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戬存档】梅雨

05
雨停。
风止。
清晨时分,沉香披衣起床,拖着鞋子走出房门,就看见前门敞开着。几步跨过门槛行至廊上,隔着朦胧的雾气,但见刘彦昌手里拿着个陈旧的小酒盅蹲在菜园里,似乎在寻找什么。
沉香好奇问:“爹,干什么呢。”
刘彦昌见儿子起来了,起身回去,把酒盅搁在桌上,叮嘱道:“你找些种下去没发芽的玉米籽,实在不行,菜叶子也可以,但是要撕碎了。弄完了给你舅舅,趁天晴我出门一趟。”
沉香先注意到了后半句话,忙问:“你去哪?我代你去吧,路不好走。”接着才想到他爹交给他的任务,吃了一惊,“给我舅舅弄这些?他……吃?”
“想什么呢,臭小子,”骂归骂,刘彦昌还是被他说得发笑,“你舅舅前天跟你上山,抓了只松鼠回来。你不知道?”
“不知道……”沉香颇感疑惑,心说舅舅怎么背着他捉了只松鼠也不告诉他,却去告诉他爹呢,“对了,爹你要去哪?”
刘彦昌无暇猜测儿子心里的弯弯绕绕,道:“爹去员外府上一趟……他要的五百个灯笼,按现在的天气,很难在初三之前把灯笼全部运到他府上,就算能运过去,也会因为下雨潮湿而报废一部分。爹得去和他谈谈这件事。”
此事确实不是沉香能代劳的。在买卖灯笼这方面,刘彦昌毕竟经验老道,和员外的生意关系也已经维持了十多年,向来最知员外喜好禁忌。据说,员外是七月初三的生辰,每年这天都要大摆筵席整整三日,五百只灯笼每隔两丈远就布置一个,从离家三里外的大路路口开始,一直挂到宅邸内的庭院、大堂、客院,入夜后有仆人专门执杖点灯,照得整个员外府内外灯火通明。只是往年的梅雨天多不似今年这般潮湿,灯笼用上防水纸罩之后尚能应对;今年却情况特殊,这才入梅几天,家里地面上都已经湿滑一片,有时躺在床上,都能从被褥上面嗅出略带雨腥的潮气来。
沉香把雨伞递给刘彦昌:“路上小心,慢点走。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
“回来吃中饭,”刘彦昌道,“你在家把昨天晚上剩的粥热热,再炒个青菜。”
沉香点头。等刘彦昌走了,看时间还早,他吃过早饭就先搬出了做灯笼的材料来,借着门口并不明亮的天光开始工作。才糊了几个,杨戬也起来了,照旧是无所事事的富家公子做派,光是守着沉香看他忙活,递了几次竹篾。沉香没看到松鼠,边手上做活边问:“你的松鼠养在哪了?”
杨戬猜测多半是刘彦昌多嘴,淡淡作答:“放了。”
“放了?”沉香顿感意外,他还没仔细看过呢,“为什么放了?”
“会死。”
沉香想了想,这话好像是他说的;但现在这个境况,就好像亲口剥夺了舅舅的兴趣爱好一般,委屈了他。这么一想,沉香有些心虚:“其实也不一定会养死,只是我小时候养的野生动物死了几只,所以……”
他并不知晓,说这话的并不止他一个人,还有刘彦昌;杨戬放了松鼠,也不是真的怕把它养死,而是因为身为神仙,他决不能也不愿与凡物过分接触。
“唉,放了就放了吧,我下回自己捉一只玩,”失望归失望,沉香唯有妥协,“我爹以为你还养着,一大早起来给松鼠找吃的。喏,在桌上放着呢。”
杨戬看了看酒盅里那些玉米粒,算是把刘彦昌这份心记下了。
“昨天我爹也不是故意要打我的,他就是气糊涂了。不过我看你啊,比他还凶。”
这话来得突然,杨戬意外道:“我?”
看他反应,该是半点没意识到自己昨天脸色有多难看,又把刘彦昌吓得多惨,甚至连沉香都因为担心刘彦昌而干起了听壁角的事。沉香拿他没办法,嘟囔了一句:“现在我相信你欺负过我爹了。”
说完,没有回应。沉香猜测,他舅舅要么没听到,要么就是刻意当成了耳旁风。他个人更倾向于后一种。
“欺负爹”的罪名进一步落实。
但无论如何,松鼠和爹的事情暂且可算告一段落。舅甥两个继续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沉香问题颇多,他其实并不算个自来熟的人,可在杨戬面前,他好像总有许多问题想问。于是他反而有些庆幸这手工的活如此单调枯燥,可以把更多心思花在和舅舅聊天上。
“那你有老婆吗?”沉香问,“我爹说你三十了,应该娶妻生子了吧。”
杨戬一蹙眉:“他还说了什么?”大概是对刘彦昌又生出了多嘴多舌的坏印象,和他给松鼠找食的事对半抵消。
“没什么啊,别转移话题,你到底娶妻了没?”
“……没有。”
“为什么不娶?难道是因为你……”
奇怪的停顿。杨戬竟猜不出外甥究竟在想什么。
“因为你太懒惰,女人都怕你养不活她?”
“……”无从辩解。
“舅舅,外甥劝你一句,一个男人真的得学点本事,决不能空有一张脸。不过你放心吧,虽然你打光棍,但是外甥会给你养老的。”
三千年,杨戬这辈子活了三千年,从没听过这等责备;可这个人偏偏是他外甥,他不忍驳斥,亦动容于外甥对他的关心,唯点头应下。沉香看他听话,心里高兴,便决定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从前欺负过他爹的事情可以暂时抛诸脑后。接着,舅甥俩又一问一答,说了些家长里短的事情,一个上午就这么过去了。
到了该做午饭的时候,沉香把做好的灯笼收拾起来,洗干净手,突发奇想问:“舅舅,你会做饭吗?”
正好,虽然杨戬做家务一百样不会,做饭却是他唯一的技能。这都要归功于玉皇大帝,当初一路追杀杨戬杨婵两兄妹,逼得杨戬在逃亡路上学会了生火做饭。所以杨戬回答他外甥说:“会一点。”
但沉香不知道,他的“会一点”,仅限于“生火”,“做饭”并不是他的技能,而是杨婵的。做外甥的万分欣慰,把杨戬打发到灶口:“那你帮我生一下火吧,等我加点水。”便舀了清水进锅。结果他刚刚盖上锅盖,抬眼间就看到灶口喷出了火光。
沉香再一看,火折子还好端端放在边上,压根就没动过。未及深思,锅里水沸了。
“开……了……”话没说完,火光已灭。沉香赶紧掀开锅盖,一股水气喷在脸上,烫得睁不开眼睛。
“够了,够了,”沉香连忙阻止,“先等一下……”
然而,就在这一片白雾蒙蒙中,沉香隐约看见有人款款进了门来。粗布长裙难掩月貌花容,正是母亲杨婵。
“沉香,这是在做什么?”杨婵险些以为是儿子一时不慎酿成了事故,急忙上前帮忙;可这一靠近,才知晓原委,急唤道,“二哥你快让开,我来。”
杨戬就又被赶到了一边去,不明所以似的站在旁边看。沉香再次摇头,不知该怎么评价自家这位远房舅舅,转念间又开始担心:该不会以后养他,给了他米和菜,他都不知道怎么填饱肚子吧?摊上这么一个舅舅,真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
杨婵接手之后,这顿饭做得就比刚才正常多了。等饭菜都摆上了桌,杨婵总算抽出了空,嗔怪地瞪了杨戬一眼,嘴上跟沉香解释:“你舅舅以前是会的,就是太久没做过饭了,早就忘了该怎么做了。你呀,也太会想了,居然让你舅舅帮你做饭……”
“我……我没想到……”沉香深刻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娘,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再也不敢指望舅舅会干活了。杨婵把儿子的想法看了个清楚明白,叹息:“等你爹回来,你们就吃饭吧。我要和你舅舅出去一趟。”说罢,就把杨戬拉走了。
杨戬还真是被拉走的。仗着两人间相依为命的兄妹关系,杨婵在杨戬面前很少顾虑男女之别,也从不认为有此必要。而今她与杨戬双手相握出了门去,避开沉香视线布下结界,关切问杨戬道:“哥,你怎么出来也不跟我说一声?!”
