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戬存档】梅雨

——是杀得痛快些吧。李靖叹气,把杨戬给他的吃食藏藏好,跳出来打圆场:“大家听我说,今天讨论了这么久,也没个结果,不如就先这样吧,今天的责任我一力承担,陛下和娘娘不会责怪各位的。走吧走吧,都走吧。”便把人都赶走了。而后扭头对杨戬说:“真君,你这又是何苦呢,说两句好听的不就应付过去了吗?这样把人都得罪了,今后可如何是好?”
杨戬报以冷嘲:“我一向不是长袖善舞的人,李天王应该明白。不过我一向清楚,李天王想要的是什么。”
李靖皱起了眉:“那真君说说,我想要什么?”
“如果我说我可以给你呢?”杨戬并不回答,在李靖肩上轻轻一拍,笑道,“现在张百忍的想法,多半是被心月狐说中了。他知错也想认错,奈何找不到理由,何况新天条的确真伪难辨,质疑之声颇多。如果李天王能帮他办成此事,相信张百忍一定会将司法天神印送到李天王手中。”
杨戬这番话说得正中下怀。李靖的确不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却是一个务实之人。他想要权力,是为三界谋利,司法天神印在李靖手里,总好过落入他人之手。
“……行,我承认我是有这个想法。不过你怎么帮我?”
商榷半晌,李靖即去。杨戬没忘了买给沉香的吃食,可一看天色早就黑了,再找他的伞,居然也不见了,极可能是被值时神顺走。杨戬一时气闷,外面雨下得正大,此时冒雨出去,还不如留在道观中等雨停;可如果雨一直不停,这些吃食放不起,可能到明早就会馊了。两难之下,杨戬总算认输,手里墨扇银光一闪,就变成了一把纹饰华美的伞。
这就是他起初不愿动用此法的原因。三首蛟喜欢漂亮,不管变什么都异常华丽,稍后若是被沉香看见了,都不知怎么解释。
但姑且管不了这么多了。杨戬撑开纸伞没入夜色,但见三首蛟从伞面下探出三个脑袋,往三个方向张望一阵,六只锃亮的眼睛放出光彩。而后中间那颗头张口道:“杨戬,你不往东走吗?”
杨戬直接原地调转方向。头顶上立刻传来吃吃笑声。
在三首蛟的导航下,杨戬总算是距离刘家村越来越近了。约莫两刻钟后,三首蛟忽然提醒:“完蛋,你外甥在前面。我怎么办?”
原来他还知道自己变出来的纹样太夸张。杨戬气定神闲:“天黑看不见。”
三首蛟:“可是他打了灯笼。”
杨戬:“……”干脆往他头上捏了一把,将他捏得缩回了脑袋不说,连纹样都消失了。
不多时,隔着暗沉的雨幕,果真前方隐约见了一点火光。杨戬快走几步,总算和外甥打了个照面。
这么晚了,沉香还提着灯笼出门,八成是为了找他舅舅。杨戬很有这方面的自觉,心里很是欣慰,唤道:“沉香……”
然而沉香脸上的喜悦只出现了一瞬,就被怒意完全替代了。
他道:“你出来干什么?你连路都走不熟,一个人出来干什么?!”
TBC
貌似吞了几楼,我对贴吧这玩意无语了,已经有点想放弃了……
11
刘彦昌总以为杨戬是个演员。真假暂且不论,可他最起码在沉香面前,演技总是不能正常发挥。
曾经他非演不可,幸亏沉香只是个十六岁少年,而和他结盟的小玉、敖春、丁香之流,年龄加起来都还没杨戬的零头大,即便演技僵硬也还能应付过去。但现在他可以不演了,更不忍再演,所以全无身为演员的觉悟,方才被骂作“尖嘴薄舌”的司法天神被气急败坏的外甥劈头盖脸说了这么两句,居然半个字狡辩不了。
他是出来干什么的?对,是给外甥买吃的。只是他几千年来鲜少光顾凡间集市,在街道上看了许久,仍未想到该买些什么讨沉香喜欢。最后之所以选择了桂花糖藕和烤鸭,还是看着摊位上的队排得够长,跟风买的。他出门时本来就晚,买完了东西,已是天色将暮,更别提回家的这几里路被他一走,还走错了。
难为李靖,居然还能克服山野间复杂的地形、二郎神奇诡的路线,顺利实现了两方会晤,可喜可贺。
眼看杨戬无话可说,沉香的火气总算压下去一些,视线在他舅舅脸上身上打量了几遍,见确无损伤,想到他爹放心至极的那句“等我们晚上回来,他肯定已经在家里了”,两相呼应,疑心再起:“天这么黑,你看得见?”
这有什么看不见的?就算真的失足也死不了。杨戬向他笑:“慢慢走,就没事了。”
“真的?”沉香问,“那我刚才过来的时候,看到你这里有光,是怎么回事?”
多半是三首蛟那六只眼睛惹出来的祸端。杨戬垂死挣扎,状似无辜:“我没看见。”
“我看见了。”
“看错了。”
“……随你。”谎话编得还挺像那么回事的。沉香束手无策,视线又落在了舅舅手上拎着的东西上面:“那是什么?”
“没什么,给你的。”
“给我?”沉香心头一跳,其实他迫切地想知道那是什么,可碍于面子不得不压抑着心里那点看不见摸不着的悸动,为此还强迫自己转了个身,毫不在意似的往回走,话也问得轻描淡写,“你一个人跑出来,就为了买这些?”
他注意到杨戬很快跟了上来,话语间和哄孩子似的带着谨慎的笑意。他问:“沉香,你是不是还怪我?”
沉香自然知道他所指的是什么。在孤身找寻的路上,他确实仔仔细细想过,到底要怎么面对这个来历不明,还曾经伤害过父母的所谓舅舅,直到寻见杨戬身影,也未能得到答案。
而按照正常思维,大局未定之时,暂时的冷处理往往效果更好。杨戬精于算计,不可能不知其中利害,可他已经打算明天就离开,在班师回华山之前,无论如何都想和外甥做成一对正常的舅甥,再不济也得是见面三分笑,可以偶尔嘘寒问暖两句的那种亲戚,只能自行触这霉头。
偏偏霉头一触即发。杨戬堪堪随沉香止住脚步。
跫音且住,细密雨声泼洒伞面,宛如切切耳语,愈加清晰。天色墨黑,乌云环伺间漏出丝缕晦暗天光,映照着山间茂密的树丛,隐约可见暗绿清透的雨色。
舅甥相距仅一步之遥。沉香回身,稍微抬了抬伞面,灯笼微弱摇曳的火光映在两人之间,平添几分苟延残喘的暖意。
“那我问你,杨戬,你认真回答我,”沉香声线冷清,“你到底是不是神仙,我爹有没有被你扔下油锅,我娘……我娘是不是曾经被你关在华山?”
