷爷最后一面。在赶往老家的路上,我翻看手机相册和社交网络,想要寻找一些关于爷爷的记忆,很遗憾,哪怕一张关于爷爷的照片都没有。
爷爷是1942年出生的,那会儿全球还弥漫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硝烟,中国正处在与日本艰苦卓绝的抗战中。那是历史书籍里的记载。现在,爷爷走完了他的一生。关于爷爷的那一页书也合上了,他成为了历史的一部分。
他八十多年的时光,其实也是中国走向新中国,走向富强的一段时光。三年灾害时,爷爷也就是十八岁。十年浩劫时他已经成为人父。等到八九年时他已经看到了第一个孙女的呱呱坠地。二十一世纪后,他的身体状况已经每况愈下,虽然胃口一直很好,但抵不住腿脚疼痛的毛病,对他的不断侵扰。
一直以来,爷爷的身体状态还都不错。所以,他去世的消息,就像是在宁静水面上抛下的一块石头,闷响砸在我们心间。家人、亲戚和乡间朋友陆续赶回家,为爷爷安排后事。三天后,爷爷入土为安,大家的生活也逐渐恢复平静。一块石头落入水面,一会儿也就不见了痕迹。
01
我出生在一个西北小县城下面的镇子里,在这个镇子上读书一直到高中毕业。爷爷住在镇上下面的村子里,西北广袤的黄土高原上,半山坳里都是村庄,爷爷就住在村子里。
我的爸爸兄弟姐妹四个,他是老大,1962年出生的,后来他去新疆当兵,复员后没回村里,而是到了镇上照顾他的姑姑(我爷爷的姐姐,大我爷爷20岁,按理我应该叫姑婆)。我的姑爷在大跃进的时候过世了,我姑婆后面一直没有再嫁,因为没有孩子,我父亲便承担了养老的职责。
也算是兄弟几个就此便分了家。我二叔修了新房子也搬出去了,三叔则成了为爷爷奶奶养老的主要责任人。
我出生是在镇子上,所以一直以来身边都是姑婆的陪伴和照顾。爷爷和奶奶的印象一直不多。
直到2007年农历腊月初一,我的姑婆去世了,享年85岁。那一年冬天,大雪遍布。那时的我,还不理解人的去世。如今,83岁的爷爷也撒手人寰。我开始想生死那一瞬间,人的反应和状态,之后人的去处等。这么些天来,我还没有明白。
一直到高中毕业,我也就赶着寒暑假,至多也就周六日能去一趟爷爷家里。好在那时候爷爷也还能经常来看望他的姐姐,所以走动还是很频繁。
后来,姑婆去世,爷爷身体状况也一日不如一日,再加之我去外地上大学,毕业后也没回老家去,所以每年也只剩下国庆、春节能回家去了。能看爷爷的日子,自然也不多。
想来见爷爷最后一面,还是今年甲辰龙年春节时候。每年腊月三十晚上过年之前,我都会和哥哥去爷爷家“接先人”(一种祭祀活动),等正月初三晚上再“送先人”。正月里去爷爷家,爷爷提议把他做的猪蹄吃了。我依稀记得他当时的模样,耳朵不灵了,但脸上还是扬着嘴角的笑容打问着我的诸多琐事,“还在北京上班吗?”、“你爸和你妈怎么样?”……如此云云的问题。
事实上,我每次去爷爷家,爷爷也大多是问这几个问题。问的次数多了,我也搪塞敷衍过去。一般呆个半天,我也就又回镇上了。就好像是例行程序一样。
不过,自此之后,在三叔家再也见不到爷爷了。
02
5月10日之前的几天,爷爷像往常一样住院了。
但这次好像不同以往,在多次检查后被发现,爷爷的肺部已经被严重感染,成了白肺。这是新冠疫情的后遗症。
我们都以为当国家宣布疫情结束,甚至大家都不再频繁将新冠、疫情这类字眼挂在嘴边时,我们都以为疫情已经离我们远去。却不曾想到,偏远山村的老人们还在受着这样的煎熬。
爷爷,有病痛,也不愿意说出来。等到再没有办法的时候,儿子们要接他回家,他却说“咱们今天不住院了吗,咱们明天再走吧”。爷爷似乎感觉到了死亡将近,但面对死亡,他好像又有些怯懦了。是啊,谁不怯懦呀。他还有很多念想,没有了结。