这下好了,真的辩无可辩。原本好好地在华山调养身体,却因为挂念沉香而留书出走——这件事无论怎么看都是杨戬有错在先。杨婵看到杨戬留下的寥寥数言之后又急又气,偏偏这期间华山多雨,她身为华山三圣母半步不敢离开,只好修书一封托鸿雁送到刘家村来,将事情原委告知刘彦昌,让他帮衬杨戬。
现在妹妹找上门了,还单刀直入追究起他的罪名来。杨戬认错认得干脆:“三妹,是我不对。二哥是怕等身体好了,就没时间再来了。”
杨婵一听,眼眶就红了:“二哥,你还想回去做司法天神?!你明明答应过我,伤好之后就回灌江口的!”
“——我不能不做,”杨戬移开视线,不忍再看杨婵盈盈泪眼,“新天条虽然出世,但还有很多事需要我亲自去完成。如果我不去做,新天条就无法顺利实施,功亏一篑。”
“可是……可是你不只是三界的司法天神,”杨婵强忍热泪,“你是我哥啊……”
杨戬吐息一窒。
“为了三界你险些丢了命,你就不能为了我对你自己好一点吗?”
“三妹……”
“就算不为了我,为了嫦娥呢……为了她,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去冒险?”
“和嫦娥没有关系,”杨戬断然否认,“我当时那么说,只是权宜之计。否则,我早已魂飞魄散了。”
杨婵听得猝然一惊,不敢置信道:“哥!你……”
她本欲说,男人大丈夫怎可这般凭空污蔑女子清白,如今三界皆知杨戬爱慕嫦娥;甚至骗得嫦娥为他倾心,即便他在华山养伤,嫦娥亦时常心有挂牵,送来了诸多疗伤圣药。可是也正如杨戬所言,如果当初不施此计,恐怕早就性命不保,更别提照拂杨家、改换天条了。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达目的,杨戬从不介意剑走偏锋。
“你想骂我就骂吧。之后有机会,我会亲自和嫦娥解释清楚的。”
杨婵回想沉香劈山救母的那一日,杨戬是如何奄奄一息倒在乾坤钵反噬之下,哪里还骂得出口,半晌才说:“……二哥,你是对的,只要你没事就好。嫦娥那里,我去跟她说吧,你开口不方便。只是……”
只是那耳环,也只是计中一环么?杨婵突感不寒而栗。
“什么?”
杨婵摇头,拭去眼角的泪:“没什么。二哥,你还是跟我回去吧,彦昌太固执了,坚持和沉香一起住在这里……对你调养没好处的……”
此事杨戬倒是从未听杨婵提起过:“刘彦昌怎么说的?”
杨婵叹息道:“他说,凡人事凡人为,不想借助神仙的法力,只想依靠他自己的一双手。还说,现在沉香既然做回凡人,那就得以身作则,教会他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所以绝对不能不劳而获……”
如此说来,虽然让沉香吃了苦,却也无可厚非。杨戬道:“既然这样,就随他吧。三妹,还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他揽过杨婵肩膀,墨扇点破结界,兄妹二人一道走回了刘家外廊。天色更沉,雨如牛毛,微风裹挟着浓郁的湿意,吹拂着这座晦暗的凡间村庄。
“二哥的伤已经好了,剩下的不过是调养。让沉香过正常人的生活就好。”
杨婵闻言,生生止住步伐:“二哥,你知道了?……我只是想让你别这么累,毕竟这么多年来,你……”
“娘?舅舅,你们回来了,”沉香大约是循着脚步声迎出来的,“爹也才回来,我们一起吃饭吧。”
杨婵唯有噤声,依依不舍似的望一眼杨戬,在迎上他带笑的目光之后,仿佛才找回了为人妻、为人母的沉稳,向沉香笑道:“好,用饭吧。”
待进了门,刘彦昌正襟危坐,身上收拾得清爽干净,半点不见雨天出行的狼狈。
一眼见了杨婵,他便笑。
他虽未发一言,却分明在说:我想你。
06
杨婵留下过了一夜,翌日清晨便不得不离开。
当然,她没能说动杨戬跟她回去。杨戬在他自己认为对的事情上总是顽固不化,她向来知道,最后只能继续交代刘彦昌继续关照杨戬,在他调养期间不必把他当成司法天神,该骂就骂,一定要让他多加休息。
刘彦昌一一听了,应道:“我知道了,三圣母你放心吧。”
杨婵依依不舍地握住刘彦昌的手,嘱咐:“你也要保重,沉香长大了,有些事让他帮你分担一些。实在有什么解决不了的,我二哥也可以帮忙。他虽然脾气差了点,可心是好的。”
虽然杨戬多数时候是个演员,但在潜意识中,刘彦昌对“心好”这个观点还是同意的,否则他就不会被杨戬耍得团团转——单纯“心好”两个字,并不能左右他高深莫测的心机、不可捉摸的行动,他的每一个举止、每一次言语背后到底意欲何为,对刘彦昌这样的凡人而言,委实难以分辨。
刘彦昌便点头:“好。”
临别,这对久违也未能真正重聚的夫妻俩拥抱在一起。沉香在不远处托腮看得兴致盎然,无意中一转眼,见他舅舅也在看。当然,他和沉香到底不同,自始至终神情平淡,只是捏着扇骨的指节微微泛着青白。
沉香下意识地觉得,他这位舅舅心思不爱写在脸上,但多半非常容易读懂。比如现在,他虽然看上去八风不动,但其实心里该是难过的。
而至于哪里难过、为什么难过,沉香当然捉摸不透。这时候杨婵结束了与丈夫的拥抱,转而扑进了杨戬怀里。
杨戬反手搂住她,轻拍她背:“这是怎么了?”
“我不放心你,二哥,”杨婵附在他耳边轻声说,“过些日子我来接你。”
杨戬自知理亏,如今和妹妹各退一步,便答应了。
一一交代完毕,杨婵就这么走了。可直到杨婵身影消失良久,刘彦昌还望着她离开的方向,怔愣着一动不动。
他是在想,难道聚少离多的日子还要继续吗?他们夫妻因为旧天条而分离了二十年,现在新天条出世,他们却仍然不能做一对正常夫妻。或许这就是与神仙结合的代价,他也愿意承担,偏生思念如烟,萦绕在现实和梦境里,更随着他的日渐衰老愈演愈烈。
“爹,别看了,回去了,”沉香凑了过来,“等娘忙完了这一阵,就会回来了。”
刘彦昌总算回了神:“你怎么知道你娘会回来?”说话间余光从家门口掠过,正好看见杨戬转身进了屋子里去,当即心如明镜,“你舅舅让你来说的?”
沉香道:“对啊。不过爹,我有个问题。”
这孩子又有什么古灵精怪的问题了:“什么?”
“为什么舅舅年纪比我娘小,我娘却叫他二哥?”
“那是因为……”刘彦昌一时语塞,居然编不出谎话,“臭小子,成天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是你爹我记错了,行不行?”佯作生气,甩手便走。沉香吐吐舌头跟上去,心想自家舅舅果然干啥啥不行,安慰人是要讲究策略的,看看他爹这不就把离情别绪一扫而空了吗?