一字一句,皆是实情。杨戬下意识握住了拳,指尖早就被风吹得冰凉,贴上掌心如冰似雪。但他终于没能说出是与不是、对与不对,低垂目光不敢再与沉香对视,且算默认。
沉香虽然早有准备,眼下真的得了答案,心里仍是一阵失落,连质问都有些中气不足:“那你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如果原因在他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那也就算了,原谅他吧——这个念头飘过的时候,沉香几乎不敢置信,自己居然还对杨戬存有这般侥幸的袒护。究其原因,或是杨戬对他有意无意的刻意讨好,或是杨戬看似认真诚挚的悔过,或是连刘彦昌都一再强调往事已矣,更或许,是因为沉香藏在心底的那份不堪的感情。
它好似初初萌芽,又仿佛蛰伏已久,只等杨戬来了,给它一个廉价至极的笑容、一句真伪难辨的关怀,它就迫不及待地破土抽枝,一天比一天欣欣向荣。
所以到底是谁更廉价,谁更愚蠢,谁更可笑?答案呼之欲出。
可自始至终沉默以对的杨戬,似乎也并不打算给他第二个答案。
于是沉香憋在胸腔里的那一口气,终究在心脏的鼓噪声中,慢慢散进山间乱窜的冷风里。
你看,我这个舅舅生得一副绝好的皮囊,以致初次见面,就能用一个笑容、几句软语轻易捕获你,叫你信他信得死心塌地,甚至觉得他可怜,妄图用自己的心去温暖他。可是实际上呢,他平地崎岖都无需你扶,天黑迷路也不消你顾,还总是演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骗取你的同情。而真实的他,指不定心里是怎样笑话你。
你看,我那个爹考了半辈子秀才都无疾而终,四十来岁一事无成,靠糊灯笼的钱把我拉扯长大,看书写字的手上布满了细小的伤口。许多人说他一无是处,说他白读了那么多年书,可是他何其心善何其天真,连昔日的仇敌都带进家里来住,好声好气哄着,一日三餐供着,仇敌发一顿脾气,他能诚惶诚恐几个时辰,还唯恐我们舅甥处不好关系,费尽心机在我面前说杨戬的好话。
你看,对过去一无所知的我,被自己的亲爹骗得团团转,甚至爱上了这个所谓的舅舅。
“我真不是个人,杨戬,”沉香涩然道,“关于过去的传闻,我的确听过一些,可我从来没有像这次这么在意。因为从前我听说的事情从来无关我的父母,我也看出我爹不愿让我知道,所以我就不问;还有就是,我从前没有一个像你这样的舅舅。”
一股横风骤然席卷过来,雨水重重拍打着伞面,濡湿风中乱舞的凌乱衣摆。
沉香手一松,油纸伞兜着突如其来的蛮横厉风,顺着山坡翻滚下去。杨戬见状,立时将自己的伞递向外甥头顶,却冷不防被他拧住了手腕,整个人往旁侧山壁上压过去。
雨伞稳稳地落在地上,伞柄不得已插进肮脏不堪的泥水里。
他们舅甥两个,从未这般近过。
胡乱冲撞的风雨中,两人都略显狼狈。沉香满脸是水,眼眶微微泛着红;他牢牢擒住杨戬的手,提起灯笼来照。
他想看看,现在他这个舅舅,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
可是光线映照之下,杨戬只是略略偏开了视线,神色间不见丝毫动容。
他口口声声说自己知错了,现在他想方设法讨好的外甥这般动怒,这般向他要一个解释,他却无动于衷。
何等口蜜腹剑的一个神仙。
“我从前没有你这样一个舅舅,你对我这么好,我甚至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很喜欢我,很想接近我,我也看出来你不擅长这个,所以我主动来靠近你,我想也许我们不只能做亲戚,还可以是朋友。可是杨戬,我不知道你到底还对我爹我娘做过什么,但是既然你把我爹扔下了油锅,那我告诉你,不管什么原因,他原谅你是他慷慨,我原谅你是我不孝。你明白吗?”
背部紧贴潮湿坚硬的山壁,杨戬略感不适地稳了稳脚跟,低声劝解:“我明白。沉香,你先放手。”
“告诉我原因,”沉香攥得更紧,“你难道要让你外甥恨你吗?!”
原因?可惜,并无原因。
只是为了私愤而已。
雨水泼了满眼,杨戬轻轻闭了眼睛,将酸涩的微痛感拂去。而后他道:“别问了,沉香。我明天就走。”
“你这是在求饶吗?舅舅,”沉香悲哀地笑了,“自认理亏就三缄其口一走了之,是你们神仙解决问题的作风吗?”
毫不留情的诘问出口,有那么一个瞬间,沉香仿佛看见了杨戬眼里,终于显露出了几分哀色——但它们随着雨水滑落脸颊,也只在刹那之间。
片刻无话。狂乱却静默的风雨声中,沉香那颗躁动不安的心,终于一点点低落下去,在灯笼熄灭的瞬间降至低谷。
连同他的理智一起。
“……看来我以后,也不会有这样一个舅舅。”
沉香将杨戬锁得更紧,一个欺身上来,双唇压在杨戬唇上。
满口冷雨,一嘴闷风,就连唇瓣都是溢满凉意的。尝不出甜与苦,舌尖唯萦绕着若有若无的一丝血腥味,在双方唇齿间放肆流窜,捉不到那源头到底是唇、是舌,还是心。
在沉香压上来的瞬间,杨戬的身体明显地以颤抖进行抗议。他那宝贝了半天的吃食扑通滚进泥泞之中,转眼被雨水浇了个透。可他无暇顾及,紧紧扣住了外甥的胳膊。
抗拒还是放任,就在他一念之间。
一念,冰凉的脸颊之上,唇齿相贴之处,掠过一缕隐约的热意。
是沉香的眼泪。
他的五指便被风吹开,为雨软化,终于成了一个温软而屈服的蜷曲姿态,缓缓收进袖中。
如果这是报应。
如果这是结局。
如果……
沉香的低喘宛如雷鸣,搅合着他燥热的呼吸,心绪癫狂一般横冲直撞。直至冰凉的指尖顺咽喉渐渐滑落,最终停留在衣襟处,杨戬终于反握住了外甥的手,避开他的又一次攻袭,说道:“够了,沉香。”
他话里犹带疲喘,但他是在命令。
“够了。”
沉香陶醉似的深深凝望着他,忽而如遭雷殛一般松开了手,退了一步。他的呼吸明显更加不知所措地急促起来,张口欲言却无以解释。而后他便看见,他舅舅拾起了地上的伞,走到他的面前,将他护在伞下。
“回去吧。”他说得淡然。
这一瞬间沉香竟以为,方才的事都只是他的一场梦。
一场凌乱、背德却撩动心弦的混账梦。
12
而这个梦,终于飘然跌进了他的心湖。丈高水浪拍打冲刷心壁,沉浮不定的理智只能偶尔露头,挣扎着怒吼着,说出最真实的那两个字——“背德”。
仿佛一声嘶鸣,尖锐高昂,将沉香从喑哑的思绪中唤醒拔出。他的意识率先恢复,紧接着身子痉挛般的一颤,才看清站在面前的并非什么心魔,而是他的父亲刘彦昌。
他勉力张了张口,低声唤道:“爹。”
随着他这一声轻唤,烛火摇曳着缓缓点亮。雨里去雨里来,刘彦昌湿了半身,此刻脱下了外衣,挨着沉香在长凳上坐了下来,关切问:“和你舅舅吵架了?”
“舅舅”二字不啻惊雷,在沉香耳际轰然炸开。他连脸上最后一丝血色都褪尽了,脑海中徒余一片骇人的空白,视线游移着,浑不知从何说起。方才的一幕幕昏黑、潮湿而凌乱,掺着风夹着雨,连他的泪水都不合时宜地涌出眼眶凑了一回热闹,生怕自己那怯懦的感情得不到宣泄似的,迫不及待向杨戬示弱。
“那就别说了,不要紧,”刘彦昌看出他纠结难言的心思,“你有什么想问爹的吗?”