那天晚上,爷爷就回村里了。第二天没有等到午饭,就离我们去了另一个世界。我三叔告诉奶奶,“那边好着哩,有爷爷奶奶两人帮忙照顾一下。”那是我听到我三叔说过的最好听的话。
那天下午,灵棚就搭起来了。
爸爸、二叔和三叔们逐个通知亲戚和乡邻。整个村子里约莫六十几户人家,大多都在外打工,留守的也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这个下午,都是这一帮老头老太太们忙里忙外。
第二天,村子里的年轻人们都开始往回赶,11日是周六,但也是工作日。所以人也不算多,但各项工作都在有条不紊地展开,有人采购,有人统筹,有人跑路……下午的时候,唢呐吹响队已经来了,是两台唢呐。
第三天,是亲戚们、老丈人家们来送别了。我们披麻戴孝一身缟素,要迎接他们。这是第三天的规矩。
有风水先生安排好了第四天的好日子,好地方。所以,第三天也要把坟墓挖开。这一天晚上,要把爷爷挪送进棺材里,以便次日启程。
第二天凌晨五点多,大家都吃过早饭,六点便出发。爸爸虽然是老大,但因为一直是三叔尽孝,所以是我三叔端着爷爷的遗像,一直往选好的墓地走。棺材需要八个人来抬,但路途较远,即使双倍的人都觉得少了。
到了墓地,有各种规矩。到八点准时下葬填土。我从此再也见不到爷爷了。
03
爷爷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没有之一。他见着蚂蚁小虫子,也都绕着走开,不愿伤着它。
爷爷也从不与人争吵,每次吃亏了也是笑一笑就过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生气,没见过他红着脖子。
爷爷是精神十分富足的人,他可能真不在乎我们这些俗世的纷纷扰扰吧。
爷爷有一门手艺,会做木活。我不知道他的手艺师从哪位,但他却是一位不折不扣的高手。
爷爷做木活,几乎用双腿走遍了整个县城。挑一副担子就走了。按理来说,一个木匠,理应走乡串镇,哪哪熟悉才是。但事实上,每次他去人家里做活,完了便直接回家,哪里也不去。
爷爷的绝活是做窗花,很多西北农村的自建房都是木质门窗,窗花的复杂程度代表着一个家庭的经济水平。爷爷做窗花一直是手工细雕慢琢做,到两千年后发现机器已经能代替他了,他的长叹声也掩盖不住无奈。伴随人渐老,更是有心无力。
他索性就放下木工了。
待到后来,他唯一的作品就是做了三副棺材。一副给我姑婆,一副给他,一副给我奶奶。
我依稀记得在镇上给我姑婆做棺材的情景,他用最好的油漆把棺材画的十分漂亮,可爷爷自己却在自己和奶奶的棺材上,什么也没有描画。听三叔说,爷爷给自己做棺材的时候明确了什么也不描画的要求。
爷爷真不在乎这些。
我三叔还稍微继承了一些他的手艺,但也就做做板凳什么的,其他大多工具也不会用,高品质的东西也做不出来。爷爷的木活手艺在儿子这一辈,断代了。
除了木活,爷爷还经常去庙里祭拜。他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家里客厅墙上挂着的字画,都是庙里赠送的。小时候我每次去爷爷家,都会在墙上的字画上去描写乱画,爷爷也倒从不制止。
我印象中,有次村里唱大戏,因为舞台是重修的,所以十分隆重。那几天,爷爷好像一直待在庙里,做一些清扫、流程的事儿。闲暇时,他总抽空去队里的那个山神庙里去,做一些维护、清扫等琐事。
走完八十多年的一生,对于儿孙们来说是喜事。只是对他个人来说,好像却是没有什么可以总结的东西。除了他的职业,他的爱好。
也好,平凡一些,平淡一些,碌碌无为一些,也没什么不好。
也许,这就是一个极其平凡普通的人的一生吧。
祝我的爷爷在另一个世界,好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