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海观澜】陈启文:白马湖年谱(下)//妙在似与不似之间


白马湖年谱(下):妙在似与不似之间
文/陈启文

但要从一个乡下小有名气的画家变成一个大画家,还有遥远的路要走。命运开始安排这个人不停地远游。他的第一次远游正是他的不惑之年,这年秋天他应夏午诒之约赴西安,教夏的如夫人姚无双学画。课徒间,常游雁塔、牛首山、华清池、碑林,尤其是碑林,这是每一个书家的圣地,他对白石书画风骨的强健,构成了一生刻骨铭心的影响。转年,初春,夏午诒进京,邀齐白石同行。途中经华阴县,齐白石登万岁楼,作《华山图》。又渡黄河,在弘农涧画《嵩山图》。抵京后,他住宣武门外夏午诒家,继续教姚无双画画。期间他参加由夏午诒发起的陶然亭饯春,先后结识了张翊六、曾熙、李瑞荃、杨度、陈兆圭等。齐白石画《陶然亭饯春图》以纪其事,这是他真正开始进入名流圈。这也是他真正开始进入京畿名流圈。但那时他还没有想到后半辈子将要长居北京,他的家在湘潭,在白马湖畔,他只是想出来看看,开开眼界,但总归是要回去的。
其后十余年,齐白石或居家作画,或外出云游,凡四出四归,先后游江西南昌,桂林,阳朔,梧州,肇庆,鼎湖山,端溪,观飞泉潭,谒包公祠,远至越南领略芒街风光,见野蕉百株,满天皆成碧色,遂画《绿天过客图》。这也是成就一个大家必然要走的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而对于齐白石,除了饱览天下风光,又可沿途卖画、治印。其《自述》云:“我在桂林,卖画刻印为生。樊樊山在西安给我定的刻印润格,我借重他的大名.....生意居然很好。”而且在这一次次远游中,他陆续结识了蔡锷、黄兴等湖南老乡,天下大英雄,又在同各路名流的风云际会中,感受其风云气象,心胸越来越开阔。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四十六岁那年二月,齐白石应罗醒吾之约赴广州,罗是同盟会员,齐白石曾以卖画为名替罗传送为革命党的秘密文件。归家后,他以数年来作画、课徒、刻印所得润金,在余霞峰下买得一所房屋和二十亩水田,亲自将房屋翻盖一新,取名“寄萍堂”,又在堂内造一书室,将远游所得八方砚石置于堂内,因名“八砚楼”。但齐白石还是齐白石,他并没有就此止步,又开始用心临摹八大山人、金冬心、徐青藤等人画迹。
对于一个早已走过了天命之年的人,他似乎可以就此安居,就在他的“八砚楼”里安安静静地画完后半辈子了。然而,命中仿佛早已预设了一股力量,要把他赶到一个大地方,去成就一番大事业,去造就一个大人物。1917年5月,为避家乡兵匪之乱,他再次只身赴京。他已经五十五岁了,借住在前门外郭葆生家,很快又因张勋复辟之乱,随郭避居天津租界数日。回京后,他移榻法源寺,以卖画、刻印为活。挨到10月初,他才返回湘潭,但家乡兵乱愈炽,家中之物已被洗劫一空。他一回来就开始逃难,就这样在躲兵与逃难中颠沛了两年,白马湖畔的这个家,已无独让他安居作画了,他只得在五十七岁那年,刚过完年,就匆匆奔向北京,仍住法源寺,仍以卖画治印为活。但那时,他在京师尚无大名,求画者不多,自慨之余,他决心变法。《白石诗草》云:“余作画数十年,未称己意。从此决定大变,不欲人知。即饿死京华,公等勿怜,乃余或可自部快心时也。”
我说这个人是一个奇迹,就是他五十七岁时移居北京后历经数年的艰难变法,到六十岁后画风遽变,成为二十世纪最富创造性和影响力的中国艺术家之一。是什么给他源源不断地注入激情,注入创造的活力?这已不是靠名师可以指点的了,这只能是来自神的指点,这个神不在别处,还在他故乡的山水事物中,在白马湖。
