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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戬存档】梅雨

16
大雨渐歇,佛庙死寂。彻夜风雨席卷而来的寒意宛如锥心彻骨那般,沉香侧卧在冰凉的地面上,细细咬着牙齿,就连一呼一吸之间,都依稀带着些谨小慎微的战栗。
纵情哭过了,连一滴泪都流不出了。他一双眼睛泛红发涩,徒劳地大睁着,凝望着杨戬昏睡时沉静的侧脸。
一夜之间他将记忆走遍。那匪夷所思、生死攸关的四年,他是如何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刘家村少年,成长为名震三界的救母英雄;可这一切毕竟只是外人眼里的真相,对沉香而言,那只是一番爱恨交织、乃至于痛不欲生的经历。
他永远都不会忘了,十六岁那一年的生日,他的舅舅如何白衣翩翩下了凡尘,如何温言软语柔情以待。那天和风细柳日光璀璨,惊鸿一瞥便俘获了少年的心。
他也不会忘记,当他执意救母舅甥反目,杨戬是如何揭下伪善面具,从和善温柔的舅舅摇身变为冷心冷面冷肚肠的司法天神,步步紧逼穷追猛打,令他食不安寝夜不能寐,就连梦境都为杨戬的阴影所充斥。
他更不会忘记,当他学会法术上得天庭,杨戬又是如何为了一己私利伤害他身边的小玉、丁香、敖春、父亲和师父,更用毅然决然的一刀插进沉香左肋——从此沉香彻底明白,他这个舅舅是如何翻脸无情,如何铁石心肠,如何执迷不悟,如何刚愎自用。
是以在杨戬日复一日的威迫之下,昔年良善优柔的少年终于逼迫自己学会了恨。可许是天性使然,他即便恨杨戬,都恨得畏首畏尾。杨戬在他梦里不知被自己亲手杀死了多少次,可每一次他都遽尔惊醒,汗湿重衣。甚至有过那么一梦,他清晰地感觉到杨戬的躯体凉在怀中,眼泪便簌簌落在了枕上。
他恨杨戬,恨得意马心猿。梦里的杨戬隔三差五,总也还会给他一个笑容,恰如十六岁生日那日春和景明,天光朗丽。既然是梦,那便无须抵死相搏了吧,沉香作如是想,绞尽脑汁与杨戬重归旧好,甚至想要抱抱他,再叫他一声“舅舅”;可笑的是,哪怕身在梦中,杨戬都不屑给他半点旧日温存。直至昆仑决战前夜,他依然重复着这个残酷、孤独而苦涩的绮梦,哭喊着杨戬的姓名惊醒。
他恨杨戬,更恨得言听计从。昆仑山下一战,东海四公主死而复生,将杨戬的“忍辱负重”公之于众。沉香那被杨戬和自己硬逼出来的所谓的“恨”,土崩瓦解只在转瞬之间,他甚至不知众目睽睽之下那一跪到底是为杨戬的忍辱负重而跪,抑或根本就只是被自己崩落心尖的虚情假意压弯了双膝。
沉香恨杨戬,也爱杨戬。他本想,等一切了结,杨戬失势、无人理会之时,他这个做外甥的与他纵有仇怨,也绝不会弃之不理,无论是带他回刘家村也好,去灌江口也罢,他要像一个真正的好外甥那般照顾杨戬。到那时,岁月悠悠、光阴绵长,他大可以慢慢告诉杨戬何谓是非黑白,引他回归正道,甚至……甚至可能将他心底里那点不为人知的爱意开诚布公,捧在杨戬面前,看他究竟是坦然以对,还是弃如敝履。
可当一切爱恨都成为了翻云覆雨的棋子,一切决心都成为了可悲可笑的筹划,那么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这份大逆不道的情感,是否还有存在的意义?
情字不能言语,出口便成祸患。沉香太了解杨戬了,他既明辨是非、忍辱负重,便绝不能接受外甥这份荒唐至极的情意。那便不如忘了,杨戬遭受乾坤钵咒语反噬,昏睡不醒的那些日子,沉香守着他半刻不离,却也就此暗下决心。
当初沉香面对杨戬追杀无有退缩,却不想,最终还是败退在了杨戬手里。
或是败给了情之一字。
救母小英雄真真正正成了逃兵,连最后见杨戬一面都不敢的逃兵。他在抹消记忆之前,甚至往自己手心里塞了一张字条,白纸黑字告诫:速回刘家村。
他认得自己的笔迹,这告诫立竿见影,约半月后就在杨婵的安排下回到了刘家村。父亲刘彦昌乍看之下仿佛老了十岁,搂着他默不作声流了许久的泪。可沉香没想到的是,他想避开杨戬,杨戬却为了讨好外甥而把自己送上了门,安上一个“远房亲戚”的头衔,纡尊降贵在刘家村住下了。
双十年华,这一季淅淅沥沥的梅雨,温软里携着凛冽,朦胧里含着情意,好似杨戬的为人处世那般,缥缈隐约,捉摸不透。
可他此举,又在无意识中抖开了一张偌大情网。他甚至无需什么意图计谋,只消一颦一笑就能轻而易举将沉香整个人、整颗心网罗其中。重蹈覆辙,苦不堪言,爱上杨戬仿佛注定是命中大劫,是此生惯习,根本无以挣脱。
既然绝不可能,你为什么还要来呢?既然一无所知,你怎么就不肯放手呢?既已仙凡两隔,你何必非要强求呢?