虽然他也确实好奇舅舅到底几岁了来着。自从得知他尚未娶妻,沉香对舅舅的好奇心就愈发高涨起来。
两个长辈却全然不知沉香心思,本着相看两厌的基本准则,刘彦昌前脚迈进外屋,杨戬后脚就回了房里。下午风雨少停,沉香提出要去村口刘婆家里帮忙干活,刘彦昌也暗示他带上杨戬一起去。不过其实这回不需要刘彦昌暗示,沉香自己就想这么做;到杨戬跟前随口一说,杨戬果然就顺从地跟着走了,多说一个字都显多余。
这样的杨戬挺好的,只可惜真正的他根本就没这么听话。刘彦昌望着儿子和内兄离开,微微松了口气,想到杨婵吩咐自己“该骂就骂”,不禁对自己在杨婵心目中过于高大的形象产生了质疑。可再回头,目光从桌上扫过,他又发现沉香这粗心大意的孩子、二郎神这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强强联手,梅雨天出门,居然能把伞忘在桌上。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仙凡合璧,坑死自己?刘彦昌望了望天,虽然天色阴沉,但暂且还没有下雨的意思。等晚一些雨下下来,再给他们送伞去吧。
而浑然不觉自己忘了东西的沉香,带着他连路都不认识的舅舅,轻松愉快地漫步在乡间小路上。沉香小时候顽皮得很,沿途走来,每条岔路尽头是鱼塘、大河、村庄、农田他都一清二楚,边走边给杨戬介绍,还问:“舅舅,你在我家住多久?”
杨戬自己也拿不准杨婵几时再来,便答:“还要再住几天。觉得舅舅烦了?”
“怎么会,舅舅,”沉香道,“你还没告诉我你家在哪个方向、怎么走,不然等你回了家,我上哪找你?”
这却把杨戬难住了。他只好说:“今后让你娘带你过来。”
或许是这话里的敷衍意味太浓,沉香略感低落,说了句“那好吧”,就不再言语了。
舅甥二人沉默地走了一段,终于连杨戬都觉得是自己有错在先,便另起了话头:“沉香,你过生辰的时候舅舅不在,说说看你想要什么,舅舅给你补上。”
沉香姑且把这番话理解成了主动示好,方才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暂且抛之脑后,同时更加认定他舅舅就是没把他当成成年人,说道:“舅舅,我长大了,已经不过生辰了。”
对于外甥已经长大的说辞,做舅舅的仿佛有点失望,却还不死心地追问:“那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或者,今后想做什么?”
“真没什么想要的,舅舅。今后么……想给爹娘和你养老,别的都还没想好呢。”
终究是与当初那个为收到一把金锁而大喜过望,直言“最好的生日礼物就是有了一个舅舅”的十六岁少年大相径庭。杨戬略沉目光,无声叹息。
是他毁掉了昔日那个少年沉香。
刘家距离村口不远,说话间已然抵达目的地。刘婆拄着拐杖迎了出来,在沉香的介绍下和杨戬打了照面,便问沉香:“来的路上看到你刘爷爷了吗?”
沉香摇头道:“没见着他,他该是要过了年再回来吧。婆婆,后面的地还没锄过吧?”
刘婆道:“锄了,锄了一半了。他怎么又要过完年才回来啊?”
沉香从角落拿了锄头,穿上草鞋:“他年年都这样,您就别担心了。”便下了地去。刘婆颤颤巍巍,也进了破败的房屋里去,多半是去给客人倒水了。
“她丈夫死了好几年了,”沉香低声告诉杨戬,“没回见了人都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很多人被她问烦了,就故意绕路走,现在这儿已经没什么人来了。”
难怪从主路抄进来之后,就觉杂草遍地,几乎看不到一条成型的路。而看刚才他们的熟悉程度,沉香该是此处常客。杨戬便问:“你常来帮她干活?”
“也不是经常来,有空就来。”沉香道,“就是觉得她很可怜,无依无靠,儿女也不管她。”
杨戬点头,大概对沉香的善心也是认可的:“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沉香打量他,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一把精巧雅致的墨扇……连连摇头:“你就别拖我后腿了,实在无趣就到边上去走走。”
拖外甥后腿……杨戬还真从没想到过,有一天自己竟然成了拖油瓶,由此头一回生出了“或许该学着干点家务”的念头。
不过这也都是后话了。他最终还是决定,先让他外甥眼不见为净,帮不上忙还是其次,最起码不能打扰到他。
和凡间诸多普通村庄一样,刘家村地方不大,风景一般,哪怕真把村里逛遍,也未必能挑得出一幕好景。但是,刘家村亦有其特殊之处,大约两年前,村里一天之内暴毙数十人,村长便住持在村里一座荒山建了墓园,种了树木,现在远远望去,当初种下去的树苗都还年幼,枝叶尚未长开,轻易便能看见那成片墓碑阴森森地矗在山腰。
自然,杨戬所能见的,便不只是墓碑那么简单了。原本人在他处,杨戬根本无暇顾及地府的工作到底做得怎么样;可现在他前所未有地清闲,在眼见一个游魂从墓碑后面探出了脑袋之后,心头一阵无名火窜上来,就决定插手管管这闲事。
可怜这无能地府,当年保不住刘家村的生死簿,现在又没收干净刘家村的游魂野鬼。一个时辰后,杨戬将擒来的孤魂跟麻花似的拧成一团,扔进了地府,而后连阎王的面都拒见,就赶回了刘家村看他外甥。
无论如何,司法天神终于干活了,算是用行动无声地反驳了外甥对他“拖后腿”的评价。
正巧时间不早,再加上天阴欲雨,沉香总算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忘记带伞,等杨戬一回来,便与刘婆道别,踏上归家路。可天公不太给面子,才走了没多远,一场雨不大不小,淅沥淋漓,再度降临。
沉香只好拉着杨戬躲进了路边简陋的避雨亭。被雨水当头这么一浇,两人都一身狼狈,无心顾及其他,等到了亭下才发现,居然还有个孩子在此避雨。
这孩子看上去不过三四岁,却不知是什么原因独自在此。沉香见他手脸沾了污泥,猜测要么是摔的,要么就是胡乱玩闹所致。但总之无论如何,绝不可放他一人在此,便问起他家住何方、父母名讳。孩子尚不懂事,指了个方向,说自己名叫虎头,便不再言语了。
“虎头……”沉香默念,抬头道,“舅舅,我知道了,应该距离我家不是太远,等雨停了,我们带他一起走吧。”
杨戬对此无甚想法,自是同意。沉香便抱着虎头,用手帕蘸着雨水帮他擦干净手脸,反复哄逗。虎头也非常喜欢沉香,眉开眼笑地搂着他脖子蹭了又蹭,含含糊糊地叫起了哥哥。沉香听了很是高兴,正欲和杨戬分享喜悦,转眼却见刘彦昌撑着伞匆匆赶来。
他的脚还没好全,走路不快,还有些微瘸,这会儿单手撑着一把伞,怀里还抱着一把,冒雨跌跌撞撞跑来的样子别提有多滑稽多狼狈。
连虎头都看得笑了起来。
“沉香,内兄,我来晚了,”刘彦昌没有半点责怪他们粗心的意思,抖掉伞上雨水,把怀里焐热的伞递给杨戬,“这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我们快回去……”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发现这里居然多了一个小孩,而且这小孩子有点不识时务,竟然赖在沉香怀里。如果俩俩结伴,那么……他就得和杨戬同撑一伞。
刘彦昌递伞的手就这么僵住了。
幸而杨戬也很快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也决定补救一下,提出建议:“我来抱他吧。”
杨戬喜欢动物,当然也不会讨厌小孩。刘彦昌再次发掘到了杨戬的优点。
可问题是,杨戬不讨厌小孩,不代表小孩不讨厌他。才碰了他一下,虎头直接把脸一别,埋进沉香颈窝里,死不吭声。
父子、舅甥分别对视,氛围一时尴尬。
而后刘彦昌开口了:“我来试试。”强行把虎头抱走。结果是,虎头从呜咽出声,到嚎啕大哭,只在一瞬间。
“算了算了,还是我来吧,爹,”沉香无可奈何,又把虎头抱了回来,“伞给我。”
不情不愿,不可不为。刘彦昌只好把自己手里的伞递给他,又从杨戬那里把伞拿了回来。
“走吧。”
“走。”
父子俩一唱一和,先后走出避雨亭。杨戬没别的选择,只能跟上去,和刘彦昌并肩而行,这场景怎么看怎么诡异。
但沉香并没能意识到。虎子还小,单手抱着都不觉得重,沉香边走边逗,直觉偶尔做一回小孩,学学小孩说话逗趣,还挺有意思,浑然不知刘彦昌眼下是何等的纠结。
绵密雨丝从天而降,在天地间九万里,编织出一张沁凉柔软的大网。刘彦昌每走一步,心里便难受一分,总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来缓解自己和杨戬之间那旷日持久的尴尬——毕竟正如他自己对沉香说的那样,过去的事他已经放下了。
可他并不知道杨戬是怎么想的。说不定,这位把他关进私牢、鞭挞至死还嫌不够解气,又突发奇想扔进了十八层地狱层层受苦的内兄,根本就不觉得自己有错,暗地里还责怪他死得太容易。
一想到这个,刘彦昌就觉得脊背发凉。
结果,他还在纠结怎么开这个话头,杨戬居然先说话了。
他说:“还要下几天?”