他之所以这般问,自是因为他已考虑周全,如果儿子确定想要知道那段过去,那么不如就干脆全盘告诉他,让他自己选择是继续做一世凡人,还是寻回被宝莲灯封印的仙根;无论哪一种决定,刘彦昌都不会横加干预。
毕竟,儿子已经长大了。长大了,他有选择未来的权力。
沉香迟迟不语,刘彦昌便在旁等着。蜡烛续了两三回,他的耐心却仿佛永远不会耗尽。
直到里屋隐有步声,恰如暮鼓晨钟,将沉香彻底惊醒。父子俩一同回头望去,见杨戬从房里走了出来。
屋内光线昏暗,一根小小的蜡烛根本驱不走黑夜。可是在刘彦昌看到他轮廓的第一眼,心里陡然间浮上一个看似极之荒谬的想法:他这回不是演的。
随即他见杨戬缓缓步入烛光映照之下,略显灰败的面色几无神采,愈加肯定了他的猜测。
而后杨戬开口说:“这些天打扰了,抱歉。我走了。”
“……不是,内兄你——”刘彦昌急忙起身去拦,连出自杨戬之口那极为稀罕的“抱歉”两字都没能顾上,“你这是干什么,有误会我们坐下来说清楚,都是一家人……”
“没误会,”可惜杨戬并无解释的心思,“一年之内,三妹会回来和你们一家团聚。”
“其实我和三圣母……”刘彦昌话说一半,不知该如何解释个中纠葛,只能叹了口气,自行另起话头,“内兄,就算要走,也等天亮再走。你现在回华山,三圣母不知道会有多担心,她一定会以为我们隔阂难解,以为你和沉香……内兄,你听我一句,天这么黑还下着雨,你身体又远没养好,家里虽然简陋,好歹还能遮风挡雨。多留两个时辰天就亮了,那时我绝不拦你……可以吗?”
颤颤巍巍的“可以吗”三个字出口的瞬间,刘彦昌忽然觉得,杨戬看自己的眼神颇为错综复杂。或许是觉得他愚蠢吧,供着曾经害死自己的凶手在家里还不够,竟然在他离开时好言劝阻;或许是认为他懦弱吧,自家三妹怎么就嫁了这么一个无能的凡人书生呢?总之无论是哪一种,刘彦昌都觉得理所当然,毕竟从他们相遇的第一天起,自己在杨戬眼里,就是一只卑微至极的蝼蚁。
可他好像猜错了。杨戬轻轻握住了他阻挡在前的手臂,将他往身旁用力扯了一记。刘彦昌全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一着,不由自主的一个趔趄,竟往他身上靠了过去。
昔日相看两厌的仇敌,现在以一种奇异的姿势,前所未有地贴近。刘彦昌整个身体僵直着,好容易控制着自己,才没有触碰到杨戬的侧脸。
但是耳贴着发,他几乎能感觉到杨戬的体温。
更听见这位三界第一战神,略带悔意的低声恳求。
“能不能帮我,”他说,“让沉香不要恨我。”
刘彦昌猝然微惊,下意识转开视线去看沉香,但见他坐在原处毫无反应,双手蒙着脸撑在腿上,那轮廓看似隐有绝望;他遽尔明白杨戬究竟为何要走,可当他再去挽留之时,家门突地敞开,一股子夜风裹挟着冷雨肆意侵入,身边的温度倏忽间消散无踪。
而后家门忽闭,烛火重燃,复归于寂。那风里带着些许不知名的香气,宛如醍醐灌顶,将刘彦昌整个人吹得无比清醒,即便因为白天操劳而疲惫不堪的身体,都仿佛舒坦得多了;下意识一抬腿,就连那扭伤未愈的多日闷痛,都已彻底离他远去。
杨戬走了。
他当初来,来得突然,只捎来满怀歉意;他如今走,也走得匆忙,两手空空,更是满心悲凉。刘彦昌看着紧闭的家门,陡然空落的心中忽然跃上一种奇异的感受——就好似原本华丽喧嚣的舞台,没有任何预兆地在他眼前落下了仓促夭折的帷幕。所有光芒在一瞬间被漆黑的大幕吞噬殆尽,身侧寂寥眼底空洞,没有结局便罢,连句真心实意的道别都欠奉。
主角未敢言语,故事便不知所终。可刘彦昌分不清楚,这不肯言语的主角,到底是杨戬,还是他自己。
人的一生何其短暂……可又何其漫长。他今后,该是再也见不到杨戬了。
泥牛入海,飞鸟折翼。施舍也好,痴傻也罢,此便当作永别。
……永别。
分不清到底是谁的叹息。刘彦昌张开怀抱,轻轻将沉香揽入怀中。
“……爹,”沉香闷声唤道,“爹。”
刘彦昌干涩地应了一声。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刘彦昌以为他要问的,是关于杨戬的事。可沉香问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我从前……是为什么失忆的?和杨戬有关吗?”
其实“与他有关”四个字,未免太过于轻描淡写。刘彦昌沉声作答:“那是个误会。你如果想知道原因,爹全都可以告诉你。”
又是个误会。沉香苦笑:“为什么他和别人之间,总有那么多误会?”
“那是因为他身不由己。他是司法天神,如果他是别的神仙,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刘彦昌捧起沉香的脸,凝视他道,“沉香,不管怎么样你要记住,他是你的亲舅舅,他疼你,就像疼他自己的孩子一样。你不能恨他。”
沉香只沉默地摇了摇头。他恨?他怎么恨。
这一生,他怕是只能做一个不孝子了。
“你让我再想想,爹,”他颓然道,“让我……再想想。”
原本风雨交加的不眠夜,恍若故意讽刺似的,在凌晨时分步入沉寂。沉香躺在骇人的死寂之中,连窗外落下一片叶子的声音都传进耳里,与胸腔中的心跳声唱和,一下一下鞭挞着他的良知;睁眼看着窗外天光渐渐亮起,脑海中却还不断重演着山道上那场闹剧,唇齿之间仿佛还残留着若有似无的雨腥气。
彼时雨濡湿了眼角眉峰,风吹垮了假意虚情,外甥的肮脏、舅舅的伪装暴露无遗,可灯笼早熄,一切都必须隐没在夜色中,见不得光。
他情愿自己的生命中,从来不曾出现过这样一个“舅舅”。
翌日晨,整夜未眠的父子俩整顿灯笼,再行推车出发。来来去去冒雨走了三趟,总算把五百个灯笼如数运到了员外府。镶着金牙的员外亲自出门置办明天筵席的名贵菜色,家里临时由管家和大嘴巴夫人主事。夫人见了刘彦昌和沉香,大概也知道自己昨天口无遮拦,便连夜想了个赔罪的法子,说要帮沉香做媒,可最终还是被刘彦昌婉拒了。她失望万分,不死心道:“沉香啊,你爹老糊涂了,不懂年轻人心思。你要是什么时候想成亲,就来找我,我保证帮你介绍个漂亮媳妇。”沉香唯有挤出一脸干笑,谢过了她。
回到家中,一切如常。神仙来,神仙走,除了他住过的房间,半点痕迹不留。
“爹去把他房间收拾了,”似是看出了沉香的心思,刘彦昌怕他睹物思人,便做此吩咐,“你坐会儿,等爹弄好了,一起做晚饭。”
沉香点头应下。看着父亲转进那个房间里去,心中总有股不知名的情绪蠢蠢欲动,叫嚣着不要、不愿、不舍。他抬起手来按住狂跳的心脏,深吸口气,竭力将它压制下去,恨不能就此扼死。
可它非但不死,偏还生机勃勃地肆意疯长,一夜之间从单弱幼苗膨胀成了藤蔓横生的庞然大物,几乎把他心里那块空洞填得满满当当,连进一丝风的余地都不剩下。
它甚至在无意识中开花结果,瓜熟蒂落,轰然爆裂,内里爬出一只求而不得的暗鬼。白天,暗鬼压在沉香心上嗤嗤讥笑,讽刺他不自量力、目无纲常;夜里,暗鬼爬进沉香梦里恣意游走,叫他连梦境都遍生疮痍,盛满了荒谬绝伦的痴心妄想。
这一切终于在杨戬离开数日后,酿出了变本加厉的恶果。半夜辗转,一枕欲情,乘月御云,拨雾见明。夜风捎着些微暖意,掀开柔软半透的帷帐,视线堪堪掠过床头摇晃的风灯,不经意落进帐内,那夜夜入梦之人即在眼前。