为什么……我们就是舅甥呢?
字字泣血,句句诘问,可是根本就没人能回答他。恍若长夜漫漫,又仿佛转瞬即逝,倏忽间一点晦暗晨光映在杨戬脸上,投入沉香凝注的目光里。他忽而恍若转醒酣梦那般起身,眼见窗外黑夜已然亮成白昼,亦未闻风雨之声,便出门折了一片竹叶,以法术写上一行小字,托晨风带回刘家村,姑且给父亲报个平安。
而后沉香又回到庙里去,凝视杨戬一阵,将他扶到自己背上,登踏云端。杨戬经沉香昨夜一番治疗,神目血已止住,此时被沉香背着乘风而起,为天地之间凉风吹拂,便依稀有了些清醒的征兆,轻声唤了句“沉香”。
他半边脸几乎贴在沉香颈侧,气若游丝般的两个字尚未被风吹去便先一步钻入沉香耳中,连句尾那虚弱飘忽的叹息都听得一清二楚。
只一言,沉香不由自主地轻微战栗。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具肉身好似不听使唤,哪怕将全身的力气汇聚起来,都只能让他挤出如履薄冰的两个字——
“我在。”
除此之外,连一声“舅舅”都无以为继。
杨戬却不答言。沉香料想他伤得太重,多半是又昏睡过去了,便加快行程继续赶往华山。他猜想,杨戬之所以受伤,且到了险些丧命的地步,多半与新天条有关,而今不知天上那位是何想法,因此万不可贸贸然带杨戬上天求医,先去往华山是最稳妥的选择。孰料等他带着杨戬回了华山安置,竟是人去楼空,找遍圣母庙未见杨婵身影。
沉香心中蓦然涌上一个可怖的猜测,不敢自行判定正误,便回到杨戬身边,以开天神斧神兵戾气化成结界,将圣母庙全盘笼罩,就此行色匆匆上天而去。幸而未及上行万里,见李靖父子腾云驾雾满面焦急,即问缘由。哪知道李靖见了沉香,竟也分外高兴,忙把哪吒差回天庭通报,告知沉香道:“你已经恢复法力就好了,沉香,这事是我对不起真君啊……”
李靖此人,成神前虽是将军,成神之后为人却颇有些婆妈。沉香立时打断他隐而未发的长篇大论:“发生什么事了?我舅舅受了重伤,而今人在华山。李天王可见到我娘了?”
李靖闻言叹息,一抖披风:“走,走,带本王去看看真君。具体的事情,路上本王再慢慢跟你说。”
原来那一日欲界四重天重铸阵盘陡然爆裂,乃是欲界八条神龙亟需献祭之由。此事就连玉帝都未能算到,状况一出,玉帝便倾注所有法力以保旃檀功德佛无恙,而神龙长期镇守欲界四重天所成业障自阵眼中迸发而出,袭向阵外四人。说到这里,李靖叹道:“陛下伤得很重,苏醒后将此事说来,本王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一劫。神龙需要祭品,真君本欲以神目献祭,却被三圣母占了先机,祭出了宝莲灯……而今宝莲灯碎,却也净化了欲界业力,还保住了真君性命,也算是一举两得了。本王知道欲界四重天出事之后,就派兵四处找寻他们五人,旃檀功德佛几乎全身而退,斗战胜佛在自保一事上向来聪明,三圣母虽然失去宝器,可好在伤得不重……所以本王想来,真君最是危险,哪知找了这许久都没能找到他,想借哮天犬的鼻子都进不去玉泉山……既然被你救了,本王也算了了一桩心事了。”
谈话间,华山轮廓已在脚下。沉香先谢过李靖帮忙照顾母亲,而后沉吟道:“李天王所陈或许无误,但我认为此事另有内情。”
“内情?”李靖疑惑,“你该不会觉得是陛下故意……”
沉香冷笑打断:“李天王当然不傻,只是闭目塞听,从不愿把人往坏里想。那这话就由我来说吧。神目是二郎神真元所在,失去神目等于失去性命,而今天庭形势并不乐观,亟需一员悍将坐镇,所以玉帝未必真的想要杨戬性命,却想折他一翼。”
仅是一个杨戬并不可怕,因为杨戬曾经是人,他做不到无欲无求、无情无爱,他有软肋——也即他的亲人,杨婵、沉香。可如果杨婵手持宝莲灯所向披靡,沉香这逆天而行的贼子总有一天会恢复法力和记忆呢?杨戬的软肋,还是软肋吗?
