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湖年谱(上):从木匠到画家
文/陈启文
走湘江,有个地方是一定要去看看的,白马湖。去那里会会一个少年。去看看他的家。心情,就像去看乡下的一门穷亲戚,有一种庸常人间的亲情,质朴。
第一眼看上去,还真穷,一幢坐西向东的土砖茅顶屋,三厢间,两头出横,这房子是湘潭乡下那种典型的“一担挑”,世世代代都只属于穷人。老是极老了,到处都破着。村人说,老齐家这屋子,早呢,还是清咸丰年间盖的。我想,哪怕是这样的破屋子,这般老了,也该成文物了。当然是文物,白石老人的故居啊。
1864年,农历癸亥同治二年,元旦,齐白石就降生在这里,湖南省湘潭县杏子坞屋斗塘,很偏僻的一个山村。按乡下人的奇怪的计岁 法,他一出生便已经两岁。白石乃长子,派名纯芝,号渭清,又号兰亭。这个人一生给自己进行了无数次命名,而最重要的一次是他二十七岁时,取名璜,号濒生,别号白石山人,从此,一个叫齐白石的画家才算真正诞生了。但此时,我们还不能叫他齐白石,我们只能按他父老乡亲的叫法,叫他纯伢子,或阿芝。当年那个纯伢子,阿芝,倒也看不出有什么大出息。那一年生的孩子属鼠,又岁逢甲子,天干地支中的第一个鼠年,而又在元月元日降生,这个孩子,在宿命中似乎已注定是不同凡响的。这是富贵命,他却生在穷人家。他从小多病,还不知道能不能养活。种多人认为这是穷人的八字与富贵命相克的迹象,他消受不了这样的生日。《白石自状略》云:“王母曰:汝小时善病,巫医无功。吾与汝母祈于神祇,叩头作声,额肿坟起,常忘其痛苦。医谓食母乳,母宜禁油腻。汝母过年节常不知肉味。吾播谷,负汝于背,如影不离身。”这也是乡下的穷人把一条性命留下来的唯一法子,母亲和祖母每日里为他烧香求神,磕头磕得把额头都磕肿了,无钱抓药,只能喝下一碗碗的符水(即把巫医画了符的黄裱纸烧化在水里)。但奇迹般的,他这病在四岁(实为两岁,后依此类推)竟然慢慢好了。这里不能不提及一幅画,白石晚年曾为人画《霜灯画荻图》,并题诗云:“我亦儿时怜爱来,题诗述德愧无才。雪风辜负先人意,柴火炉钳夜画灰。”又于诗后自注云:“余四岁时,天寒围炉。王父就松火光,以柴钳画灰,教识‘阿芝’二字。阿芝,余小名也。”
这是一件应该载入年谱的大事,他开始识字了。我走进土砖茅顶屋,去看那口火塘,火塘犹在,连那烧过的灰烬也在,但那里面已没有了火烬。想象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爷爷用火钳夹着火烬先给自己点上烟锅,然后在地上画出两个字——阿芝,他跟着重画了一遍,还是阿芝。没有火烬时,爷爷也会拿指头在空中划着。那是两个看不见的字,但他看得见,还是阿芝。齐白石一生不知道用过多少名字,有别人给他取的,更多是自号,但这个名字是刻骨铭心的,这是他第一次认得 自己叫什么。
虽说祖父和父亲都是粗通文墨的乡下人,但他外公周雨若却是当地的蒙馆先生。八岁时,他才去离家三里路的枫林亭王爷殿,去外公开的蒙馆上学。要说这纯伢子还真是块念书的料,读《四言杂字》,一读便熟,对《千家诗》尤觉有味。但他最喜欢的还是用毛笔描红。《白石自状略》云:“性喜画。以习字之纸裁半张画渔翁起。”这可能是他童年时代最快活的一段日子,但好景不长,他很快便辍学了。爷爷老了,下不得地了,齐家租种了十几亩田,还与人合养了一头牛,全靠父亲一人,纯伢子只能回来帮着家里干些杂活,他一边放牛,还要一边砍柴、拾粪。但那旧日诵读的课本他却放不下,一有空就瞅上几眼。有时读着读要,就忘了砍柴,这让家里的大人很生气。湘潭乡下有句俗话说,三日风四白雨,哪见文章锅里煮。对于穷苦老百姓,第一要紧的是要填饱饥肠辘辘的肚子。老祖母叹息,说他这样好读书是生错了人家,今晚都没了夜饭米,看你还怎么捧本书去念?纯伢子很懂事,以后上山总是先把本书挂在牛角上,等拾满了粪,砍足了柴,再读书。有不懂处,便在下山时绕道去外公那里讨教。就这就样,他竟也断断续续地念完了半部《论语》。