暗鬼桀桀哂笑,藤蔓乍现葳蕤。夜风好似暴涨的潮水那般灌入室内,回旋飞舞的帷帐、狂摇乱摆的风灯、明昧闪烁的灯光,终于“呼”一声熄灭了。
而那注定有始无终的爱恋,却以这隐秘的黑暗作为它唯一放纵滋生的土壤。内心深处那把灼热的干柴,终是臣服于翩翩飘落的一点火星,爆燃。
吐息,连空气都掺杂着滚烫的欲望;摩挲,连指尖都带火燎皮似的灼烧。他的青丝、他的肌肤、他的眉眼、他的嘴唇,皆尽从他唇上轻柔滑过,几分不舍几分流连,几多爱慕几多思念,恍若盛在瓶罐之中的水乳,愈来愈满愈来愈热,轻轻摇晃着,叮叮当当地撞击奏响。
响,响的是一声餍足的叹,一声忐忑的唤。
“杨戬……”
或是。
“舅舅。”
此语入耳,带着如履薄冰的无措。他长睫轻颤,似要醒来;可那帷帐迎风高高扬起,扑在他的眼前,又一个吻隔着薄纱,落在他的额上。
一抹隐约的白,一室空洞的黑。上下交握的手揉皱床褥,凌乱披散的发纠缠不休,是疯狂是痴颠,是风月是欲念,如浪的快感冲刷理智,无以分辨梦里梦外。虚情假意或情深意浓,情难自制或罔顾伦理,此时此刻尽数付诸滔滔**,轰然烧成了灰烬。
不成舅甥,更非仇敌。只是两具赤裸交叠的身体忘我冲撞,每一次,耳畔都仿佛充斥着满足的低喘。
一声一声,诉说快感。
可他又说“不要”。
其后还缀着一个名字。一个万不能宣之于口,却朝思暮想、疼惜至极的名字。
——“沉香”。
刹那间心神巨震,瓶罐尽倾,水乳横溢。他待再看,未料夜风乍起,帷幔倾颓,将他团团裹住,幻云化雾,乘风归去。
沉香翻身坐起。一滴热汗滚落鼻尖,而他的眼前,仍是满室虚空。
一灯如豆,昏昏沉沉地偏安一隅,仅将床头照亮。沉香略略犹豫,翻开枕头摸见那把跟随多年的金锁,竟是滚烫。
TBC
13
出梅当天深夜,愈演愈烈的南风吹拂后院芭蕉,稀里哗啦的声响十足扰人清梦。杨婵无意睡眠,便挑灯起身,在圣母庙里巡了一遭,见杨戬房内窗棂未合,帷幔风舞,便转入房中查看。方才得知,原来她的二哥夜夜低烧,不得安稳,白日里皆尽强振精神而已。
这夜,杨婵坐在床边唤他,他几无回应,只皱了眉,说了一句什么。只是那零星文字自唇齿间漏出,很快飘忽而去,未得片刻驻留。
杨婵心中担忧,取来宝莲灯为兄长医病。可这顽疾固执不去,与宝莲灯拉锯甚久,热度才不情不愿地暂且退下。半晌杨戬苏醒,杨婵扶他起身,不无责怪地问:“二哥,你身体不好,怎么夜里连窗都不关?刚才你发烧了知不知道?”
知与不知全无所谓。杨戬不答,杨婵却从他神色间读懂了这般消极情绪,心头一痛,半是撒娇半是焦急地唤了声:“哥!”
“……三妹,”思及梦中所见依稀身形,杨戬方答,“我以为沉香会来。”
杨婵几乎气笑了:“沉香没有法力,他怎么来?二哥,你放宽心吧,沉香那里我会想办法的。你们是一家人,家人之间哪来的隔夜仇呢,你相信我。”她说完了,见杨戬颔首认可,便起身倒了一杯温水过来,关切问,“二哥,你夜里总是不舒服吗?”
话到这里,杨戬才说出真相。原来他夜里低烧的毛病,根本就不是在刘家村落下的,如果非要追溯,可能还在沉香劈山之前。只不过那时身体还好,小病小痛虽然总是断断续续地来,但还不算难熬;然而今非昔比,自从遭了乾坤钵法力反噬,身体大不如前,这低烧便夜夜磨人,纠缠不去。
兄长肉身成圣,原本全不至此。杨婵忧心道:“莫非是因为太过劳累了?二哥,现在一切尘埃落定了,你好好调理身体,加上宝莲灯为你疗养,一定会恢复如初的。”
三圣母所言大体非虚,只是一句“尘埃落定”未免言之过早。杨戬亦思及此,想到那尚未落实的新天条,心下微沉:“三妹,有件事和你商量。”
杨婵听闻斯语,立时猜到兄长即便人在华山养伤,其实心有所牵,任她如何劝说都无法抛却。她不由叹息,低声应了她这位固执的哥哥:“二哥,你说,三妹听着。”
不出所料,杨戬即与她说了新天条悬而未定的前因后果。见杨婵目露哀色,杨戬大约也还是心疼的,轻轻握住了妹妹的手安慰:“你放心,等这件事过去了,二哥就再不管三界闲事了。二哥陪你一起回灌江口,我们还像从前一样……”
愁上颦眉,杨婵道:“可是二哥,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和李靖到底是什么打算?你想把司法天神之位让给他,可玉帝眼高于顶又阴晴不定,未必愿意啊……”
其实不必杨婵询问,杨戬此番亦未打算隐瞒:“你还记得女娲娘娘赐我山河社稷图吗?图上即有女娲金印。三界见之者少有,张百忍想要的,只是一个假印。”
杨婵何等聪明,即刻明白其中利害,诧异道:“莫非,玉帝这么说,只是想引你回天?”
“不错,他就是想让我出面,把新天条真正落实。”杨戬语带讥讽,“人人都说张百忍糊涂,其实他最懂得人尽其用。不过他想必还没猜到,我已经动了隐退的心思。”言外之意,如若杨戬主动辞去司法天神之职,新天条又刚刚出世,司法天神之位势必不可悬空,那么名义上帮玉帝找来女娲金印的李靖就是唯一人选。
杨婵明了,又问道:“那,只是准备一个假印就够了吗?”
“自然不够。假印只是粉饰门面,最关键的一步是重铸欲界四重天。新天条虽然以‘爱’为大,却并非完全解放了‘欲’,所以仍要以新的欲界四重天为载体。”
“我听闻,欲界四重天真正的形态是一个鼎炉,由八条神龙看守镇压。这样的欲界,要如何重铸呢?”
杨戬却低垂眼眸,不再作答。杨婵明白,他并非不知,而是不愿欺骗,故而不答,心下便有了底,话语间隐有悲声:“二哥,你能不能让我帮你?”
可她不消回应,就已窥见杨戬的答案——他在听见杨婵此语的瞬间,眼神微微一颤,终于软化成了无可奈何的愧疚。
他的拒绝太过沉默,杨婵不忍再看。她靠进杨戬怀里,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二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的事?”杨婵依偎在他怀中,语带悲意,“那时候大哥带着我们两个玩,不管他去哪里,我们都像尾巴似的跟着他,甩都甩不掉。二哥你从小就不会撒娇,有时大哥想偷偷独自出门找他的朋友,都是我去抱着他的胳膊,求他带我们去。”
杨戬轻抚她的发丝,将她的一字一句,连同屋外如浪的风声,一并嵌入心中。
“后来大哥长大了,越发不爱带我们玩了。我便只好跟着你,连吃饭的时候我都要盯着你碗里的饭,生怕比你慢了一口,你就丢下我不管了。有一次啊,你早起出门帮爹娘买东西,我起床见不着你,大哭了一场。后来你回来,我抱着你拼命求……”
杨婵在杨戬怀里,微微扬起了脸看他,眼里尽是泪光。
“我求你,‘不要不理我,不要离开我,带我去,不管二哥去哪,都要带着三妹去’……”
杨戬指尖轻颤,终于落在杨婵削薄的肩背之上,缓缓握成了拳。
“你就真的到哪里都带着我,到哪里都……可是后来,你不肯带我去桃山,你说那里路途艰险;你不肯带我去天庭,你说那里乌烟瘴气……”
“……别说了。”杨戬不抱希望地低声阻止,“三妹……”
“二哥,我眼看着你变成了现在这样,你是为了杨家,为了我……桃山险恶,你满身伤痕地回来,天庭污浊,你又何尝不是以身相抗。三千年了,哥哥,你的妹妹杨婵长大了,你为什么不能让她帮帮你,为什么还要孤军奋战?!难道你死了,她还能独活吗?!”