如今新天条出世未久,张百忍当然不能明火执仗,轻易对杨家动手。可惜帝王之心作祟,更是要趁现在杨戬重伤初愈,他不想再等了。
“神龙需要祭品此事,玉帝未必不知,杨戬未必不知。真正被蒙在鼓里的,只有我们而已。”沉香形容镇定、步履优雅地走下云头,扬手撤去结界,目及圣母庙连片桃林,杨戬便在桃林尽处一间房屋内,“不过,依然要感谢玉帝手下留情,他当是尽力保护了旃檀功德佛,也和我舅舅一起保护了我娘。我猜想,如果我娘没有祭出宝莲灯,他大约也会那样保护我舅舅,在他献祭天眼之后留住他的性命吧——只要我舅舅性命仍在,失去神目并不等于法力尽失,他依旧可以为天庭所用……这就是张百忍的如意算盘。”
沉香虽然说的是“猜想”,语气却尤为笃定,半点不容置疑。李靖听罢,唯有叹息:“你何必看得这么清楚?天庭争权夺利那一滩浑水,糊涂为好。”
“糊涂?”沉香反而笑了,“我的确打算装糊涂的。只是有些人不让,有些人……非要我清醒地活着,清醒地痛苦。我也只能如他所愿了。”
他这般说,与李靖一同迈入房门,目光所及由始至终皆是那张帷幔低垂的床榻。李靖隐隐觉出些许不安,踌躇道:“要不要本王给真君诊上一诊?”
沉香掀起一侧帷幔,退开尺把距离。李靖获准上前,在床沿上坐下细切杨戬脉搏,又观他面色仍显灰败,额间原本光华流转的流云纹此刻黯淡无光,寂寂然宛如一道血疤。审看片刻,李靖搁下他手,向沉香道:“阵法生变时真君早已法力衰竭,又竭力保护三圣母而罔顾己身,因此伤势颇重,幸有你为他疗伤,尚无性命之虞。依本王看,有两种方法可助真君疗伤。其一,留在此处,沉香你随本王上天取药来用,真君在凡间调养,痊愈虽慢,却能比在天上恢复得更好些;其二,本王带真君回去,就与三圣母住在一道,兄妹俩能互相照料,还有医仙时时关照,想必住个十来天,也就可以回来了。”
此二法均可成。沉香略加思量,实则无可无不可,但猛然间想到自己对杨戬抱着的那些不切实际、离经叛道的念头,心下便动摇了——宝莲灯虽能抹消记忆,却还抹消不了他对杨戬的情意,那么是否该把最后的机会留给岁月?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十年之后杨戬回来,迎接他的会是一个心如止水、忘却前尘的沉香吗?
也许会。他可以请员外夫人帮忙娶一房妻,像个真正的凡人那样看云起云落,品光阴蹉跎。也许杨戬依然会闯进他的生活,可是最起码,他还能拥有干干净净的十年时光。
而非在倒行逆施的痛苦里沉沦,在求而不得的漩涡里挣扎。
“……带他走吧,李天王,”沉香终于启口,“我就不奉陪了。”
或许是沉香起初的徘徊不定、后来的痛下决心,太过明显地写在他的脸上,李靖直觉这对舅甥之间横亘着天大的误会,可这毕竟是别人的家事,他就是想管也没有立场,只好依言行事。他将杨戬从床上扶了起来,半抱着搂在怀里,试探问道:“那,本王就带真君走了?”
