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海观澜】陈启文:苍老的风景(四)//旷世逸才


苍老的风景(四):旷世逸才
文/陈启文


帝国崩溃,民国光复,黎元洪继任总统,发布惩办通缉帝制祸首令,杨度位列第一名。
他感到最对不起的还是自己的恩师王闿运,“旷古圣人才,能以逍遥通世法;平生帝王学,只今颠沛愧师承。”王闿运逝世时,他正在逃亡中,惶惶若丧家之犬,落到这步田地,他很悲伤,很沮丧,很惭愧,其实也不是他没把老师的本事学到手,他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而且他的君主立宪制,也可能是最适合中国国情的一条路,可就是走不通啊。
杨度心灰意冷,一度遁入空门。当他意识到自己无力拯救一个国家时,便退而拯救自己。他一边在天津、青岛外国租界避难,一边闭门学佛学佛参禅,在出世超脱的佛学中重新思考人生、反省过去,以“虎禅师”为名写了不少论佛的心语。1917年张勋复辟,邀请杨度入京参加。这次张勋打错了算盘,杨度毫不犹豫就拒绝出山,他还通电张勋、康有为:“所可痛者,神圣之君宪主义,经此牺牲,永无再见之日。度伤心绝望,更无救国之方。从此披发入山,不愿再闻世事。”可见他的绝望与决绝。而以这样一种心境悟道,有时候还真有大觉悟,譬如,他认为禅的基本精神就是“无我”,在佛教界第一次提出“无我主义”的“新佛教论”。在济南,他对珍珠泉大发感慨:“随地涌泉源,对澄澈一泓,莫使纤尘滓渊鉴;隔城看山色,祈庄严千佛,广施法雨惠苍生。”然而,这个一身毛病、吸鸦片也染风尘的“虎禅师”真的能够立地成佛吗?“风雨送春,落花有恨;蹉跎怜我,报国无门。”这是他为风尘知己远春题写的墓联,人间多少事,他到底还是放不下啊。
更让绝望的是,他的预感正在时间中逐渐被验证,一个没有皇帝的中国,不但没有让国人得到真正的民主和自由,也并未给国家和人民带来期望中的任何好处。相反,却只制造出了更大的混乱和分裂的败象来,军阀割据,战争频仍,民不聊生,可以说,中国又陷入了那种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在杨度死前,中国已经陷入了亡国的边缘。
只要一天不死,杨度就无法幸灾乐祸。在个人与国家民族的博弈中,杨度和几乎所有的中国人一样,都展现出强烈的国家意志。
在逃亡中,杨度过了四十四岁的生日,写下了这样一副充满自嘲意味的自寿联:“天开地辟,先盘古十日而生;东奔西逃,享民国七年之福。”七年之后,他才被特赦返京。然而,对于现实,这一个时过境迁早已褪色的过气人物却依然无法作壁上观,1922年,陈炯明发发动叛乱,他受孙中山委托,作为特使,通过夏寿田游说曹锟(夏寿田此时是曹的秘书)制止吴佩孚南援陈炯明,帮助孙中山化解了一场严峻的军事危机。这也让孙中山想到他和杨度在日本时的盟誓:“先生成,度当尽弃主张,以助先生”,他由衷感慨:“杨度可人,能履行政治家诺言”。事实上,杨度不光是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在“伤心绝望,更无救国之方”后,他已逐渐倾向民主共和,并在上海加入中国国民党。而这对于国民党,不是吸收了一个党员,而是战胜了一种主张,为此,孙中山特电告全党,称杨度“此次来归,志坚金石,幸勿以往见疑”。杨度也开始投身于国民革命的实际行动,在山东军阀张宗昌那里策应过北伐。1925年,孙中山病逝于北京,杨度以联哀挽中山,意味深长:“英雄作事无他,只坚忍一心,能全世界能全我;自古成功有几,正疮痍满目,半哭苍生半哭公。”
孙中山逝世后,国民党内部的党争和倾轧,以及对异己的血腥屠杀,明显地又让这个“蹉跎怜我,报国无门”的老人失望了,而事实上,他在此前就开始和一些共产党人交往,尤其是认识了李大钊之后,又感到了一种新生的蓬勃力量。1927年,李大钊被捕后,杨度曾在北京设法营救,但最终也未能救回一个爱国志士的性命。这是他余生中的隐痛。晚年,他长期寓居上海,佯以卖字画为生,实为青帮大佬杜月笙门下清客,他在当时法租界住的小洋房就是杜月笙的,据说每月还拿着杜月笙五百大洋的薪水。有人说他是杜月笙的徒弟,他说:“我一没递过帖子,二没点过香烛,我称他杜先生,他叫我皙子兄,老实说,我不是青帮,只是清客而已。”这应该是实情。杜月笙对他很敬重,也很关心,杨度鸦片瘾奇大,杜月笙还嘱人特备一副烟具,一张烟榻,好让他过瘾。杨度认为杜月笙是侠而儒的人物:“予初闻杜君名,意为其人必武健壮烈,意气甚盛;及与之交,则谦抑山下,恂恂如儒者,不矜其善,不伐其能。人向往之,其德量使然也。”但杨度的另一身份杜月笙至死可能都不知道,1929年秋,在极度的白色恐饰之中,杨度由潘汉年介绍,并经伍豪(周恩来)批准,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一直与周恩来单线联系,为中共提供过不少珍贵情报。周恩来离开上海后,又由夏衍同他单线联系。杨度逝世后,他的中共党员身份一直鲜有人知,直到四十多年后,周恩来在病重之际才透露出来,他说,在重新修订《辞海》时,对中国近代历史人物的评价要客观公正,他特别提到了杨度:“他晚年参加了党,是我领导的,直到他死。”
其实,在杨度生前,也有深知内情的人讥讽他投机,他却忽然笑了起来:“方今白色恐怖,云何投机?”——我也深信杨度加入中共绝不是投机,一个投机者不可能投入一种随时都可能灭绝的弱势力量,你只能说这个人的一生都在被各种力量所支配,他还在苦苦求索那可能的更适合中国的道路,他总在想,能否把一种力量换成与另外一种力量重新再来遍?但不管他的复杂、多变的选择是否正确,有一点是他一生都未改变的,那就是他对国家、对民族不离不弃的精神,这也正体现了湖湘文化中那种心怀天下、经世致用的精神。在这样一一种精神的支配之下,没有错误的道路,只有正确的目标,那就是救国,救世。