在荒芜中,试着找到往日的那条小路。久已没人上山砍柴了,一务路就荒了。
就是在这条路上,一个少年把镰刀别在腰里,一把钎担掮在肩上,和牛一起上山。这是个久远的形象。《白石诗草 》有《山行见砍柴邻子伤感》诗三首,其一云:“来时歧路遍天涯,独到星塘认是家。我亦君年无累及,群儿欢跳打柴叉。” 诗后自在云:“余生长于星塘老屋。儿时架柴为叉,相离数伍,以柴筢掷击之,叉倒者为赢,可得薪。”他以快乐的场景叙写旧日的艰辛,今日之伤感,而深深吸引我的却是孩提时代的那种无忧无虑的天性,对于穷人的孩子,也唯有天性中这可怜的一点快乐来补救他们生活甚至是生命里的残缺。这也是他一生都在捕捉的。快乐的事情,还有打鱼摸虾的勾当。他后来曾作《垂钓图》并记:“阿芝少时喜钓鱼,祖母防其水死,作意曰:汝只管食鱼,今日将无火为炊,汝知之否?令其砍柴,不使近水。”尽管用了文言,但一个乡下少年背后家境的穷苦、他所过早承担的重负还有老祖母的那种悲苦而复杂的无奈之情,都很逼真地表达了出来。但这样的苦难,他一辈子也没画出来。他可能觉得那太残忍。他画出的是自己放过的一头乌黑的水牛,卧在水里,像一只乌黑的蝌蚪。水是白马湖里的水。水边有悠扬的湖柳。他去西边的山上砍柴,要从湖边经过。他第一次看见那些嬉戏的虾子就是在这湖边。湘潭乡下人把这种虾子叫做米虾。很小,但透明,晶莹。但也许只有这个少年才能分清它们不同的长相和迥异的神情。
我在这湖边转悠。这是夏天,但湖上风凉。这就是那个少年打鱼摸虾的湖泽么?我深深嗅着,这干净的还带着露水的气味,来自那些水草,浮萍,莲花,湖柳,很多的水鸟,飞起来,又落下,瞬间被它们划开的碧波,如微风乍起,荡漾开去,又复归于安详。然而这个湖对于我,只是单纯的风景,有许多那个少年曾经看见过的东西,我是看不见的。在那个少年的眼里,他在这个湖里,和我一样,也看见了莲花,水鸟,鱼,虾子,看见了一切如此鲜活的生命,他还看见母亲和祖母为他烧香祈求的神灵,神在湖中。我觉得,这个乡下的少年,但不一定真是天才,但的确独具慧眼,他一生都保持了对乡村的敏感和虔诚,这与他对神的虔诚信仰有关。他是信神的,信菩萨的,信巫术的。他深信山鬼与水神从比屈原更早的时代开始就在湖湘的山水间神出鬼没。没有这样的信仰,没有诗人屈原。没有这样的信仰,也没有画家齐白石。没有这样的信仰,甚至无所谓湖湘文化。没有这样的信仰,你也难以理喻齐白石这样一个奇迹。
这个人没有诗书的家传,只有天地的化育和对神的虔诚信仰。这让他觉得,这湖里的每样东西,都是神秘的,有神性的。这个人后来一生画得最多的就是水,却不见水,水到他笔下你就看不见了,就像神一样看不见。这就是化境。一个人对他笔下的事物如果缺少了虔诚的信仰,又怎能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
这样你就更加深刻地理解了,他不仅是一个奇迹,而且是神奇的。