走吧。沉香一点头,行至门外走廊,看着李靖把无知无觉的杨戬扶出来,喉结一滚,欲言又止地往后又退了两步,更不敢面对似的地转过了身,好似在刻意克制自己的行为。
而沉香的此种情绪,李靖又岂会不知。是以他愈加犹豫,不知沉香到底打的哪门子主意,究竟是真想让杨戬走还是另有打算;可这一犹豫,忽觉怀中一轻,竟是杨戬自昏迷中醒来,凭自己力量站稳了身体,还用力在他胸膛上推了一把。
李靖吃了一惊,眼见昔日战神推这一把,非但没把他推开去,反而把他自己踉跄着推出了两尺之距,堪堪扶住了廊柱才终于没能倒下。李靖忙唤“真君当心”,也正是应和着这一声,沉香猝然回过身来,凭空撞上了杨戬的视线。
杨戬身体虚弱得紧,腿脚发软不说,因为刚刚苏醒过来,就连视野都未必有多清晰;可他就是不管不顾,向沉香所在的方向走去。
他那都不能算“走”,只是扶着廊柱,扶着阑干,一步步吃力地挪过来。沉香看他走了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悲意袭上眉宇,面色渐渐刷白,身体更是丝毫不受自己控制,全不争气地迈出了步伐。
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和杨戬之间的距离,是几步之遥的半条走廊,是漫无边际的舅甥人伦;可而今走完,亦只在瞬间。
走完,他举步跨越,他仍隔山海。
可这并不能阻挡此刻相拥。
杨戬脚下蹒跚,几乎是跌撞入怀。沉香张开双臂稳稳搂住了他,直觉他温热的侧脸贴上自己的皮肤,所有温度尽数化作一股滚滚热流,涌进沉香心中眼底。
如果这是残忍的依赖。
如果这是无终的爱情。
如果这是……痴恋的答案。
“不去了……不去了,舅舅,哪儿都不去了……”沉香轻合双目,哀声呢喃,“舅舅和我在一起,永远和我……”
……那么他接受了。
从今天,从此刻。
他举手投降。
17
恰如十六岁那年微带暖意的料峭春风,仓皇扑了满怀。
可这回来的不是风,是杨戬。说惊喜亦然,说遗憾亦然,说怨怼则更有之。
夜半雨歇,月华如霜。沉香渐渐转醒,桌上一盏残灯摇曳,气息奄奄。方才做了半夜的那个梦风驰电掣似的涌入脑海,挤得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他下意识先往杨戬那儿看了一眼,见他还好好地睡着,才安心定神,仔细替自己按揉抽搐不停的穴位。
其实他的梦境并不繁杂,只是借梦回了刘家村看望刘彦昌。白日里他是不太能走得开的,杨戬伤势虽有好转却始终未能真正苏醒,沉香即便能走也心有不舍;只有夜里可得自由,他每隔几日便抽出一半元神前往刘家村,和刘彦昌打个照面。
起初刘彦昌得知是杨戬受了重伤,因而儿子不得不留在华山照看,面上很有些犹豫,最后等沉香要走了,才颇为犹豫地建议:“为什么不把你舅舅带回来?你一个人照顾他,会不会太累?”
沉香并非没有考虑过这条路,何况如果母亲杨婵回到华山没有看到他们,自然而然会找来刘家村。可想到当初杨戬和刘彦昌之间那么多关乎性命的“误会”,设身处地地想,还是别让杨戬再来打扰刘彦昌为好。
他的父亲是个太过善良的人,也正因为如此,沉香也曾意识到自己的滥善。尤其在杨戬这个所谓的舅舅身上,他总是狠不下心,无论是反目成仇的当初,还是爱恨交加的现在。
沉香随口说了一个理由,轻而易举将刘彦昌搪塞过去了。刘彦昌当时并未强求,诺诺答应;却在今晚旧事重提,理由是自己身为凡人已无几年好活,还想多见沉香几面。
沉香听了,亦知自己身为人子如何不孝,都说父母在不远游,他不但不陪伴在父亲身边,还守着他那关系暧昧的舅舅献殷勤。于是如今收回元神,心里就难免怨气更深。
之所以说和他舅舅关系暧昧,多半还是缘于当年昆仑山下的爱恨难分,刘家村的强人所难,华山别离时的欲去还留。沉香轻轻撩开帘帷,在床沿坐了下来,凝注的目光在杨戬脸上细细描摹。他的舅舅眉目如画,否则他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人,也不会惊鸿一瞥就把他捧在了心尖上,多年来悉心呵护,舍不得这份情感沾上一丝尘灰。暧昧不明、心猿意马、更或许无疾而终,到头来时光磋磨,眼看它就像一捧薄凉雪粒,为少时炽热的情意一浇一灼,化成了水;杨戬却恰到好处地拿他冷冰冰的一副心肠贴靠过来,愣是把它重又凝成了冰。
“你这样做,真的是因为爱我、惜我吗?”沉香轻抚杨戬青丝,想到自己失忆前还忧心,万一有那么一天杨戬遇险却无人襄助该怎么办,于是才向月老取了自己的红线,捆上杨戬一根青丝置于金锁之中随身携带,心头便揪着发疼。思绪如浪倏忽沉浮,沉香不由自语:“你是爱我……爱你的外甥。只是你的外甥,刚好是我罢了。”
杨戬在昏迷中微微皱了皱眉,也不知听见没有。沉香指尖一抖,轻轻覆上了他的眉心,最终还是落在他额间流云纹上。
“我这一辈子何其长。可眼看,它就要毁在你手里了,舅舅。”
为了你,我离开父亲伴你幽居,是为不孝;为了你,我不报丁香身死之仇,是为不义;为了你,我让小玉错付情深,是为不仁。
可你有错吗?你没有错处,你清清白白,这一切都错在我。错在我是你的外甥,错在……我爱你。
“你说,我怎么就变成这样了……”言语间,虽是问杨戬,更似是自问,“我怎么就……”
他脱力一般跪坐在冰凉的地面,合了眼,伏在床沿上,意识沉入海底。
这一梦又不知梦了多少纷纷扰扰的陈年旧事。醒来,还是因为隐约听见窗外似有啁啾鸟鸣,而仿佛有人还在拨弄他肩上的发。
还能是谁?沉香遽尔惊起,唤道:“舅舅?!”