孤军奋战。确实,哪怕在李靖眼里,杨戬也一直如此。故而当他来到华山,得知三圣母居然意欲同行之时,很是诧异了一回:“本来三圣母要同行,本王当然没有意见,可是真君,这和我们起初的计划不太一样……”
杨戬将假印抛给他:“无妨,我们按原计划行事。”
“不错,李天王仍然可以将我二哥擒拿上殿,”杨婵笑道,“我只消晚来半刻,追至天庭即可。”
李靖一拍额头:“看我这脑子……三圣母所言极是。”又转向杨戬,“真君,那我是用捆仙绳绑你起来,还是把你装进宝塔里去?——噢,三圣母别急,宝塔第一层只是些聒噪小妖,伤不着真君一根头发的。何况以真君的本事,十三层都未必困得住他。”
言之有理,杨婵这才放了心,反而替杨戬拿了主意:“天地之间九万里,二哥,你进塔吧,少吹点风也好。李天王,劳烦你驾云时帮忙挡着点风。”
“好嘞,”李靖将玲珑宝塔抛至半空,念咒开门,望向杨戬道,“那个……真君,要不你自己进去?”
自家妹妹和李靖一唱一和,就这样把二郎显圣真君给卖了。杨戬无奈,亦未辩解,身形一晃便化作银芒闪入塔内。塔中确如李靖所言,一层只有一群难成气候的小妖精,一见杨戬这尊大神自愿入塔,全部瑟缩成惊恐万分的一团,占满桌底角落,连个胆敢喘气的都找不见。
杨戬在塔内望了一圈,没见着什么古怪,回身却险些被塔外李靖那硕大的眼睛惊着。但见托塔天王在外眨了眨眼,问道:“真君,你还好吧,没什么不舒服吧?”等他问完,杨婵也来凑热闹:“二哥,里面怎么样?”
其实不过是因为进了玲珑宝塔,身形变小,故而看别人反成了庞然大物了。杨戬淡淡报了一声平安,寻了张椅子坐下,但见窗外风景一变,整个宝塔轻飘飘往上抬去,想是李靖已经驾云上天了。约莫一刻钟后,宝塔内突然一黑,塔身轻微震荡起来,想必是李靖听了杨婵的话,在穿过天地结界之时护着宝塔,为杨戬挡着风呢。
结界一过,南天门即在眼前。塔内复又亮起,继而李靖的声音悄悄传来:“真君,到了到了,马上我就放你出来。”
他说得干脆,却不知杨戬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并不理睬于他。李靖不明所以,硬着头皮进了瑶池,觐见玉帝道:“陛下,小神听闻杨戬手中有女娲金印,便向他借来,为陛下分忧。”呈上假印。玉帝接来,仔细审视把玩一阵便放在一旁,道:“你做得很好,此印得手,功不可没。不过,杨戬那厮伤还没好吗?迟迟不肯回天。依朕看,他就是对朕不满,对天庭不满!”
李靖听得眉头一跳,心说陛下这番话竟与杨戬猜的八九不离十,清了清嗓子道:“陛下,他的确对陛下和娘娘不敬,小神不忍卒听,就将他擒了上来……他就在塔内,陛下请看。”
玲珑宝塔被递在眼前。玉帝诧异非常,双手捧起宝塔,眯着眼睛细看:“杨戬在里面?在……在哪啊?”
李靖忙道:“在最底层,陛下,左边窗户大些,您请从那里看。”
玉帝点了点头,将宝塔抬高些,往里探看。果不其然,里面除了一些简单的桌椅摆设之外,还真有个身着黑衣的肃杀身影,一看便认出是杨戬无疑。他微微吃惊,心里却又难免高兴,叫道:“杨戬?杨戬?”
杨戬回头扫他一眼,又背过身去了。玉帝便把宝塔转了个角度,又叫道:“杨戬?二郎神!朕叫你呢!”
“陛下,陛下,”李靖也跟着叫,“不如就让小神把他放出来,拿捆仙绳绑住,那样才好说话。”
玉帝连连点头,将宝塔还给李靖:“好,快,快放他出来。朕倒是想听听他怎么狡辩。”
然而这厢话音刚落,李靖甚至还未来得及将宝塔接过,便听塔内传出杨戬冷淡的声音。
——他说:“我不出来。有什么话,陛下就这样说吧。”
14
玉帝朝李靖轻轻扬了扬手。李靖虽对玲珑宝塔万般不舍,仍不得不遵从圣意,恭恭敬敬退出去了。等李靖走干净了,玉帝看一眼宝塔,实在觉得杨戬此人分外讨厌,突发奇想将玲珑宝塔搁在案台角上,横过来重重磕了两下,又端起宝塔透过小窗望进去。然而这一看不得了,杨戬居然不见了。
莫非真被他给磕出来了?掉哪去了?玉帝从宝塔一层找到十三层都没看见他,眼看四下无人,也就顾不得什么形象了,俯身到桌子底下去找。虽说身为神仙,无甚衰老之说,但杨戬变得那么小还掉地上了,要找起来的确有点困难,玉帝眯着眼睛边看边摸,连声唤道:“杨戬?杨戬,你出个声啊?摔坏啦?”
玉帝会这么问,并非信口胡诌,委实是乾坤钵那法器太过厉害,玉帝自认哪怕当天承受法力反噬的是他自己,都可能一命呜呼;杨戬虽然活下来了,但是究竟身体将养得如何,他根本无甚把握,才会作如此问。哪知道他对着云烟蒙蒙的瑶池地面摸索了半天,忽见一个熟悉的黑衣人影步步逼近,在他跟前悄然站定了。
玉帝抬起头。杨戬正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视线交汇,玉帝保持着有些滑稽的姿势,却根本没能从杨戬眼底读出一丝笑意。
数日不见,他依旧是冷淡疏远的司法天神。在玉帝直起身的同时,杨戬兀自在旁边原本王母娘娘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是舅甥也是君臣,这便回归了最初的相处模式。
玉帝终于敛容,语气略带不虞:“刚才不还说你不出来吗?这会儿怎么又想着出来了?”
相对而言,杨戬倒是神情平和,半点没有动气的意思:“陛下想让我出来,我怎能还赖在里面?岂非对陛下不敬吗。”
话里不无讥讽不满之意。玉帝习以为常,亦无从计较,另起话头:“新天条出世,你身为三界司法天神,怎的一走了之?到底知不知道,这几天天庭乱成什么样了,朕有多焦头烂额?!”
“所以我不是回来给陛下分忧了吗?”杨戬淡淡说,“陛下煞费苦心引我回天,现在我既然来了,不如就摊牌吧——陛下还需要杨戬做什么?”
玉帝摇了摇头,给自己斟了杯酒,仰头饮下,没滋没味地一品,方答:“当然是欲界四重天的事情。你身为司法天神,不会不知道,天条规定是一回事,欲界四重天的限制又是另一回事。如果只改天条,不对欲界四重天进行重铸,一切就等于是无用功。”他说着,意味深长地望向杨戬,“某个人煞费苦心地改这天条,又有什么意义呢?”