总有一些潮湿的记忆跃然纸上。他画了一生,都是与这个湖有关的记忆。
会有一些晴天,会有一些小鸟在芭蕉叶上出现。他隔着数十年的岁月,听见了那早已消逝的鸟鸣。这卑微的小生命发出的卑微的声音,如今还有谁在听?一双小鸟安静的翅膀,在许多年后勾起他对故乡某个清晨的回忆。那个空旷的早晨,像一幅空旷的宣纸,等着他用记忆去填满。哪怕是大片空白,也是回忆本身。
也会有一些雨天。雨点落在湖里,荷叶接住它们。一只碧绿的青蛙,蹲在碧绿的纹路里。所以他不老。一直活到九十岁,他心里还荡漾着绿意。于是发现,除了艺术,还有一样东西也是不老的,这天生地长的大自然。这样一个人,哪怕活到一百岁,也还是个孩子,还有一颗童心。
这个湖要用一生的时间去想念。他一生都在想,那湖里还有多少东西被他错过?他想起自己儿时,在山上,他一边砍柴一边想着那些快乐的虾子和人间的愁苦,他发现自己渐渐变得快乐起来了。过了半个世纪,它们换了一个嬉戏的地方,在他的画里。突然地,一支枯笔.....这几只小虾子掀起的生命波澜,竟让他画出一身冷汗。
他画的还是他最熟悉的那些乡间物事,但脱了乡气,得了神韵。他创造了也融合传统写意与民间绘画的表现技法,尤其是自创红花墨叶的一派,开创了中国画的新风,终于形成了自己“妙在似与不似之间”的独特艺术风格。
六十岁,是一个人生命的重新开始。他没有想到自己会活得那样长,活到九十七岁。事实上,这样一次变法,已耗掉了他生命的许多能量,他在六十三岁时大病一场,几乎差点死掉了。他没死,病刚好,他就匆如南下赶回湘潭,他不想把骨头埋在异乡,这白马湖畔才是他的家,这里埋着他的胎衣,也将埋下他的骨骸。这无疑是一个农民的想法,他就是这么想的。然而,乡乱未止,他又返回北京,一路上都在打仗,行至长沙,因有战事,只好转汉口,又从汉口走水路到南京,再乘火车返京。这样的辗转,劳顿,反而让他的身体又难以置信地硬朗起来。三月母周太君病逝家乡。七月父贳政公亦病逝家山。但他没死。他忽然预感到,他还有很长的时间要活,他命定的,还有见证这个民族的无数灾难,和灾难中的改朝换代。而父母都死了,他对故乡也没有具体的牵挂了,是年冬,他买下了跨车胡同15号住宅,他年底入住。在京师漂泊多年,现在,他终于是住下了。
他六十五岁了,到了养老的岁数,很多人的事业都是在这个年岁终结的,他却像是才刚刚开始。这一年,他应国立北京艺术专科学校校长林风眠之聘,开始在该校教授中国画。随后,北京更名北平,北京艺专改为北平大学艺术学院,徐悲鸿就任北平大学艺术学院院长,当时的北平画坛以摹仿古人为能事,而木匠出身的齐白石尽管在艺专教课,但在此辈眼中只是一个被蔑视的存在甚至是一个被嘲弄的对象,而徐悲鸿看重的就是木匠出身的齐白石那种大胆创新和新鲜活泼的生命气息,据说,当徐悲鸿乘坐四轮马车亲自来给齐白石下教授聘书时,齐白石谦卑地说:“我一个星塘老屋拿斧子的木匠,怎敢到高等学府当教授呢?”徐悲鸿说,“你岂止能教授我徐悲鸿的学生,也能教我徐悲鸿本人啊!齐先生,我就要借重您这把斧子,来砍砍北平画坛上的枯枝朽木!”这只是传说,但徐悲鸿对齐白石的高度评价却是摆在那里的。他在《中国今日之名画家》对白石画推崇有加:“齐白石之长处,在有色彩,一住直前,无所顾忌,惟多红而少绿,或其性格所尚,写昆虫突过古人,其虾、蟹、雏鸡、芭蕉,以墨写者,俱体物精微,纯然独创。”在他眼里,齐白石的每笔都不可或缺,他的画纯粹而凝练,每一根线条可以千变万化。他的村牛、虫草乃至一只河环,都一个个生猛灵动。