杨戬然已苏醒。他眼里带着疲惫的笑意,虚弱的五指轻颤,终是随着沉香起身的这个动作,从他肩膀跌落在床褥上。
却又被外甥一把捞了起来。
沉香牢牢握着他的手,放在掌中仔细温暖着,数日以来的痛、恨和怨暂被压下,取而代之的是由衷的欣慰。
此时此刻,该是舅甥两个在真相揭出之后,头一次清醒相对。重伤后的连日昏迷让杨戬心力交瘁,几乎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寻不见。沉香见他唇上干裂,赶忙倒了杯水过来,让他倚在自己肩上慢慢饮下。
杨戬喝得很慢,简单一个下咽的动作都显得有些艰难。沉香也半点不急,仔细看着他半口半口地抿,适时腾出手来帮他把鬓发拢过去。等他喝了小半杯,差不多打消了继续的念头,沉香便把水杯用法力送回桌上去,拿衣袖擦拭他濡湿的嘴唇。
“你伤在真元,得慢慢养,不能操之过急,”沉香温声说着,把被褥拉高一些,“娘还在天庭善后,这段时间就只能委屈委屈,由外甥来照顾你了。”
杨戬笑了笑,仿佛想答话,却张口就是一阵压抑的低咳。沉香轻抚他背,隔着单薄的里衣,直摸出了凸起的肋骨。他的确是瘦得多了,却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许是那年昆仑山下一役吧,或只是最近几天?他只记得,杨戬刚来刘家村的时候,气色就已经不那么好,只是当时隔着刻意忘却的记忆,和朦胧淋漓的雨幕,他未能及时察觉,亦看不真切。
他的舅舅似乎总有那样的本事。他是神,他也是个货真价实的人。他会痛苦,会彷徨,会受伤,会衰弱,可是在外人看来,他永远无悲无喜,永远举重若轻。
“不急,我等着,我有大把的时间等你,舅舅。”沉香轻声安抚,“我恢复记忆了,法力随仙根封印的破除一同回来了……我这辈子还长着,能陪你很久、很久。”
话音轻灵,似一片叶、一枝风,飘飘然落在耳际。杨戬止了咳,缓过气来,眼底依然带笑,嘶哑着嗓音道:“舅舅别的都不担心,就怕你……仙根不再,会老,会死,到时你娘……”
沉香静静搂着他,胸腔里默然长出一口浊气,轻声说:“我知道,你疼爱我娘,最不愿我娘难过——我还知道,你也疼爱我,可你就是不肯坦白说。你伤势痊愈不久就离开华山来刘家村找我,和我娘有什么关系?奈何你总要找个借口。看看这偌大一个三界,还有比你更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神仙吗?”
怀中的杨戬微微挣了一下,仿佛想要反驳,却不只人被搂得死紧,连第一个字都被沉香直接堵了回去。只见他这昔日不甚乖巧也拙口钝舌的外甥红着眼睛,一字一句道:“你何必来找我呢,你不来找我,我也就那么过了。让我娶个老婆活一辈子到老死,再去转世投胎,对你来说就是一两个月的事。你迫不及待来见我,甚至不惜求我爹让你留下,求我爹替你说情,你不就是因为喜欢我吗?你喜欢我又不肯说,到底是在骗我还是骗你自己?”
沉香低垂视线,深深看进杨戬眼底去,哑声道:“舅舅,你就不能说一句,你喜欢我吗?”