破天荒第一遭,二郎神居然主动和他刘彦昌搭话!刘彦昌堪称虎躯一震,连忙在脑海中搜索起了标准答案。只可惜等待他的只有一片空白,本能一般冒出来的,是当初考秀才时念的那些酸诗。
刘彦昌终于磕磕绊绊地开了口:“五六七八天吧。”
行吧,说了和没说一样。刘彦昌在心里给了自己一耳光。
杨戬却仿佛很认真地听进去了,看样子还比较满意。他大概是觉得,自己最多还能和沉香相处八天,蛮好。因为最起码,在梅雨过去之前,杨婵是不太能有空再来的。
然而简短的对话缓解不了长久的尴尬,两句一说完,刘彦昌更加觉得自己不对了——连杨戬都主动发话了,难道他还不能放下芥蒂,找找话题吗?再想到三圣母曾经跟他提过,杨戬做司法天神虽然总是舞刀弄枪四处征战,但其实是个文官,心里就勉强有了个数。
于是他开了个在杨戬听来很是莫名其妙的腔:“内兄可曾听过一首诗?”
一首……诗。刘彦昌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又变回了二十年前那个初出茅庐、青涩懵懂的书生,不同的是当初能让他如此风雅言谈的是美丽温婉的三圣母杨婵,而不是杀戮成神的二郎神杨戬。
奈何,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刘彦昌想收也收不回。何况杨戬还给他递了一个疑问的眼神。
刘彦昌只能说完。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第一句有点磕绊,不过没事,吟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现在天时——下雨,地利——户外,人和——不是很和,但还是可以克服的。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第二句开始顺了,不错不错,关键是这首诗它意境好啊。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好了,感觉来了,要到尾声了。
尾声被杨戬活活掐断了。
“你想说什么?”
刘彦昌:“……”
杨戬分毫不给他面子:“是不是三妹让你劝我?”大有“如果不是三妹说的我就不听”的决绝意味。
太真实了,刘彦昌想,合着先前他以为杨戬终于对自己心慈手软了一些,那都是错觉。不过杨戬这话倒是提醒了他,忙说:“三圣母很担心内兄你。”
杨戬往他脸上扫了一眼,大概是在审视他这话里到底有几分是编的。为了自证清白,刘彦昌赶紧端正神色,挺直脊背,连路都走得没那么瘸了。
“……内兄,相信我,她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我看得出来,她真的怨你不自爱。”刘彦昌不死心,甚至连方才那首诗词都拿出来佐证,“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凡人的一生对你们来说非常短暂,一个人,每经一场风吹雨打就苍老一分,太脆弱了。用不了多少年,我会死,沉香也会死——”
说到未来沉香的死,刘彦昌明显感觉到杨戬神色不太对劲,仿佛极力否认又不得不承认,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那般酸楚。他不敢细说,连忙将话题引向别处。
“最终陪伴三圣母的,只有内兄你啊。”
所以,杨婵求他自爱,不仅仅是为了他,也是为了她自己;如果他确实想做一个好哥哥,想照拂杨家,那么首先当然是珍惜自身。别再去做什么司法天神了,四季轮回,乾坤运转,万物自有规章,各占福祉。何不坐镇灌口,静观其变呢?
当然,这些话,已经不需要挑明了。凭杨戬的聪明,刘彦昌相信他定能想到。
而他们的家,亦在朦胧烟雨中,愈来愈近。
该收伞了。
07
正因最终陪伴杨婵的,只能是杨戬,故而刘彦昌不惜放下昔日仇怨、忘却地府惊怖,甚至拿出了当初追求杨婵的酸腐勇气,苦口婆心劝导杨戬自惜自爱。遂欲他知,即便杨婵禁止沉香入庙,也并非“一时糊涂”,只是意欲尽己所能,帮杨戬分担肩上重担。
杨戬今年刚好三千零五十岁。据说,在他擅自离开华山之前不久,也就是六月廿四那天,杨婵给他过了个久违的生辰。虽然他活到这把岁数,实在已经不消再过什么生辰了,于是今年这个专门凑了整才过的生辰,便多了一种庆祝他劫后余生的味道。“劫后余生”,后来杨婵说起这四个字,几番险在刘彦昌面前落泪。
华山三圣母与刘彦昌的这段跨越仙凡的爱情,不止三界称颂,刘彦昌后来听梅山兄弟说,就连杨戬也亲自拍过板,认为杨婵追求“爱”的行为并无错处。后来新天条诞生了,枷锁解除了,三圣母却知错了——虽然她从未宣之于口,可就刘彦昌所见,确是如此。想来二十年聚少离多的爱情,自然难与三千年亲密无间的亲情比拟,刘彦昌丢盔弃甲,认输认出了雷厉风行的气势,只求杨婵缄口,他便不提。
人生短短数十年,刘彦昌所剩无几。凡人的生活,无非油盐酱醋、吃喝拉撒、风霜雨雪、生死别离,一场雨敲碎一分轻狂,一阵风吹散一线芳华,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随时间老去了。可神仙不同,在他死后的千年万年,“刘彦昌”这三个字早已支离破碎,可杨戬杨婵两兄妹定然还能看遍沧桑,谈笑风生。
宿雨敲窗,整夜难寐。当第一缕天光昏昏沉沉、萎靡不振地透进窗牖,刘彦昌翻身坐起,勉力把昨夜充斥梦境的杨家两兄妹甩出脑海,而后心头晃晃悠悠地浮上了一丝熟悉的虚脱之感。二十年来,这种无力感总是伴随着他,他习以为常却不能彻底忽视,只能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或许今生做这些,已然是他身为一个凡人,能为挚爱所尽最大的努力。冲破禁锢的追求,豁出性命的姻缘,漫无尽头的枯等,出生入死的劫数……乃至于而今,以凡人之躯对二郎神说了那些看似无关痛痒、实则苦口相劝的话,无非就是希望尽己所能,给予杨婵凡人所能给她的所有。
如若单纯是活着,委实没什么意思;但如果有所寄托,则每一次旭日东升都意义非凡。
说颓唐亦抖擞,说激昂亦消沉,人如棋子,起落进退,生死荣辱,毋问多情无情。
然而刘彦昌的宝贝儿子沉香,却总是适时出现,精准打脸,快狠准稳,毫不含糊。就在刘彦昌以一夜睡眠为代价,悟出了上述道理之后,他起床准备洗漱,一出房门,居然发现沉香早就起来了;不仅起来了,居然还穿戴整齐,对着镜子给自己上起了药。
他之所以上药,当然是因为受了伤;而害他受伤的这场意外,正是刘彦昌夜不能寐的一大原因。
昨天傍晚,恰巧虎头家距离自家不远,刘彦昌便在前面带路,让沉香把虎头抱回去。岂料刚把虎头放下,他父母就跟避瘟神似的匆匆把虎头抱走,还砰一声关起了门。沉香失去记忆不知缘由,正疑惑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个野孩子,对着沉香丢起了石子。虽然最后以那孩子摔了满脸泥巴告终,可碎石砸脸不可谓不疼,沉香在回家路上皮肤就有些红肿,属实有碍观瞻。
刘彦昌当然知道,自己儿子当初胆大包天和神仙扯上关系,却搞得记忆全失地回来,所谓“仙女”也没能荣耀回村,更不曾带来任何好处;加之地府恢复刘家村生死簿当天,数个村民一夜暴毙,山间坟场三日拔起,所谓“救母小英雄”的响亮名号便一再蒙尘,终于光彩不再,甚至变成了村民的口忌。大人如此,小孩更不知轻重,沉香便遭了这么一趟罪。
不过,尽管刘彦昌心里难受,沉香却浑然不觉,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真不在意,还是意在安抚父亲,上药上出了对镜贴花黄的严谨风情。从镜子里看到刘彦昌,沉香还非常认真地请求:“爹你帮我看看,比昨天有没有好一点?”