时间永远站在人的另一边。
人的一生不可逆转,杨度在这乱糟糟的世上走过了短促的五十七年,从帝王之术,到君主立宪,从拥袁称帝,到加入国民党,又在中共处于历史最低谷也最危险的处境中秘密加入中共,这样一个人,我要说他创造了一个个奇迹,也给人留下了一种变幻莫测的感觉。他在中国近现代史上也许算不上是一个什么关键性人物,他始终没有力量改变历史和创造历史,但离开了他历史又很难真实地叙述。
看东西如果隔得太近,反而容易歪曲事实真相。事实上,这又是一个你必须远远去打量的人。或许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即我们应该学会在时间面前的谦卑,永远不要急于下定论,给理性、给自己一点积蓄公正时间,也给那些可憎者留下一点悔悟和反省的时间。历史选择他来扮演了近现代的一个复杂而尴尬的角色,让他把一条路走成彻底的死路,那么在他之后,中国,中国人,中华民族,是否又走上了真正的活路呢?当我沿着一条长河,往外掏出一些过时的事物,我常常会变得更加茫然。而那个后来加入了国民党又加入了共产党的杨度,是否完成了他最后的抉择?有这样一个事实,晚年他根据孙中山的建议,着手撰写的《中国通史》,并写好了大纲,而就在这个大纲中已经是中共党员的杨度还每每为当初“立宪运动”的失败而心存不甘,还坚持认为,如果清朝是汉族人的政权,则君主立宪必成。这意味着他的基本立场即“以专制之权,行立宪之业”而并未有根本性的改变。这一发现让我不寒而栗。我突然觉得,这个人可能预先窥探到了什么。
如果这部《中国通史》能够完成,我相信可以看到一个更真实的杨度,然岁不与人,杨度1931年在上海租界病逝,葬上海万国公墓。他在病中已提前为自己写好了挽联:“帝道真知,如今都成过去事;医民救国,继起自有后来人。”这明明白白的话,我却越读越觉得更像神秘的谶语。
古老的阳光从苍老的树叶缝隙里飘落下来,又一步步地后退着,在这个山洼洼里,时间的流逝变得格外青晰。远近农舍屋脊上的光亮,渐渐陷入一派青黑之色。
尽管正值湘中盛夏的三伏季节,但感觉石塘没有山外炎热。“五六月间无暑气;二三更里有书声。”忽然想起杨度这副自题书斋联,但哪里是他曾经苦读的书房呢?一个人,连同他的故居以及那远去的脚印,早已流逝的时间中消逝,没有消逝的是一个人的文字,哪怕是只言片语,这里的许多农人还能背诵。杨度半生漂泊,和许多远离故乡的游子一样,他一生的大多数时间也只是远远地热爱着故乡,最终他也没有魂归故里。他的故居早已不复存在,但他喝过的石塘水,依然把这里的一切洇染得生机盎然,而他的书香流韵,也依然在熏陶乡间那一茬又一茬苦读的山里娃。
听说,就在袁世凯驾崩的那天晚上,南方的一座民宅在风雨中轰的倒塌。
这是我在杨度的故乡听到的最后一个传说。(完结)

——收录于散文随笔集《漂泊与岸:湖湘溯源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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