话说到此,沉香连自己都暗暗吃惊。原来这旷日持久的爱恋,这倒行逆施的亲情,已然真正到了水满则溢的时候。这些年他苦苦呵护着的,居然就只是一句出自杨戬之口的“我喜欢你”。
仅此而已。
杨戬面色如雪,看上去风吹即倒,虚弱已极;情绪亦虽沉香的话语起落不停,听他说了不满,便跌至谷底,又听他说原来只是撒娇想要一句“喜欢”,便又回归最初,笑意盈然道:“我喜欢你,沉香。我很喜欢你。”
这句重若千钧的话,就这样说出了口。杨戬当然是真心实意的,他眼里唇畔含笑,饶是沉香与他仅有方寸之距,也看不出他有半点心虚;可沉香仍是不甘,他的一颗真心一片真情似乎总是这般,被他高高举起,又被杨戬轻轻放下,以爱情开篇,以亲情收尾。
他和杨戬之间,总是不可协调的奏鸣。
沉香想要得到的,并不是这样的“喜欢。”可是他也知道,自己永远得不到想要的那种“喜欢”。
他失魂落魄一般躲开了眼神,慢慢起身,扶杨戬躺回去,边给他整理被褥边絮絮叨叨地说:“我出去弄些温水来,给你擦擦身。”不等杨戬回应,逃也似的跑了出去。片刻,果真端了一盆温水回来,放在床边圆凳上,将手帕浸湿拧干。一抬头,正撞上杨戬清亮的目光,心头一促,咬了咬下唇,上手来扶。杨戬浑身无力,随他摆弄,看着他忙忙碌碌,于是乐在其中,也不言语。舅甥两个半晌无话,直到沉香给他换上干净里衣,他才后知后觉想到方才沉香所言,起了个头:“你刚才的话……”
沉香止住离开的脚步,抬眼静静望着他。
“……想了很久了吧,”杨戬无声一叹,“你不是那么能言善道的人。”
沉香心头被这话狠狠砸了一记,一时未能言语。
“说出来也好……别闷在心里。还有哪里觉得舅舅不好的,一起说了,舅舅改。”
杨戬声线虚浮,尾音飘忽,好似一根草叶搔在耳际,生在心田。酸涩的痴恋一瞬涌上喉头,可他无法说更不能说,只强行按捺回去,举步便走,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
他说他会改。他的确会改,他会对你说“我喜欢你”,他会为你屈居凡间,他会为你学着做饭糊灯笼;可是他不会爱上你。
他永世不改。
TBC
肯定有吞楼,但是我自己看不到,无奈了
18
八月末的华山,天朗气清,晨昏转凉。杨戬这不食人间烟火的三千岁老神仙,太久不曾在意自身冷热感受,竟在傍晚时分突发奇想,溜溜达达进了桃林里吹风赏月。
他来赏月,当然并非为了借物咏情或是睹物思人,只是在房里闷得久了,想出来透透气。只可惜,他这点小小的目的还未完全实现,就听见沉香的步伐踩在走廊上面的声音,明摆着是冲自己来的。
夜里天凉,关紧门窗——总算想起沉香此前的嘱咐,杨戬很有点被抓了现行的心虚感,幸而还有法力傍身,立时隐去身形,绕路回房去了。岂料刚刚前脚迈进门槛,后脚沉香就追了过来。
本不过是趁夜纳凉这等小事,如今却成了法力比拼。万般无奈之下,杨戬只能拿出他搁置多年的演员素养,装作刚要出门的样子,和沉香在门口“意外”邂逅。
舅甥两两相对,一时间脸色都有点难看。杨戬难看在演技上线迟缓,沉香难看在对杨戬行为的不满。
短暂的僵持之后,最终还是老神仙先开尊口:“沉香,我正想去找你。”
“找我?”沉香语气冷硬,“舅舅,医仙交代你不能吹风,我看你不是想找我,是专程出去找罪受。”
外甥毫不留情地戳破了谎言,字字铿锵句句有力,杨戬纵然再怎么能言善辩,都被说得哽住,竟是演不下去;干脆便不演了,却还不肯承认错处,直接给沉香来了个缄口不言。
沉香看他敛容垂眸,就连方才见面时那一点浅淡的笑意都隐去,还犯难似的微微蹙起了眉——这模样根本不像是认错,反而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似如今这般的表情,沉香从前也在他脸上看到过,譬如他眼见沉香弃锁断情时,譬如他与沉香兵戈相向时,譬如他被沉香言语中伤时;只不过远不似近几日这么频繁。
可坏就坏在,沉香从前见了他这副表情,连恨都无法恨,而今误会冰释,更是狠不下心。
算了,算了,别和他计较了。他对自己说道。我这个舅舅,本就是不会照顾自己的,这在刘家村时就看得明晰,不然还要我在这里干什么呢,更何况要他一个长辈向小辈认错,当然是不成的。
于是便真的暂且说服了自己。暗叹口气,沉香挽住杨戬手臂,将他带回房里去,反手关紧了门。房内灯火扑簌,但因天光几已隐去,只余几寸尚带仲秋暖意的夜风,透过窄小的窗缝钻入房间。
沉香将窗户一一关紧,回身却见杨戬在桌边坐定,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张琴来,笑盈盈哄骗外甥道:“沉香,想不想学弹琴,舅舅教你。”
每每想和外甥套点近乎,总还是要拿出这一派笑如春风的样貌来的。沉香虽作此想,却仍心动,不情不愿往杨戬身边挪过去,从他的琴看到他的手,最终目光定格在他脸上:“我连乐理都不会……”
杨戬全然不当回事:“乐理不难,沉香,你学法术能举一反三,学乐理也不在话下。”
若往坏里想,这大约就是对杨家后人的盲目自信了。沉香怔了怔,回味了一遍这极具捧杀威胁的话,还是决定把舅舅对自己的肯定奉为圭臬,小心翼翼地接受了:“那我一定认真学,不让舅舅失望。舅舅,你教我吧。”
舅甥俩这便坐在一道,摆弄起这把凤尾琴来。沉香起初还有些战战兢兢,印象中杨戬脾气暴躁,尤其身着银铠手持长锋的模样戾气极重,有时甚至会觉得他与手中银光濯濯的三尖两刃刀已然合为一体,皆作利刃,无甚区别。可如今捧起这张琴,杨戬极有耐心,从琴的构造讲到每一根琴弦,即便沉香偶尔走神,他亦不厌其烦。如此这般,不知不觉一个多时辰过去,直至觉出些许困倦,沉香才猝然想到,天色已晚,他此来的目的并非学琴,而是督促杨戬早点休息。
可而今的情状出乎他的意料,要走都不是一件易事。为了教他最基本的指法,舅甥俩此刻一站一坐,沉香整个人被杨戬圈在怀里,他舅舅还握着他的双手在琴弦上零星拨弄轻弹,纱衣广袖、青丝发梢翩然扫在耳际脸侧,甚至连他身上的清苦药味都争先恐后地涌入鼻腔抢占嗅觉——无一不是从前梦中才能得见的旖旎。
这不争气的身体,竟然流连温存,不愿轻易离去。
“沉香?”杨戬微微低头,柔声问,“累了吗?”