刘彦昌叹气,实在没什么心情看:“过几天才能好。”而且通常第二天肿得最厉害。
沉香听出他话里的不耐,也知道他心疼自己,没再追问,继续对着镜子端详涂抹。刘彦昌洗漱完了回来,居然发现沉香还坐在原地,不禁大惑道:“沉香,大丈夫怎能早起就对着镜子,这般做法和那些待字闺中的女儿家何异?”
沉香闻言,终于恋恋不舍地放下了镜子:“爹,我知错了。”
一句“知错了”,瞬间浇灭了刘彦昌因为一夜未眠而易燃易爆的心火。但是没过两个时辰,沉香再一次用行动证实,他的“知错了”就只是说说而已。确切地说,是在杨戬走出房门之后,沉香的揽镜自照愈加频繁,看到动情处,甚至叹上了气,恨不能给自己换一张脸。
刘彦昌恨铁不成钢,趁杨戬不注意,一把将沉香拉到走廊上沉声问:“你到底玩什么鬼把戏?”
沉香起初还一脸不知所云,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反问道:“爹你难道不觉得我这样很丑吗?”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很正常,但沉香中毒之深前所未见。当然,刘彦昌身为他的父亲,同样经历过这一阶段——追求杨婵的时候,只恨自己没有潘安的脸,只能穿上全家最值钱的一件衣服,再用尽毕生才华去吸引她的注意。现在沉香无疑也已经到了开屏求爱的年纪,刘彦昌觉得自己不该横加干涉,于是尽量把语气放得四平八稳,问道:“看上了哪家姑娘,告诉爹,爹给你参谋参谋?”
姜还是老的辣,一语中的。可这时候沉香还被自己蒙在鼓里,当即僵住了,满脸写着“不可思议”四个字。
“沉香?沉香!”
“——啊?”沉香猛然应声,“爹,什么事?”
“爹在问你话,”想到前些日子杨戬的警告,也不愿再让杨戬掺和他们父子间的家事,刘彦昌尽量压着脾气,“你是不是看上阿梅了?”
阿梅曾经是他在私塾的同学。沉香连连摇头,脱口而出:“她哪里有我舅舅好看。”说罢惊觉不对,立马补救道,“更加比不上我娘。”
好个傻儿子,刘彦昌又被他气了一次:“别瞎说,拿你爹说事不要紧,别开你舅舅玩笑。”
幸好话说到这里,沉香总算没再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脸上,及时找回了平日的机敏,安抚他爹:“爹你别胡思乱想了,我真没看上谁。我就是怕舅舅看到我脸上这样,他会不舒服。”
不说还好,这一说,刘彦昌更摸不着头脑:“你舅舅怎么了?”
“还不是昨天,我被砸了几块石头,他虽然一句话都没说,但我看得出来他特别难受。”沉香边说还不忘安慰刘彦昌,“爹,我知道你也不开心,但是他和你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刘彦昌耐着性子,“爹心疼就不是心疼?”
“爹,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听我说,”沉香道,“他生了好大的气,现在还生着闷气呢。”
刘彦昌一时语塞。他性情温和,这几年他在外头没少被人戳脊梁骨,早就逆来顺受惯了。昨天傍晚他虽然也很气闷,可这股子怒气很快在回家的羊肠小道上,被淅淅沥沥无休无止的梅雨浇熄。到了今天,更是连奄奄一息的青烟都随风而逝了。
而杨戬,这位司法天神大人脾气火爆是三界有名的,早就到了让人闻风丧胆的地步。昨天如果伤了沉香的不是个孩子,极可能已经到了阎王殿外排队了,怎会只是手脚僵硬、自绊一跤那么简单。
“爹,你是不是也这么觉得?”
刘彦昌只好点头:“你倒是会留意你舅舅。”
“所以我得快点好啊,不然我怕他气死自己,何况我要是顶着这么一张脸去劝,他只会越来越气,”沉香问,“爹,还有什么可以消肿的办法没有?”
“没有,”刘彦昌戳他脑门,“今天帮爹糊灯笼,别抬头就是了。”
刘彦昌这么说,当然并不是为了压榨劳动力。初三是员外生辰,也就是三天后,因此明后天必须要把灯笼送到员外府上。虽说五百个灯笼已经准备好了,但这阴雨连绵的天气,必然要考虑相比往年更多的损耗。员外不缺钱,上回刘彦昌亲自去谈,说定只要五百个灯笼一个不少,损耗部分他可以多给钱。有这样的好主顾,刘彦昌当然不能功亏一篑,得趁今天再多糊一些备用灯笼。
于是这一整天,父子俩依然与灯笼相伴。往常,杨戬总在外面陪他们——当然,他的主要目的是看沉香——今天他却意兴阑珊,午饭间极为敷衍地喝了两口汤,就自顾自回房去了。可他这一走不要紧,却闹得刘家父子俩心绪不宁。
刘彦昌的想法很简单,只是猜测杨戬到底是心里不舒服还是身体不舒服,还是真像沉香说得那样,快把他自己气死了?小说里写周瑜就是被气死的,他该不会已经气得吐血了吧。如果他真吐了血,过几天该怎么跟三圣母交代?
而沉香的想法就复杂得多了,但起源不是别的,而是早晨他爹的问话。
——不可思议,原来我这种行为,会被我爹理解成求偶?还是说,求偶确实就是这样的?
——不可思议,莫非从昨天破相以来萦绕心头的这种紧迫感,不只是担心舅舅生气?
——不可思议,难道今天在舅舅面前总觉得抬不起头,实则不愿让他看见自己这副尊容,生怕毁掉自己的形象?
不可思议……
这一整天,沉香的手兢兢业业地糊着灯笼,脑袋有理有据地走着神,边走还边往屋里偷看。终于连刘彦昌都看不下去了:“沉香,定定心!”
沉香虽然走神,但手上的活一点没落下,所以刘彦昌自己都觉得这话说得并无必要。幸而他儿子毫不在意,还问起他娘的事情来:“爹,我娘是哪里人?”
刘彦昌纠结了一会儿:“蜀地人。”
“噢。那她的亲戚也都在蜀地吗?”
“……这我不知道,你娘没提过。”
“就是那种关系很好的亲戚,临走可以抱一下的那种。”
“什么?”总觉得意有所指。
“我娘姓杨,她亲戚也都姓杨吗?”
“……”刘彦昌终于忍不住了,“你能不能直说?”
沉香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我舅舅哪里人,叫什么名字,今年到底多大了,生的什么病,和我们家亲戚有多远,为什么他什么都不会,他以后打算怎么办?”