“意义,”杨戬极之淡漠地笑了一笑,“如果不是因为新天条,杨戬如何知道陛下真正的心思?”换言之,正是玉帝就新天条放出的一系列消息,让杨戬知晓,他虽身为三界之主,却也能知错就改,愿意弥补过失。若非如此,杨戬今天就绝不会以如此平和的态度,与玉帝重逢。
“……是朕让杨家受苦了,让你和杨婵委屈了。不过,那都是旧天条的问题——”
说了半天,玉帝这推卸责任的毛病还是半点没改。幸而杨戬并不拘泥小节,冷然道:“前事不必再提了,陛下。当务之急,该是如何重铸欲界四重天。”
玉帝忙道:“对,对对对,你说得对。不过杨戬啊,这件事恐怕并不简单,需要付出极大代价。欲界四重天乃是三界欲念的集合,若要重铸,重铸者定要经受三界欲念的拷问折磨,如果意念不够坚定,恐怕轻则法力尽失,重则为欲念吞噬,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他边说边打量杨戬的神情,“但朕觉得,三界之中,恐怕只有你能当此大任了……”
他始终企图从杨戬冰冷似铁的神色当中读出哪怕一丝情绪。动摇也好,诧异也好,害怕也好,后悔也好——可是他的眉宇之间寡淡如斯,无波无澜。
可杨戬越是这样,玉帝就越是慌乱。事实上,他的后路早就被杨戬堵死了,新天条在三界和西天众目睽睽之下诞生,而神通广大的女娲娘娘从头到尾拒不见人,分明是默认施行的意思。正如心月狐所言,新天条是真便是真,是假也必须是真,玉帝不可不认。可眼下数日过去,新天条还只是一纸空文,要是再拖下去,他这个玉帝恐怕就要沦为三界笑柄了。
“让陛下失望了。我难当此任,因我有欲有情,贪嗔痴恨,我一样都逃不脱,”在玉帝如此恳求之下,杨戬却说得轻描淡写,“要说世间最无欲无求之人,莫过于西天诸佛。”
玉帝闻言便急了:“西天诸佛无欲无求,朕自是知道。可他们大多独善其身,谁能愿意助我天庭?!”见杨戬亦面带犹豫,不禁重重叹息,“朕的傻外甥啊,你异想天开,也该有个限度!”
异想天开?绝非如此。杨戬拿余光扫过桌案上空了的酒杯:“陛下,我看你是喝多了。”
也不知他说的“喝多了”,到底是针对玉帝那一声“傻外甥”,还是所谓的“异想天开”。玉帝脸色一僵:“……怎么说?”
杨戬道:“你也说了,西天佛大多独善其身——却并非每一个都是如此。据杨戬所指,至少有一个人能当此大任,且心甘情愿。届时我以天眼相护,承诺无论如何保他性命,他更无推拒的道理。”
“你……你是说?”玉帝睁大眼睛,“可是他徒弟……”
杨戬微微笑道:“不错,正是旃檀功德佛。他徒弟不成气候,我能料理,陛下放心。”
得了承诺,玉帝总算放下了心;忽听瑶池外一阵喧哗,紧接着天兵惊慌失措地跑进瑶池来拜道:“陛下,华山三圣母说要救二郎神,硬闯瑶池,求见陛下!”
玉帝微微吃惊,与杨戬视线一撞,陡然明了他的意思:“杨戬你……你故意闹这么大,莫非是想把李靖扶上司法天神之位?”
“谈什么扶不扶的,”杨戬起身,“难道我走了,陛下还找得到比他更好的人选吗?还是说,”他微微侧身,似笑非笑地回望玉帝,“舅舅连外甥一个小小的心愿都不肯满足?”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玉帝一时语塞,竟还真就找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的确,李靖就是杨戬之外,司法天神的最佳人选,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难就难在,在此之前,玉帝从未考虑过杨戬辞职隐退这一可能。
他要走,决定得太突然了;而杨戬这样的人,一旦动了离开的念头,偏偏无人能留。玉帝眼看着他举步而去,赶紧问:“你又要去哪?!”
杨戬头也没回:“峨眉山。”
话音落下,人就已经出了瑶池。
“峨眉山……峨眉山,”玉帝端着空杯默念,忽地回过了味来,“这外甥竟然说孙悟空不成气候,口气可真……”
狂妄。
却是有底气的狂妄。
天界半个时辰后,旃檀功德佛便拨冗莅临,陪同而来的还有斗战胜佛孙悟空。玉帝对杨戬的办事效率叹为观止,也没顾上他到底是怎么说服孙悟空前来护法的,径直将人带去欲界四重天,把前因后果如此这般说了。旧天条鎏金文字遍天徐徐流动,宛如金蝶纷飞,玉帝踏上欲界四重天正中金刚石祭台,念咒捏诀,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双掌开合之间金光迸射,竟将漫天金字笼入掌中。
此事一毕,他回头叮嘱道:“欲界四重天时间近乎凝固,即便历劫期间,一天仅是凡间的一个时辰,大圣不必担心峨眉山的桃子了。”
孙悟空俊脸一红,想是方才和杨戬嘀嘀咕咕那些桃花桃子桃干桃子酒之类的废话尽数被玉帝听去了,忙摆手道:“老孙不担心,老孙就是比较担心这里的女眷,要不让她走吧,这里毕竟危险。”
杨婵手捧莲灯,端庄拘礼:“大圣美意,小仙心领。”
旃檀功德佛慈眉善目,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既然三圣母心怀众生,肝胆过人,悟空你就不要阻止她了。不过三圣母务必当心,悟空,你身为男儿该多承担一些才是。”
孙悟空对他师父言听计从,很是受用,应得飞快。玉帝见他们再无异议,法力大开,拉开欲界巨阵,只见那阵中金光烁烁,中央渐渐撕出一个浑圆的入口,望不见纵深几丈,只觉朔风猎猎,不知疲倦。旃檀功德佛被风吹得退了半步,幸而身后被人扶住,回身看去,不是别人,正是杨戬。
“小心,”杨戬低声嘱咐,“如果有任何危险,只管喊我。”
看来在杨戬眼里,旃檀功德佛浑不是旃檀功德佛,而只是当初西天取经的唐三藏。旃檀功德佛心下动容,行佛礼道:“多谢杨施主。”便在孙悟空护送下,携新天条,孤身进了阵中入口。
“此阵仅需一人支撑,一人护法。”眼看旃檀功德佛入阵,玉帝却并未撤力,“我等四人轮流,支撑到新天条全部镌刻入阵即可。”当是要与他们同进退的意思。这么一来,连杨婵都显出些许诧异,见孙悟空发力为玉帝护法,便偷偷问杨戬道:“二哥,陛下他莫非?”