他一面这样问,一面伸手过来,抚在沉香滚烫的脸颊上。沉香被他摸得浑身一震,遽尔侧回半身,单手握住杨戬下颌,一个仰头,印上了杨戬那漂亮的唇。
绵长而岑寂的一吻,没有凛冽的雨,没有无根的恨;夜半星稀,唯孤灯一盏,旧琴一张,俪影一双。
“沉香?”一吻未终,耳畔又是杨戬的轻声细语,“累了吗?”
只在倏忽之间,这梦魇般的一吻随着沉香的惊醒而匆匆收场。在他的眼前,仍是孤灯一盏,旧琴一张,终不见俪影一双。
“是舅舅疏忽了,沉香,回去歇着吧,”杨戬松开他手,坐回了原处去,“我只是想和你说话……”
而这辩解似的话语,其实颇显徒劳。沉香大约并未听进心里去,神色间显见如梦初醒的失措,和得而复失的空落。他木然坐在那里,抬眼看过杨戬,视线又从琴弦上轻扫而过,却是只字片语不曾吐露,失魂落魄般怔怔起身,推门离去。
浑似夺路而逃。
待到夜阑人静,杨戬的那一句“只是想和你说话”,终于仍是在辗转反侧之间,重新爬上沉香心头,反复作祟。回想这段时日,自从杨戬伤势有些起色开始,他几乎就没给过什么好脸色看。哪怕杨戬对他这个外甥言听计从,所做最过分的事情也就是傍晚时分外出吹风这一件;哪怕杨戬完全收敛了他从前身为司法天神的光芒和逆鳞,对沉香从始至终温声软语、言笑晏晏,甚至变着法子讨好。可即便这样,沉香依旧未曾给过他几个笑脸。
这不,得益于举世无双的兵家智慧,三界战神方才又想出了教弹琴这等办法,试图和沉香拉近距离;就算是字面意思上的“拉近距离”也好,能多和他相处一阵子都好。
沉香清楚知道自己生的是什么气,结的是什么怨。可他也知道,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他和杨戬之间这段感情,总要有一个人让步,而这个人不会是一无所知的杨戬,只能是他自己。
如果说爱是业障、情是色相,他已经在这里徘徊了太久。前进也好,后退也罢,这一步他必须要走出去。
越作此想,越感悲从中来,心中虚空,无以入眠。夜半昏沉之间,他干脆翻身而起,推开窗户,借风吹醒纷乱的思绪。可斗转星移,月落日升,微凉的夜风渐有温度,唏嘘含情。
天亮了。
如释重负那般,沉香长叹一声,告诫自己道:到此为止了。
从今往后,日子照旧。爱情这东西,紧握着是这样过,放弃了依然这般过。光阴是最公平的,它从不因眷顾谁的快乐而放慢脚步,也未曾体贴谁的痛苦而加快行程。
光阴,也可淡化一切爱不得、不可求。
于是他心不在焉将自己胡乱打理一番,甫出房门,便看见杨戬恰好也开门出来。隔着小半个院子,沉香见杨戬对他笑,便也勉强扯了扯嘴角,回以一个不怎么好看的冷淡的笑容。
这个笑容到底魅力几何,恐怕连沉香自己都不敢恭维;怎奈何他那个叱咤风云、强悍至极的舅舅颇为受用,得寸进尺地紧着几步,亲自到了沉香面前来献殷勤——原来是连夜从《乐书》里挑选了基础的重点知识摘录下来,写成了一本易于随身携带的小册子。沉香本也对弹琴有些兴趣,更不会刻意拂杨戬的好意,便把册子接过来翻了几页。入眼是满页稀疏而端正的小楷,字字干净清透,笔笔正气凛然,寻不见半点扭捏迟疑。
要是能早些看见他这一手字,或许当初的误会就不至于那么深。沉香这般想了,又忍不住自嘲,当初自己的心性远不似如今沉稳,多半还会挖苦杨戬写得一手好字,实际却是个奸险诡诈的小人吧。
沉香合上册子,收是收了,心里却是滋味百般;忽而又想,如若他连夜摘录,恐怕也是彻夜未眠,这于他身体毫无益处。是以昨夜千回百转终被闷熄的那股子邪火又隐隐爆了火星,想要问话,却冷不防被舅舅占了先机。
当沉香还在仔细翻看册子的时候,杨戬就在打量他。见他脸色疲惫,便问:“昨夜是没睡好吗?”还浑然不觉地伸手过来,温凉的指尖从沉香脸侧轻轻扫过,最终落在他右肩衣襟处,动作轻缓地整理衣物上明显的褶皱。