刘彦昌:“……”这话他没法接。
不过,既然是宝贝儿子提问,还是些不痛不痒的问题,刘彦昌最终还是连编带扯,半真半假地答完了,硬是把杨戬这尊大神形容成了一个家道中落、现在依靠变卖字画维生,还倒了血霉染上怪病,不得不投靠远亲的人。
沉香饶有兴致,把这些话当成真的记在心里,睡前都还想着念着。结果一到夜里,就做了个怪梦。梦里,他那个一言不合就动怒的远房舅舅拿着一把形状古怪的兵器把他捅了个对穿,但沉香还没来得及感觉伤口有多疼,画面一转,就看见他舅舅孤身端坐在黑暗殿堂之中,那把兵器立在手边,亮晶晶的泛着银光。沉香走近两步细看,却见他眼角似有泪痕。
突然身下一热,沉香遽尔惊醒。他抖着手往毯子上一摸,整张脸涨得通红。
恨透这梅雨天了。
08
青壮年人精力旺盛,偶尔一次两次,还不是那么要紧。翌日晨,沉香仍旧听着雨声醒来,稍微推开一点窗户,把床单掀了,挂在了床架上。
但或许真是昨夜的怪梦和下意识的行为,都显得太过于大逆不道,出门时沉香脚步一顿,一个不轻不重的喷嚏冲鼻而出。而等他揉着鼻子抬头,正好和杨戬打了个尴尬的照面。
自然,尴尬的只是沉香,杨戬不管对昨天白天还是昨天夜里的事情尽数一无所知。这会儿见了外甥,他颇有些欣慰地笑了一笑,唤道:“沉香。”
沉香已经知道他舅舅姓杨名戬,昨夜把这个名字当作心经来来回回念了不知道多少遍,就连梦里他唯一开了次口,叫的也是“杨戬”而不是“舅舅”。可现实毕竟不同于春梦,沉香终于没能让那两个字冲口而出,叫了声“舅舅”。
“舅舅,”沉香轻轻咬了下唇,刻意转移话题道,“我爹起来了吗?”
刘彦昌的事,杨戬自是不知。听了此问,他下意识往外屋望去,见家门半掩,几点雨星洒在门上,看来刘彦昌多半已经起床了。
想到今天送货任务不轻,沉香忙跟杨戬打了声招呼,飞快地洗漱完了,从锅里拿了一个白面馒头,分一半递给杨戬,叮嘱他:“我们中午回来不会很早,今天和明天都只能凑合着吃这个了。还有,我和爹出去送灯笼,你千万不要出门,知道吗?”
杨戬接了那半个馒头,问:“我不能去吗?”
他问话的时候,眼神里仿佛有些莫名的心虚,生怕说谎被拆穿似的;却又好像跟随欲极其强烈,只要被外甥抛下一个时辰,就会短他自己的寿。
——都这样了,实在不好拒绝他。但沉香别无他法:“真的不能带你去。外面又是风又是雨的,路不好走,我爹腿上有伤,我们还要照顾一车灯笼,分不出心思来照顾你了。舅舅,你就在家里等我们回来吧。”
想是过去几天表现不佳,灌江口二郎真君、三界司法天神,在刚刚成年不久的沉香眼里,彻底变成了需要处处关照的累赘。偏偏杨戬还只能接受,半句舍不得反驳。
这时候门吱呀一响,刘彦昌跨进了门槛来,叮嘱沉香道:“油布铺好了,你先吃早饭,然后把蓑衣穿上,我们就出发。”
也罢,既然做儿子的把杨戬当累赘,不妨问问做爹的如何想法。所以等沉香就着凉白开几口闷完了半个馒头,穿好了蓑衣走出家门,就看见舅舅和爹两人罕见地凑在了一块。
“不行,”结果刘彦昌也摇头,“内兄,这事我们年年都做,你不用担心沉香。对孩子不能太溺爱,这是你以前教我的呀。”
杨戬一时居然没想起来还有这事,意外道:“我说的?”
刘彦昌脸色很明显地颓败了一些,声如蚊呐:“在真君神殿时说的。”
换言之,就是杨戬边用鞭子抽他,边跟他说了一串大道理。结果万万没想到,说的人忘了,听的人虽然被打死了,却一字一句全记住了。
不过这其实不能怪杨戬。当时他正在气头上,恐怕连自己说没说话都不记得,更别提其他了。这会儿刘彦昌忆苦思甜,也觉得事实大概就是这样,二话不说给杨戬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内兄身为司法天神日理万机,又重伤初愈,那么小的事,不记得也很正常。”
不知不觉,自己这条小命一天比一天不值钱。刘彦昌说完,越想越觉得心酸。
可杨戬反而听不下去了。他虽然不是什么圣贤,却还知道是非黑白,当初鞭挞刘彦昌致死这件事,显然是他有错在先,更何况刘彦昌半个字没把这件事告诉杨婵,摆明了宁可打碎牙齿和血吞,也不想破坏他们兄妹间的关系。
既然这样,就道个歉吧。何况这如鲠在喉的一页,总有一天要揭过。
“你不要怪我。”杨戬话语中隐有叹息,“那时候很多事,你我都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这四个字仔细咀嚼一遍,竟也品出了几分歉意。
“我当然不会怪你,我……”
刘彦昌冲口而出。这辈子做人做得窝囊,他忽然想。秀才落了第,敢情他所有的聪明才智,都用来给杨戬找借口了;所有的机变口才,又会在杨戬面前陡然消失,连杨戬话里到底有几分真实几分演技都还没辨清楚,一句“不会怪你”就已经明明白白捧到了杨戬跟前求他收下了。
09
从沉香踏进员外府大门的那一刻起,大嘴巴就绘声绘色地说起了这一年间家里家外发生的各种鸡毛蒜皮的琐事,大到亲戚家生了个大胖小子却把胎记长在了脖子上,小到梅雨季节昨夜居然见了月亮,一字一字零零碎碎搅拌着乌七八糟的情绪和满眼乱飞的唾沫星子,在刘家父子俩面前手舞足蹈。沉香从没见过这位员外夫人,不明白她到底是太过于寂寞了,还是出于本性,直到他看见了员外。
员外上身大红下身大紫,前后都绣满了铜钱花纹,帽子上镶嵌一颗碧绿的翡翠,右手拇指戴一枚玉扳指;对刘彦昌一笑,甚至能看到两颗闪闪发亮的金门牙。
看到这夫妻俩,沉香终于知道什么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但好歹员外为人厚道,夫人热情好客,沉香不过腹诽了两句,便没再胡思乱想了。
然而,等他们清点完整车一百个灯笼,并仔细与员外府家丁确认过损耗之后,夫人忽而想到了什么似的,问道:“咦,你不就是那个……劈开华山救娘的沉香吗?!”
这一句话横空出世,沉香愣在原地消化了半晌。沉香,他确实是沉香没错,但……劈开华山?救母?那是什么东西?
他的第一反应是扭头去看父亲。随后他就看见了面如土色的刘彦昌。
刘彦昌惊得连嘴都忘了闭上,几步跑了过来,愣是把沉香往后拖了拖,自己拦在中间,作揖道:“夫人,这……”
他偏偏不是个擅长说谎的人。此时此刻,他无比后悔,怎么就没把杨戬带过来。
夫人还没懂他的意思,关切问道:“老刘呀,我听说你差点被打死,还险些给抓去下了油锅,到底是不是真的?”边问边向沉香招了招手,“沉香,到底有没有神仙啊?我听别人说得神乎其神,可我还没亲眼见过呢……”
“夫人!”刘彦昌彻底急了,连嗓子都叫破了音,“我们前些日子——”
前些日子不是说好,绝口不提当年的事吗?怎么一转眼就忘得一干二净,还当着沉香的面谈天说地?——沉香轻而易举读懂了刘彦昌的欲语还休,胸腔里那颗心脏一声紧似一声地鼓噪起来,一时血脉贲张,整张脸乃至耳根都是滚烫的。而等他们重新踏上归途,被那路上的冷风一吹冷雨一浇,脸色简直难看得宛如大病初愈。
沉香的聪明,或许大部分源自杨婵,只因刘彦昌的为人在多数情况下,都可以用“木讷”来形容。譬如现在,他很想开口解释,再编上几个谎言搪塞过去;他想这对于杨戬来说一定不是难题。可是理智告诉他,沉香眼明心亮,绝非他三言两语可以蒙骗。
正犹豫着,沉香忽然把推车停靠在了路边,用一双明镜般的眼眸凝视刘彦昌,问道:“她说的是真的吗?”
刘彦昌当然明白,现在是关键时期,绝对不能表现出任何迟疑,否则立刻就会被沉香捕捉到真相。他必须立刻摇头否认,可惜这脖子不怎么听使唤,想的是摇头,做出来的动作却是点头。
点完了头,他急忙补救:“沉香,你听我……”
沉香根本不听:“杨戬差点打死你,你还把他往家里带?!”