徐悲鸿对他的认可,对于齐白石无疑具有非凡的意义。徐悲鸿比齐白石小三十一岁,但他却是中国现代美术事业奠基者之一,又有留学法国、柏林和比利时研习素描和油画的西方美术背景,是当时的美术界公认的学贯中西又承前启后的一代宗师,而齐白石却是草莽中爬出来的一个乡下艺人,虽拜师无数却没有一个宗师,虽满腹诗书却只念过很短的私塾,没进过一天正式学堂,可谓是无学历、无师承、无来路、无身份,也没有任何文化背景。以徐悲鸿公认的权威性,要对这样一个人予以承认,需要慧眼,需要勇气,还需要良知。很庆幸,齐白石幸运地碰上了徐悲鸿一个年轻的知己和忘年交。后来,徐悲鸿辞职南返,仍不断与齐白石有诗画书信往来。他的代表作《齐白石画册》就是由徐悲鸿编选作序的。而此前,齐白石曾自费石印一本画册,只是送送人,圈子很小。没有徐悲鸿推荐,而且推荐给当时中国最大的最权威的中华书局出版,齐白石和他的画不可能在短时间被认可,也不会一下子被更多的人知道。谁知道,还有多少天才俊杰被烟火人间所湮没。
齐白石的这一衰年变法,不但延续了他的艺术生命,也延续了他的寿命。而艺术家,尤其是画家,有时候,还真要比寿命,比阅历,比你在纷纷乱世中的那种依违和选择。1937年,卢沟桥事变,日军大举侵华,平津相继沦陷。年逾古稀的白石老人为防敌伪方的利用,辞去教职,闭门家居。坚持闭门不出,为避免日伪人员的纠缠,在大门上贴出“白石老人心病复作,停止见客”的告白。后又在门首贴出“停止卖画”四大字,并告示:“中外官长要买白石之画者,用代表人可矣,不必亲驾到门,从来官不入民家,官入民家,主人不利,谨此告知,恕不接见。”传说,一个汉奸托人求画,齐白石画了一个涂着白鼻子、头戴乌纱帽的不倒翁,还题了一首诗:“乌纱白扇俨然官,不倒原来泥半团,将妆忽然来打破,浑身何处有心肝?”
一个人在乱世中 ,要独善其身也不容易,白石老矣,但心肝未老。
他一生都是个农夫,从没有停止过耕耘。
他一生节俭。一生都习惯一种穷人的生活。哪怕成了一字千金的大师他也还是个穷人。案头上摆设的糕点放到发霉,长出白毛,要留给最珍贵的客人。这就是齐白石,一个节俭到了吝啬的农人,一个还有些小小狡黠的农人。
我在这土砖茅顶屋里看着记载着老人一生的老照片和他各个不同时代的诗书画印,不是赝品,一笔一画都是真迹。尤其让我吃惊并感动的是,他在九十四岁那年开始临《曹子建碑》,又一个开始,他的生命好像只有开始,没有结束。他还在画。1955年,他与陈半丁、何香凝等画家合作巨幅《和平颂》献给在芬兰赫尔辛基召开的世界和平大会。对于在乱世中度过了漫长一生的白石老人,一个被兵匪之乱驱赶得得远离故乡的人,和平,是他最渴望的。当世界和平理事会把1955年度的国际和平奖的荣誉状、一枚金质奖章和五百万法郎授予一个九十五岁高龄、须发皆白的中国老人时,我感到这不仅是一个象征,还是一种完成。
两年后,九十七岁的白石老人安详仙逝,他没有葬回这白马湖畔的故乡,而是葬在北京西直门外魏公村湖南公墓,墓前石碑上没有刻上“杰出的人民艺术家”、“世界文化名人”之类的称号,只简简单单地刻着白石老人生前所篆“湘潭齐白石之墓”。
现在,他的名字成了他家乡的一个名牌,杏子坞现在叫白石乡,屋斗塘现在叫杏花村,白马湖,一个天生地长的野湖,也已经被当地政府开辟成了风景区,规模浩大的齐白石纪念馆,历时十年的营建也于1993年竣工落成。但我觉得,如果没有这几间土砖茅顶屋,这纪念馆就是再大,这个白马湖风景区即便再美,你肯定也会觉得少了什么。我用一天的时间,在这里完成了对一个人、对艺术的领悟。
这里还是白石故乡吗?——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完结)

——收录于散文随笔集《漂泊与岸:湖湘溯源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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