喉结轻轻一滚,心脏加速鼓噪,吐息亦随之难循规律。似仅一瞬,又若经年,邪火爆了火星,火星引燃心扉,火舌舔舐理智,这熊熊烈火何等炽烈何等疯狂,将沉香连夜包裹的全副武装轻易烧了个片甲不留。
杨戬此人,总是他摇摇欲坠之时的救命稻草,又在他知难而退时逼他重整旗鼓。从前是这样,而今亦然。
司法天神杨戬,今生所见至强之敌杨戬,他从来没有变过。
理智的弦猝然崩断。沉香突地扣住了杨戬将离未离的腕子,不进不退地拧在了半空。
这一刹那,杨戬眉宇间染上了几分异色。眼下沉香表情冷厉,掌间施力蛮横,半点不似在开玩笑;可与其说他是突然发难,在杨戬看来,倒不如看作是数日乃至多年以来积累的怒火终于爆发。
杨戬是知道自己错了的。他一不该以沉香为棋子,二不该以烈性手段逼迫沉香成长,三不该为泄私愤打杀刘彦昌,四不该以自己重伤收尾,五不该因一己私利唤醒沉香记忆。他想弥补,却连弥补都是错,这世上还有比他更失败的舅舅吗?
许是没有了。
杨戬轻叹一声,避开沉香眼锋,静静说:“看来你还是恨我。”
沉香闻言更皱了眉,手上却意外地松开些许。
“……是,我是恨你,杨戬。”以“恨”为挡箭牌,沉香终于能够启口,“我恨你,因为你从来没有顾虑过我的感受。你当我是你的外甥,是你杨家后人,所以我要担起责任,我必须优秀,却从没想过我也是个人,我有感情,我不是你这样断情绝义的**。我问你,你这辈子三千年,有什么朋友吗?哮天犬是你的狗,梅山兄弟是你的随从,我娘是你的附属,我是你冠以外甥之名的棋子,我爹就更是你的眼中钉肉中刺——连你的家人你都利用,还说为了三界为了众生,何等冠冕堂皇,何等丰功伟绩!我问你,你想要什么,是不是从来都有人双手奉上,要不到的就去夺、去骗、去偷,为达目的你做过多少丑事,钻了多少人性的空子,你自己可数得过来?!”
腕上骤然使力,几步上前将杨戬逼到墙边,沉香眼底泛红,涩然问了一句:“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说?”
此刻距离如此之近,沉香几乎能够看见杨戬眼里那个属于自己的清晰影子;他也看见,杨戬并非无动于衷,方才字句如刀、剜心刻骨,大约已经把他本就不那么完整的心重新割裂剁碎,再不济,也再不能捧到沉香面前来讨他的欢心。
结束了。
无论深爱,抑或痴恨,一切都结束了。
沉香低下了头,狠狠闭眼,尽可能让自己的心跳安静下来。而他也确实听见,杨戬因为愠怒而略显急促的喘息。
下一个瞬间,他微凉的手腕抽了出去。
掌中,空空如也。
“是我的错,我不该,我做了太多错事,对不起你们。”杨戬沉声作答,“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补偿你——沉香,你回去吧。”
沉香忽而抬头凝视他。
“回去吧……回去陪陪你爹。等你娘回来了,我也会劝她回刘家村和你们团聚。”
沉香一时哽住,半晌才问:“那你……那你呢?”
“我已经没事了,稍后去一封信到玉泉山,叫哮天犬过来,我也就回灌江口了。”杨戬这般说着别离,话里却还是夹带着一丝犹豫,斟酌道,“只是凡间……”
只是凡间日久天长,能不能让我来看看你们?——沉香猜想,他是想这般说的;却终究是顾虑和歉意占了上风,没能真的说出口来。
“没什么,”他偏还欲盖弥彰,“走吧。”
他说走,果真就走了。沉香望着他的背影,半点犹豫不见。
面临舅甥亲情崩塌的悬崖,杨戬终于仓皇逃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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