话里有陷阱。员外夫人只是说刘彦昌差点被打死、险些下油锅,却根本没提到杨戬。所以沉香这句问话,看似质问刘彦昌优柔寡断,实则意欲确认打杀刘彦昌的人到底是谁。
不愧是落第秀才刘彦昌,很快就明白了儿子的用意——在答完了话之后。
他答:“爹不是跟你说过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何况现在他不过是住几天就走了,爹要是真那么斤斤计较争长论短,还是个男人吗?!”
好了,问明白了。沉香干脆缄口不言,推着车继续往前走,任凭刘彦昌怎么叫他怎么解释,都不吭声了。
“他该是需要冷静冷静,”刘彦昌还不忘劝解杨戬,“内兄你也不要太担心,先别打扰他,让他好好想想……而且我也要考虑考虑,到底要不要把真相告诉他。”
此事暂时就这样敲定了。刘彦昌在家歇了半个时辰,拿药酒在自己浮肿的腿上一阵好揉,却还是见效甚微。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动了不该动的心思,想拜托杨戬治好自己的腿——但这念头也就是一晃而过,连他自己都没当真。休息够了,刘彦昌穿上蓑衣准备送出第二车灯笼,忽听身后房门吱呀一响,沉香铁青着一张破了相的脸大步走了出来,闷头把蓑衣穿上,走进院子抬起车把。刘彦昌见状,忙去开门,父子俩便又一前一后沉默着走了。
杨戬只好继续在家里做他的三千岁空巢老人。不一会儿,连车轱辘声都听不见了,充斥耳畔的只有细密连绵的雨声。
左右无事,他便干脆搬了把椅子,在外廊坐着。仔细回想刘彦昌方才转述员外夫人的话,沉香所知有限,可惜被刘彦昌半途这么一搅和,事态就变得不可控了。不过就算再不可控,最坏的打算就是重新抹去这部分记忆,对杨戬来说,依然只是举手之劳。
可他偏偏在取悦外甥这方面束手无策。或许这就是所谓的以毒攻毒,一物降一物?
是以他苦思冥想,拿出了昔日哄骗玉帝王母的心思,试图在他离开之前,跟他唯一的外甥缓和缓和关系。奈何苦思无果,便又忍不住想,大概真是一报还一报,昔日他为了泄愤随手打死了刘彦昌,还扔进十八层地狱让他层层受苦,梅山老六曾经私底下劝过他做人留一线,做神也得留,但杨婵思凡的事对杨戬来说才半个月,他根本就还在气头上,谁劝都不听,还自以为便宜了刘彦昌。结果,按照天上的时间算,这才过去几天,报应就来了。
突然院外响起清脆的跫音,是脚踩进了水潭的声响。杨戬抬眼一望,见一个约莫二八年华的小姑娘扒着篱笆撑着纸伞站在外面,正向杨戬这边探看着;这会儿和杨戬视线一撞,她便笑,问道:“你好像不是这里的人?”
杨戬有些意外,加之一向不太会应付这种年纪的天真凡人,只能颔首回应。但对方好似并不在意他的冷淡,仍是笑言:“我想嫁给你。”说罢又好似生怕杨戬为难,连忙补充,“你放心,三书六礼我会想办法凑的。”
此话说来,混不似她要嫁给杨戬,而是要把杨戬娶回家去。杨戬叹于她的年少敢言,劝了一句:“快回家吧。”
女孩还算懂事,低声应了走出两步,忽然反身笑道:“你这么好看,对别人多笑一笑,没人会想让你为难的。”
“……”这姑娘虽然古怪,但也算是给杨戬提供了一个建议。他于是决定出去给沉香买点什么好吃的,等他晚上回来好好哄哄他。
可是外甥到底喜欢吃什么呢?总不能他不爱吃香菜,却还要强行给他喂下去吧。左右思量,唯一知道答案的人现在和沉香一道去员外府了,而杨婵恐怕和杨戬处于类似水平,不相上下。如此想来,多半只能靠猜。
接着杨戬又在驾云出村和撑伞步行出村之间进行了一番艰难的权衡,最终选择了后者。原因很简单,还有点患得患失的表演成分——在沉香面前,能少一个漏洞就少一个,正好也省得刘彦昌整天担惊受怕了。
于是杨戬拿了把伞,沿着记忆中出村的路,一步一步走出去了。却没想到这一走,走出了问题。
下午,父子俩推着空车回来。两人都饿了,虽然还因为往事而说不上话,好歹还是至亲,进门就分了一个冷馒头吃。而后刘彦昌边吃边在家里找了一圈,没找着杨戬,同时看见沉香掀开了锅盖,用一种如遭雷殛的表情盯着锅里。
刘彦昌看见之后,顶着类似的一副表情,开始给杨戬找借口。最后他觉得这借口找起来不容易,关键是儿子现在根本就对杨戬有意见,还不如直接自己把锅背了。于是他脸不红气不喘地说:“是我早上太着急了,就变成这样了……”
沉香瞪他一眼,显然不信。刘彦昌就觉得怪了,怎么之前儿子也曾听过一些闲言碎语,都没太放在心上,被刘彦昌这样那样说两句就主动忽略了,偏偏这回就这么在意?
还是说现在和从前,有什么不一样?
最后刘彦昌尴尬地咳了一声:“他应该是出去散步了,不在家。你对他如果确实不满意,老老实实跟爹说,爹想办法让他走。”
“让他走?”沉香心头好似被那只杨戬养了一天一夜的松鼠轻轻挠了一把,说不出是痒是痛,“我没……我想想吧。”
话不能说得太死,尤其是在他自己都还没确定心意的时候。但如此一来,父子之间总算暂时地缓和了关系,可以一起互不干涉地坐在外屋休息。刘彦昌边揉着腿,边留意沉香,见他每隔一阵就要往外面张望一番,轻易猜到他心中所想,安抚道:“你放心吧,等我们晚上回来,他肯定已经在家里了。”
沉香狐疑道:“爹你这么放心他,难道他真的是神仙吗?”
“……当然不是,这世上哪来的神仙,”刘彦昌险些咬了自己舌头,“你这孩子,外面人的话只能信一半。再说了,你见过他这样的神仙吗,和我们一起住在这样发霉的屋子里,吃我们凡夫俗子的饭菜。”
沉香再联想到杨戬做的那一锅干米,姑且选择相信父亲,可嘴上仍然说出了真实想法:“他要真的是神仙,当然为所欲为。都能把你往死里打了,还不能把我往死里骗吗?”
居然很有道理,无法反驳。刘彦昌重重叹息。
短暂的休息之后,父子俩推着第三车灯笼离开。然而一个时辰多之后,他们回到家中,却还是没见到杨戬。一时间,别说沉香急,刘彦昌也急了。
虽然杨戬是尊大神,但刘彦昌还是急,因为在沉香这里,杨戬的设定是个凡人。如果家人失踪了,那么刘彦昌作为一家之主,还是必须要着急一下的。想到这里,刘彦昌觉得自己仿佛被杨戬附身,居然变得有点像老戏骨了。
于是他直接忘记了自己腿上还有伤,在沉香打着灯笼出门找舅舅之后没多久,自己也没忍住,直接出动了。
而此时的杨戬,手里拎着半斤糖藕、一斤烤鸭,被困在了山道旁的一个道观里。
托塔天王李靖携一众小神小兵,以及昔日追随王母娘娘的小仙,把他团团围住,大有趁他病要他命的气势。
10
李靖先发制人,一清嗓子:“咳,那个,大家有什么想说的就都说出来吧,那个,既然我已经帮你们找到司法天神了,今次就先不奉陪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撇清关系,托着他的宝贝塔就想走。当然,他根本就没能走成,这才迈出去一只脚,就被人给拦住了。
拦他的不是别人,正是杨戬。李靖想都没想,立马收回了脚,将杨戬上下打量一番。既见他神色平和,与往常相比并未显出多少力不从心,只是明显地瘦了几分,看人的眼神却比从前更凌厉些许,更奇怪的是居然手中不握兵器,改成了散发香味的凡间食物……李天王一时想不出杨戬究竟在此作甚,但心下稍作思量便有了计较,牵住杨戬衣袖将他扯到一旁,轻声细语:“真君,真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他们逼我的。”
杨戬睨着他:“是吗?”显然不信。
李靖一摊手:“可不是吗?噢对了,他们是来问你关于新天条的事情的,你看他们一个个气势汹汹,戾气太重,稍后你可得别惹着他们,说两句好话揭过去算了,啊?”