杨戬拿墨扇在杨婵手背上轻轻敲了一记,眼里却是带着笑意的:“此事容后再说。”
阵盘轮转,鎏金文字一一自阵中流出,依照星盘点位各自归位。旃檀功德佛身在阵中,四人交替施法相护,不知斗转星移多少时日,但闻阵内风声渐烈,语声愈急,宛如磬钟合鸣,冲撞脑海心房,饶是阵外之人亦心境激荡痛苦不已。法力损耗日趋严峻,短暂休憩亦无济于事,最终杨婵捧住莲灯,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忽见阵中飞出“善”之一字,随后一道白影随之扑出,阵盘骤停,入口急闭,大股罡风裹挟欲界业力猝不及防扑面而来——
此时正是深夜。沉香怀中金锁陡然一热,闪动异光。他遽尔惊起,捧住金锁,心脏不明所以地剧烈跳动起来。
15
金锁内里隐隐漏出急闪的红芒,沉香走到窗前借着夜色细看,方见内里依稀是一根红绳,警告似的闪闪烁烁,隐有火炙之感。未及细看,随着一声异响,那红绳骤然撕扯成一道炽热红光,缠住沉香手腕。沉香大骇,惊惶呼救,话甫出口,但见红光缩成细条,一端连着金锁、一端捆着沉香,毫无预兆地腾空而起,倏忽冲入漫天厚实的雨云。
冯虚御风,路漫漫不知何往。沉香随金锁疾行,渐觉尽管诡奇,此行却有明确方向,一颗心便慢慢定了下来。如此穿云破雾约有三刻,眼前身侧云雾渐稀,朦胧间可见地上重叠岑寂的幢幢山影。
是以沉香猜测,大约已经距离金锁欲往之处不远,故而开始下行降落。未几,果真金锁飘飘然落地,沉香双脚双膝并双手先后着地,满头雾水抓起金锁细看。锁内红绳一端漏在外头,他小心翼翼将红绳牵扯出来,但见上面仿佛缠着一根乌黑纤细的棉线;解下再看,触碰摸索,倒不似棉线,反似一根青丝。
青丝缠着红线,却为何会藏在一把金锁之中,更有这般法力,将他连夜带到此处?沉香满心疑惑,将金锁连同青丝红线一并塞进怀里,才有余暇打量四周,猜测金锁目的。
时值季夏,空气燥热沉闷,耳际偶闻雷鸣。视野之内尽是荒芜蔓草,不见人家,唯身后一条河流潺潺而过。此地约莫是在山腰,水流湍急,暗沉夜色之下浪头翻滚,搅和成白花花的一片。
左看右看,委实无甚特别。沉香愈加疑惑和失望,目光再作逡巡,忽而在河边一块顽石附近定格。
那里……隐约是一个黑衣的人影。
会是他吗?思及今夜的奇异经历,沉香不得不把这一切与他那个不负责任又落荒而逃的舅舅联系起来。那人影依稀只见了一半,背靠在顽石上面,好似无知无觉。夜黑风高,无星无月,那人所穿也非沉香惯看的白衣,可当他大步奔去,只匆匆一面,便确认此人正是杨戬无疑。
目光自杨戬清冷的眉眼倏忽抖落,沉香失声唤了一声“舅舅”。杨戬双目紧闭,全无反应,脸色比旁侧翻涌的水浪更显惨白,皮肤比风里飘忽不定的雨云还要冰凉,只额间一条血疤分外鲜明,涌出的血遮了半脸。沉香心中巨震,一时无心去想金锁与舅舅究竟是何关系,见杨戬无论如何屡唤不醒,偏生夜风渐厉,闷雷愈近,忙将杨戬扶至背上,为他寻觅一方避雨之所。
一路奔忙,一路呼唤。可无论沉香怎么叫他,是“舅舅”抑或“杨戬”,皆如石沉大海,全无回应。
好在天公眷顾,沉香背着杨戬,几乎走遍半个山腰,终于寻见一处废旧庙宇。沉香惊喜之间,额前冷不防沾了一滴冰凉的雨。
庙门朝南,东南风裹挟着大雨一股脑灌进庙里,梁上佛幡迎风狂舞哗哗作响,佛像尘灰被吹拂冲刷殆尽。沉香放下杨戬,让他倚靠神龛而坐,自己到庙外捡回门闩,用力将庙门关严,彻底把风雨声阻隔在外。
可那风那雨,沾不上身,却肆无忌惮地涌进他的心房。
窗外骤然银光大作,沉香回身一望,但见佛像破败,一张残缺僵硬的脸庞阴气森森地正对着他,仿佛居高临下的审视诘问。闪电一瞬熄灭,随之而来的是隐约雷鸣,从头顶上缓慢而沉重地滚滚而过。
沉香眼眸微沉,抛开这些日子以来心底挥之不去的冗杂繁芜,再行至杨戬身旁,一面擦拭脸上血迹,一面轻轻摇晃他的身体,唤道:“舅舅?舅舅,你醒醒。”
依旧昏迷未醒。沉香不通医术,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为杨戬把脉,但觉脉象微弱却平稳,或许并无性命之虞。只是……沉香下意识向庙门处望去。听闻,雷雨亦是天劫,妖精鬼怪无所遁形;此庙废弃已久,佛像不全,早已佛性尽失,恐成妖魔栖息之所。
可他们除了这里,同样无处可去。沉香轻咬下唇,竭力让自己像个男人一样鼓起勇气来,一触杨戬脸庞指尖如霜似雪地冷,便将自己里衣脱了,裹住他身;又将他揽入怀中,严丝合缝地贴身抱着,半刻不敢放松。
杨戬人在昏迷,却并非意识全无。神志时强时弱,时断时续,他姑且能隐约听见雷声,也可以偶尔感知有人贴在他身侧照顾;可这种感知毕竟微弱已极、来去无踪,意识不知沉浮几回,他才朦胧想道:会是沉香吗?
这个名字袭上心头的瞬间,杨戬喉间溢出断续的喘咳,一股腥甜不堪忍受地拨开唇齿,点点落在唇角脸侧耳畔。沉香大惊失色,方才的丁点困倦霎时间驱散殆尽,战栗的手掌覆上杨戬唇边细细擦拭,颤声唤道:“舅舅,舅舅你不要吓我……”
粗重的痛喘声中,隔着轰隆的雷鸣,他仿佛听见杨戬唇间随鲜血溢出的,再熟悉不过的两个字。
是“沉香”。是他的名字。
昔日他在刘家村,每一次叫出“沉香”两个字,都好似往每一笔每一划中,盛满了饱含愧疚的希冀。后来舅甥矛盾激化,做舅舅的连夜仓皇离去,月余未见一面;沉香以为他们缘分已尽,可而今他在重伤昏迷中,唯一念着的,居然还是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里到底有些什么呢,对你就这么重要?