神奇的还有女性,她们永远都是离水最近的东西。湖边妹子诱人的眼睛,发出好奇的狐狸般的光芒。这对于他无疑也是一种诱惑。这些苦命而美丽的乡下妹子,在他眼里,也是神啊。十二岁那年,这一年农历正月发生了又一个必将载入年谱的事情,他结婚了。这桩婚事是由他父母做主,按湘潭风俗,他迎娶了童养媳陈氏。小丫头与纯伢子年龄相当,实际上都只有十岁,两人拜堂之后,便正式有了夫妻的名分。当然,还得等到他们到成年后再圆房。读齐白石日后写的《祭陈夫人文》,可知这个小媳妇在齐家的辛苦,也饱含了他对这结发妻子的深情“吾妻事翁姑之余,执炊爨,和小姑、小叔,家虽贫苦,能得重堂生欢。”这是悲欣交集的文字,虽苦,又多少含有一丝甜蜜。
苦难的岁月,过得比爷爷嘴上缓慢燃烧的烟锅还要慢。又一茬人在收割后的稻田里迅速地老去。他看见父亲的腰弯了,背驼了。一个农人,哪伯老到了爷爷的程度,哪怕不再挑那样的重担,他的背也是弯的。他被自己的苍老压弯。这年,齐白石十五岁,农历五月五日,正逢端午,祖父病殁。他成了这家里除父亲外的最重要的一个男人。但父亲看着他时眼神里却深含着优伤,十五岁了啊,在乡下该是个小伙子了啊,可他怎么就长不大呢,还是那眼样又瘦又小。父亲绝望了,这样一个儿子是干不动田里的农活,那就让他学一门手艺吧。就这么决定了,这是一个父亲对儿子命运的安排,而他只能接受。
他被送去学木匠。湘潭乡下木匠一是粗木作,二是细木作。他第一次木作师傅齐仙佑,都姓齐,算是家门。但三个月后师傅便把他送还家,这小子不是干农活的料,也不是学粗木作的料,力气太小了,扛不动大檩条。做父母的给师傅说了许多好话,但齐师傅怎么也不肯再收下这个不中用的徒弟了。齐白石只得又转拜到另一个粗木作师傅门下,还是姓齐,齐长龄。但没过多久他又回来了。这次倒不是师傅嫌他力气小,是他自己突然不想干了。原因呢,是这年秋天,师徒俩做工归来,途中遇到了另外三个作雕花木器的细木作工匠,他师傅背着很重的东西,还是赶紧给那三人恭敬地让路,让到了一边还向他们连连鞠躬,问好。这让齐白石很奇怪,都是木匠,师傅对他们怎么这样恭敬呢?听师傅一说,他才明白,木匠跟木匠也是大不一样的,像他们这种做大木作的粗人,是不敢跟做小器作的细木匠平起平坐的,如果哪家人既请了大木作,又请了小木作,这小木作必是座上宾,大木作只能叨陪末座。这让纯伢子动了心思,他要改学小器作。
第二年,他便转拜雕花木匠周之美为师,学小器作。但学这门手艺,是要绝顶聪明的,这也是一般人不愿送孩子去学小木作的原因,有一辈子也学不成细木作的。但纯伢子这次是选对路了,他力气小,但心思灵泛,那白马湖里的鱼蟹,米虾,荷花,翠鸟,松鹰,草虫,雏鸡,小鸟,还有妙趣横生的老鼠偷油图,都被他心灵手巧地雕到出来了。这让师傅有些惊喜,还有些害怕,这小子往后的手艺肯定在他之上啊。多少年后,恩师长逝,齐白石撰作《大匠墓志》云:“君以木工为最著,雕琢尤精。余事师时,君年三十有作。常语人曰:‘此子他日必为班门之巧匠。吾将来垂光,有所依矣。”这就是恩师当年对他的夸奖,甚至就是由衷的的赞叹。应该说他的这个师傅是很有眼光的,但再有眼光也只预言了“此子他日必为班门之巧匠”,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这个徒弟会成为一代艺术大师,宗师。