“好话?”
“对对对,就比如……”李靖是个实在人,回想杨戬昔日是如何把玉帝王母的马屁拍出花来,委实自愧不如,“唉,我就不班门弄斧了,真君你自己想吧。那个,没什么事的话呢,我就先走了。”
第二次迈腿,去路又被杨戬用墨扇挡住了。李靖脸上显出苦相,他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论法力论计谋,他都不是杨戬的对手,就算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明目张胆跟杨戬作对。可惜玉皇大帝不这么想,现在王母娘娘下凡历劫,张百忍独揽大权,而天庭还有个功高盖主的杨戬杵在这儿碍他的眼,他当然会想方设法试探杨戬的心思。现在来的这一群小仙小神个个法力低微,却有明显界限——左边一波是玉帝派,右边一波是杨戬曾经的“战友”,也就是亲王母一派。新天条出世,无论哪一边都想要个说法,直接把他们交给李靖率领过来兴师问罪,把这一潭浑水搅得更浑,再趁乱来个浑水摸鱼,确实很像玉帝的作风。
“别走啊李天王,”杨戬笑道,“我还有个买卖想跟你谈。”
李靖怔了怔,心说我和他有什么买卖能谈?便问究竟。杨戬用墨扇在他腰上轻轻点了一下,示意稍后再聊,竟然就把手上拎着的两包吃食提到了李靖面前:“帮我拿着。”
李靖只好乖乖接来,眼看着杨戬回到原地,冷淡至极地从左到右把眼前人扫了一遍,问道:“各位找我有何贵干?”
看这架势,根本和李靖劝导的“说好话”八竿子打不着,摆明了是要干架。李靖无奈地拍了一下脑门,一巴掌下去,顺势把自己拍得退了好几步,恰好远离战场。
游奕灵官胆大心粗,第一个发难:“杨戬,你难道忘了从前王母娘娘是多么看重你,你以前又是怎么像条狗一样跟着王母娘娘做事?!现在娘娘下凡历劫,你竟然连个面都不露,莫非是看娘娘失势,急着撇清关系了?!”
杨戬听了这话,心中陡然间生出了事隔经年的怪异感。这才几天,二圣之间那点算盘居然就可以拿到明面上来了?莫不是王母娘娘投胎转世,便真没什么可说不可说了。
他心里尚存些许沧海桑田的感叹,面上已摆出了三分不屑,反唇相讥:“有你这一条,不缺我一个。”
游奕灵官双目圆瞠,气得语无伦次。火德星君脾气火爆,将游奕灵官向旁边推了一肘子,高声骂道:“二郎神,你要是还当自己是司法天神就错了,没有了娘娘,你什么都不是!”
这倒是句实话。杨戬笑了笑,点头赞成:“我确实没把自己当成司法天神了。可我到底是什么,火德星君有空可以来灌江口领教一下。”
如何领教,怎敢领教?李靖默默替火德星君答了话,顺便换了个坐姿,甚至有点想拿出烤鸭来吃。
果然,正如李靖所想,火德星君不敢领教,满腔火星仿佛被门外淅淅沥沥的小雨淋透,最后挤出来一句“叛徒”,就被中斗星官抢了话头。
“杨戬,我听说这新天条根本就不是女娲娘娘的意思,而是你从中作梗,今天你给句明白话,到底是也不是?”
星官职位虽小,脾气却不小。杨戬给了他一个带笑的轻蔑眼神,干脆不加理会。
“你为什么不说话?!”中斗星官怒道,“莫非你无话可说?!”
杨戬闻言,终于开了金口:“我和你无话可说。那也不是你能过问的事情。”言外之意,根本地位实力悬殊,故而怠于答复。
这时候值时神突然站了出来。杨戬往他脸上扫了一眼,见他的腰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弯成了一个臣服的弧度,瓮声瓮气道:“那个,真君,小仙真的很忙,可不可以先走?”
杨戬墨扇往大门的方向轻轻摆了一下,意思很明白:滚。
值时神感恩戴德地跑了。接棒的是青龙神君:“中斗星官职位不够,本君总够了吧?!新天条到底是什么来头,你今天不说清楚,就是对陛下大不敬!”
李靖翘着二郎腿看得津津有味:无论如何,先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再说其他,这磕碜作风一看就是玉帝那一边的。
显然杨戬也看透了这青龙神君的来头,总算给了他一点薄面:“天条是区区杨戬能随便伪造的吗?神君未免太容易被闲言碎语左右了。”
青龙神君冷哼道:“这可不是闲言碎语——是娘娘亲眼所见。”
杨戬意外道:“噢?一会儿陛下一会儿娘娘,我就不明白神君到底是哪边的人了。”
青龙神君面色一僵:“你这……”还没说出后半句话,忽闻旁侧“当”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众人循声望去,原来是李靖没托稳他的宝塔,直接砸青石地板上面了。
“没事没事,”李靖忙拾起了宝塔,“没砸坏,你们继续。”
于是青龙神君果真继续骂:“你这尖嘴薄舌的**!”
李靖听了,抹了一把汗:这骂得还挺别致,还有点精准,白丢一回宝塔。
接着就听杨戬施施然回道:“你这人云亦云,见风使舵的**。”
“……”李靖一把捂住了嘴。想来曾经杨戬出于演艺事业需要,在天庭不得不左右逢迎,半个人不敢得罪,现在目的达成了,自然万万不可能叫别人骑到他头上来。于是原本用来溜须拍马的本事,全往反方向使力,在场这些人就算再来几倍,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
如此这般,前前后后轮着来了几番,有张嘴胡说的,当然也有言之凿凿,不一而足,但最终都被杨戬气定神闲、三言两语驳回。眼看几个男仙依次败阵,心月狐作为在场为数不多的女仙,自是有点着急了。她先好言劝了几句稳住局面,而后向杨戬笑道:“真君有所不知,现在天庭局面太乱,大家都有点激动,所以才会口不择言,望真君不要和他们计较。”
现在来了个讲道理的。李靖托着下巴,看杨戬终于敛容,大概到这会儿才把眼前这事当成了正经事。
“仙子请说,”杨戬道,“杨戬言无不尽。”
大概意思是,能说的都会说,可不能说的就不说了。在场众人没想到这一茬,继续听心月狐说下去。
“新天条出世,可女娲娘娘至今尚未露面,无法验证天条的真实性。陛下的意思是,需要一个人把新天条送到九十九重天去盖上女娲金印,这样才能承认新天条的地位,否则就不能当真。小仙不知真君作何想法,但依小仙所见,这天条是真的便罢,若是假的,也必须是真的……”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火德星君这脾气火爆的大声吼道:“你是什么意思,就算是假天条难道也要用吗,你把天庭当成什么了?!”一串附和声紧随其后,宛如蝗虫嗡嗡不停。最后还是黄天化喊了一声停:“你们就不能安静下来,听听杨戬怎么说吗?”
真武元帅道:“黄天化,你和杨戬是封神战认识的,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心月狐,你根本就是看中了杨戬这小白脸的容貌,想借新天条的漏洞,和姓杨的双宿双栖!”
心月狐大为吃惊:“枉你还是个元帅,想法怎能如此不堪……”
“难道不是?!可你跟杨戬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别忘了他可是个仙凡私生的——”
李靖险些咬了自己舌头,赶忙跳了起来大喝一声:“住口!”
但这一声喊得太晚了;在他张嘴的瞬间,刀锋映着门外稀疏的天光,从他脸上一晃而过。
而后他听见铿锵之声。几乎是同时,所有围在杨戬周边的神仙,个个不由自主退了数步,面露惊恐之色。
因为刀上已沾了血。
“继续说。”杨戬道,“多说两句,我也能痛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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