“……你还想着我,我那样对你,你却还想着我。”沉香强压着翻滚心绪,“杨戬,你要是还想弥补我,你就好起来,别再施这种苦肉计了……”
苦肉计,便真希望这只是一出苦肉计才好。杨戬的咳喘渐渐平复,除却微弱的吐息之外再无动静。借着忽明忽灭的闪电,沉香直觉杨戬面色越发灰败,怀中身体渐趋冰凉,分明不祥之兆。整颗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突地抠住了,沉香痛得脸上血色尽褪,脸颊贴着杨戬前额,更加用力地将他揉进自己身体里去。
杨戬前额疤痕仍在断续渗血。沉香直觉此兆不详,每每为他擦拭一回,心上便剧痛一回。他开始担心杨戬会死,会死在这个雷雨之夜,死在他这个忤逆不孝的外甥怀里。
“杨戬,别死,你看看我,你要是死了,我就真的再也不理你了。”沉香悲声呢喃,“你不是很想和我说话吗?你不是喜欢我对你笑吗?你还问我要什么礼物,我想过了,我告诉你我要什么,我……”
乍现雷鸣。沉香语带悲凉,声线飘忽,却一字一句,镌刻入心。
“……我想要一个舅舅。沉香想要一个舅舅。
“除了舅舅,沉香什么都不想要。
“今年沉香有了一个舅舅,就是最好的生日礼物……
“舅舅,你外甥坦白了,他就是这么没出息的一个凡人,这辈子可能也就这么点心愿了……舅舅,现在轮到你了,你说,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很多很多,关于你的外甥沉香的事。关于他小时候怎样调皮捣蛋四处惹祸,关于他即便到了弱冠之年却依然珍藏着儿时玩过的竹蜻蜓。关于他头一次和他的舅舅见面就暗暗有点喜欢,关于他那一夜盛怒之下的亲吻却绝非因恨折辱。
——只是真正原因,你该不会想听。
杨戬依偎在他怀中,细细聆听,几无声息。沉香再次低头为他拭去额上血水,胸腔内愈演愈烈的心跳声告诉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他会死,杨戬会死;必须想办法,必须……
他该是有办法的。该是可以救他的……
一时间庙外风雨雷电仿佛皆尽隐去,再不能入耳侵心。奈何进退无路,求己无门,沉香眼眶通红,手握金锁连声哀求,金锁岿然不动;再拜佛像,佛像无动于衷。终于沉香绝望起身,忽闻身后一阵尖锐呼啸之声,庙门仿佛被什么东西猛烈击打数下,门闩生生断成两截,两扇门应声为风撞开。
似有邪物随风而入——这个突如其来又堪称全无逻辑的认知让沉香遽尔惊起,右手下意识探向腰际,手里蓦然一重,竟是抽出了一把斧子。
小斧金刃墨柄,神光荧荧,虽未知来处,却是沉香眼下唯一可以依靠之物。他未及打量,只粗粗看了一眼,不加多思便执起小斧挡在杨戬身前,目光所及乃是凡人不可亲见之物。
他确乎所料不错,随风而入的并非只是暴雨和寒气,更有山野鬼怪,林林总总不下百只。这些东西平日如同散沙遍野乱窜,今天情境却是非同一般:暴雨雷电,神仙之体。
暴雨雷电,它们避之不及;而神仙之体,却令它们趋之若鹜。何况杨戬肉身成圣,若能分而食之,长生不老、法力大增不说,飞升成仙亦非痴人说梦。眼下它们蜂拥而至,个个青眼恶面、暴戾恣睢,将杨戬视为俎上鱼肉,凶相毕露——
却仍有人强提肝胆,持斧相阻。
沉香失去法力,实则并不能亲见妖孽邪祟,却能感知鬼怪接近时的浓郁阴气。对方究竟多少数目、何等高强,他一概不知;他只知道,必须要护住杨戬,哪怕豁出自己这条小命。
阴气迎面袭来的一瞬,沉香心中所想,仍是刘彦昌。
这一生怕是注定做不了孝子了——下辈子再试试看吧。
下辈子,没有杨戬这样一个舅舅,或许一切就能回归正轨,或许他就可以……
一斧挥出。小斧灼灼金光恍若摆设,半点动静不见,就连挥动斧头劈开空气的声音,都被喧哗的雨声轻易掩盖过去。沉香甚至不能得知,这一斧到底起到了什么效果,究竟妖魔鬼怪见他此举是桀桀哂笑还是心乔意怯;他也一概顾不上了,强自提起精神,向旁侧挥出第二斧、第三斧。
小斧凭空乱舞,毫无章法可言。众妖魔见了,起初尚且惊怕,可见这斧头虽然貌似神器,实则毫无威力,便壮了狗胆,齐齐向沉香扑去。一时间阴气暴涨,沉香但觉周遭瞬时冰寒之气侵袭入骨,慌乱无措的脑海中不知怎的一个激灵,竟然升腾起一股难以言说的、以死相博的勇气。
他不能后退,无法后退。他的身后是杨戬,是他舅舅的性命;但凡半点疏漏,就会被趁虚而入,害了杨戬。沉香咬碎银牙,目眦尽裂,嘶声叫道:“是谁,有种你倒是现形!出来,给我出来!……”
不知不觉间,一斧一斧渐成气候,金芒连片如风席卷,成群妖魔连退数步,惊觉金光所及之处风刃凌厉,竟将它们隐藏的形体划出道道血口。
似刀光,如剑影,神斧渐醒,越发难缠。沉香虽不能视,妖魔却依旧被他逼得不能靠近,自是恼恨;憾无他法,唯鱼死网破而已。只在刹那之间,成百妖魔怒而化形,露出狰狞恣睢的凶残面目,争先恐后地朝沉香扑将过去!
陡然间眼前现出无数青面獠牙的丑恶面孔,沉香着实受惊,怔了一瞬;可即便只是这一瞬的空隙,倏忽便被邪祟捕捉,沉香通红的眼睛往旁侧一瞥,清晰地看见一只蜈蚣模样的庞然大物好似长了翅膀一般飞扑过来,生生落在杨戬身上,撑开血盆大口咬将下去。沉香猛然回身以斧相阻,也不管这东西到底长相有多令人作呕,左手锁它几条毛腿,将它劈成了两半。
恶臭的绿血溅了他满脸满身。沉香抛去蜈蚣精的半截尸身,返身回来,目光静静从眼前成群的妖魔“脸”上扫过。
他头发散乱,衣服松垮,脸上身上沾满了碧莹莹、臭烘烘的蜈蚣血。可此刻他的眼神、他的神情,却逐渐从眼看舅舅遇险的疯狂残暴,渐转沉静漠然。
甚至神色之间,有了几分冷淡笑意。
视线所及,众妖战战,竟是不敢靠近。沉香顺势进了一步,它们便退后半步,瑟缩不敢言语。
“……各位见笑了。”沉香虽未放下小斧,面上却是平和,“我是刘沉香,各位可能听过我的名字。”
众妖面面相觑。
“我就是那个劈山救母的沉香。”他一字一句说着,仿佛想把每一个名字、每一个身份,都融入他的记忆和骨血中去,“我的母亲是华山三圣母,父亲是刘彦昌,舅舅是二郎神杨戬。”遂不顾众妖哗然,兀自说了下去,“今天我舅舅在此遇险受伤,是我忘记设下结界,这才引得你们前来。我知道这种机会千载难逢,可是既然我在这里,便是时机未到,劳烦你们暂且再等一等。”
“什么意思?”一只熊精挺身而出,“凭什么不让我们吃他?”
“不是不让你们吃他,”沉香心平气和,半点不见怒意,“而是你们不想吃他。留下则必死,离开却还能再活几百年等待新的机会,要是我的话,我一定选择后一种。”
掌中神斧光芒濯濯,眨眼间便从一把玲珑小斧变作长柄大斧。沉香手腕一震,斧柄铿然驻地,刹那闪电乍亮乍熄,斧刃寒芒尽数映入妖魔眼底,再看沉香面色肃穆,更如风刀霜剑,折胶堕指。
大势已去。妖魔当初如何气势汹汹地来,而今便如何垂头丧气地去。等最后一个都散去,沉香将神斧收入袖中,施法紧闭门扉、布设辟魔结界、就地拾柴生火,而后将杨戬扶起,让他枕膝而卧,顾不得奔涌入心的桩桩旧事,掌中急凝法力,覆于渗血不断的神目之上。
指间神光烁烁,注入生机。可是,十六岁,从十六岁生日那天起,一切似曾相识的场景如浪如涛,纷纷向他袭来。
十六岁的仲春,杨柳依依的河畔;少年深夜的辗转,母亲入梦的惊喜;再见舅舅的抉择,亲人反目的痛苦;与天作对的决心,劈山救母的愿景……
所有的回忆,无论痛苦还是快乐,钟情抑或愤恨,皆尽归于心底。可当往事终于携着结局徐徐走来,沉香那干涩的眼里,竟然渗出泪来。
他的左手紧紧拧住了战栗的右手;既在为杨戬疗伤,绝不可以出任何意外。奈何如此一来,他的泣声便再止不住,热泪滚滚而下,一滴一滴,洇入唇畔,落在衣襟,既苦也凉。
沉香不知自己哭了多久。直至神光隐去,他才颓然垂下了双手和头颅,疲惫地闭上了酸痛的眼睛。
他口唇翕动,若有言语,又似未语;可那一声,那寥寥数语,却如震耳欲聋的暮鼓晨钟,直入耳膜心扉,驱赶不去。
他说的是。
“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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