十九岁那年,有两件事是不能遗漏的,一是他下半年出师,再就是与妻陈春君圆房。这意味着,他不再是一个少年,他成大人了。尔后,他仍跟师傅起走乡串户做雕花木器。他开始享受他曾经艳羡的小木作师傅的那种尊崇,饭菜丰盛,还有酒喝。他喜欢喝酒,但很少喝醉。在必要的时候酒还可以壮胆。一次,他在一雇主家干活时看到了一部乾隆年间刻印的彩图版《芥子园画谱》,他爱不释手,但他知道这样的珍藏书箱一般是借不出来的,如果不是借着酒的那股子冲劲,一个借字,也难以让他开口。他不但说了,还说保证在半年时间就完璧归赵,他要用半年时间把这本书抄下来。或许就凭他的这股子冲劲,让那个雇主还真想试一试,看这牛皮烘烘的小子怎样把牛皮吹破。但他没吹牛皮,白天干了一天活,每晚还要在油灯下照着《芥子园画谱》用薄竹纸摹写,勾影,着色,整整半年,他摹写出来的画谱,钉成十六大本。这也是他二十岁之前在湘潭乡下干出的一件最出名的事情,人人都对老齐家那个看上去有几分怯弱的阿芝刮目相看了,这小子,算个人物。
一本画谱让小齐师傅的雕花木活花样百般出新,也没有早先那些不匀称的毛病了。但更重要的意义还不是这些,它让一个小木作木匠开始向一个画匠的转变。他在乡间做雕花木匠的同时,又拜纸扎匠出身的当地画师萧传鑫(号芗荄)为师,学画人像。湘潭风俗,画生人称“小照”,画死者称“遗容”。画像之外,小齐师傅还经常为主顾家女眷画帐檐、袖套、鞋样之类,有时还画中堂、条屏等。他好像什么都想学,除了画像,他还跟萧芗荄学裱画,又从从朋友王训处借白香山《长庆集》借松火光诵读。齐白石后有《往事示儿辈诗》:“村书无角宿缘迟,廿七年华始有师。灯盏无油何害事,自烧松火读唐诗。”三十岁后,他逐渐在方圆百里有了画名。画像之外,亦画山水、人物、花鸟草虫、仕女等。《自述》云:“尤其是仕女,几乎三天两朝有人要我画的。,我常给他们画些西施、洛神之类。也有人点景要画细致的,像文姬归汉、木兰从军等等。他们都说我画得很美,开玩笑似的叫我‘齐美人’。”生活中的一个重大改变,是靠卖画的收入已经远远超过了做雕花木匠的收入。家中光景有了转机,他也有了文人的闲情逸致,一般投缘的文朋诗友拉起了“龙山诗社”,,他被推为社长,成员有七人,人称“龙山七子”。这七子之一的王训在《白石诗草跋》云:“山人天才颖悟,不学而能。一诗既成,同辈皆惊,以为不可及。”看这诗中发出的由衷的赞叹,他在乡下已经算是个天才了。
他后来在《白石老人自述》中也掩饰不住几分得意:“我的画在乡里出了点名,来请我画的大部分是神像功对,每堂功对,少则四幅, 多二十幅的。”从一个农人转变为一个木匠,只要几年,从一个雕花木匠转变为一个画匠,也只要几年,而从一个画匠转变成一个画家,大画家,大艺术家,则可能要十几年,几十年,甚至一辈子也不够。然而这样一个个转变,对于他,是已经注定了的。这多亏了他的好学不倦,他一生拜师无数,如当时本土的一些名人,胡沁园,陈少蕃,谭溥(号荔生),画画的,治金石的,懂诗书的,他都拜过,他是无数人的学生。《白石自状略》云:“年二十有七,慕胡沁园、陈少蕃二先生为一方风雅正人君子,事为师,学诗画。”两位老师为齐白石取名“璜”,取别号“白石山人”。陈少蕃除对他讲解《唐诗三百首》外,还教读《孟子》、唐宋八大家文。还让他闲时读《聊斋志异》一类小说。胡沁园教齐白石工笔花鸟草虫,把珍藏的古今名人字画拿出让其观摩。也是这一年开始,他开始学何绍基书法。他后来一生艺术成就非凡,诗、画、书、印并绝,也多亏了他逢人便拜师、什么都想学、对什么都感兴趣的天性。可以说,二十七岁,这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年份之一,齐白石,作为一个画家而诞生了。(未完待续)
——收录于散文随笔集《漂泊与岸:湖湘溯源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