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海观澜】陈启文:湘江口


湘江口
文/陈启文

那是五月的一个雨天,我已经走到了一条河的上游。到处都是滔滔不绝的声音,但看不见河流。
哪里是河的源头呢,我茫然四顾。
出发前,也许更早之前,我就被那个名字迷住了,湘江口。我知道那是一条河的源头。我从北方的那片大泽一路寻来,路越走越窄。这是通往瑶山的路。在无边无沿的蛮荒之中满眼都是混乱的群山。山是青的。在这山花尽数泯灭的季节,大山呈现出来的只有一个颜色,然而等你走近了,走得很近了才发现,那种苍茫的青色不是树林,而是石头。
为了寻找一条河流的源头而来,然而我已经走不出这无边无际的大山了。或许所有的边地都有一种蛊惑人的魅力,这样的魅力我在远离湘江的湘西也曾感受过,那里到现在还流行着放蛊的传说。那是人类至今无法探悉的最神秘最美丽也最可怕的传说。我不知道,我置身的这无边无际的湘南边地的瑶山,是否存在着某种蛊惑人的魅力。现在我确信自己迷路了。哪怕找到一条很小的溪流,我也有一个方向。我听见了水响,我朝着那声音奔去,那清脆的响声又从我的身后传来,而那是我刚刚离开的地方。我疲惫而无奈地转回了原地。远近,依然是深怀诡谲的大山。我疲惫而无奈地转回了原地。
我坐了下来。很快,我的黑夜降临了。
忽然,青色的崖壁亮了一下。我下意识地抬头望去,那是光。后来回想起来,我十分感激那个夜晚竟然黑得那么深。不然我是不会注意到那遥远的一星灯火的。我终于看见了我渴望已久也寻觅已久的东西,我很激动,但又很害怕,那在空无一物的夜空忽然出现的灯火,远远的,你看见了,你会以为那是几千年前的一点火光,然而那已是我生命唯一的指引。我浑身发抖地朝那看上去比另一个世界还要遥远的一点火光走去。慢慢地,我平静下来。在宁静的矮林里头冒出一座吊脚楼的轮廓,老屋四周的树木都像与天地万物连在一起了。渐渐地,这树影和吊脚楼的暗影后边又冒出了更多的灯火,揭示了一个隐秘人间的存在。
就这样,我走进了一个瑶人的山寨,我的眼睛也亮了起来,又看见了树木,溪流,人,又嗅到了热烘烘地扑过来的牲口粪味。
那一刻我感觉就像世界又回来了。
不用我敲门,狗已经报信了。瑶山人听见狗吠就知道有远客上门。一位瑶族大娘用手护着一点儿摇曳的灯光走出来。她替我撵走了狗,然后把半掩的门打得更开了。她没问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她也根本不问我是干什么的,就向一个陌生人,完全敞开了瑶家的大门。也许,她已经不止一次地接待过我这种没头没脑闯进大山里的不速之客。
外面还在下雨。大娘生起火,烘着我那被雨淋湿了的衣服。我闻到了那火焰的香味,像是香杉树枝的香味。我湿透的衣服上,很快升腾起一片水汽。我听见头上有什么响动。怎么这么多耗子啊?我问。大娘嘘了一声,示意我别吭声,她神神秘秘地告诉我,这些小东西乖得很,它们就躲在房梁上,你说什么,它们都听在心里呢。
瑶家人爱惜而且敬畏一切生命,包括耗子。大娘的儿子,一个头裹罗帕的红脸汉子过来陪我喝酒,我看见一只壁虎爬到他身上,他也不赶。瑶家人爱惜而敬畏一切生命。很烈的包谷烧酒,很辣的辣椒,吃着喝着我浑身就像燃起了火苗子。好长时间都没有这种热烈的生命感觉了。我想要寻找一条河的源头,我觉得这让我平添了某种生命的神圣感。我没想到自己找到的却是这样一间吊脚楼。大娘瘦得皮包不住骨头了,大爷许多年前就摔死在山崖下,大娘的儿子年近四十还在打光棍,然而他们都有血有肉地活着。大娘的儿子放下酒碗,就抡起斧子,开始劈柴。他以一种炫耀般的姿势骑在马扎上,挽起袖子的肩膀往上一扬,黝黑的肌肉便闪闪发亮。大娘掏出针线来纳鞋底,把一根绳线从鞋底的另一面长长地伸出来,又一针扎下去,不紧不慢的,悠闲里透着满足,是那种岁月沧桑后依然还健在的满足。
寂静地躺在角落里的是一只瑶人的石缸。整块石头掏空了,不知是怎么掏空的。水缸里的清水,被大娘一勺一勺舀出来,灌进铜壶里,架到柴火上。当我除下鞋袜准备用热水来烫脚时,大娘看见了我满脚的血泡,她心疼得不得了,把那只正纳着的鞋底紧紧地按在了心头。
人生如梦。当我在这远离城市与故乡的吊脚楼里沉沉躺下时,我仿佛掉进了人类的最后一个恬静的梦乡。很久都没有这样放下过自己的身体,我愿永不苏醒。但我还是醒了。夜里,一双手摸摸索索地探到了我的脚底,伸过来的还有那针尖大小的一点儿清凉,在我热辣辣的脚板上悄无声息地移动。一张若隐若现的脸,慈祥地,浮现在寂静的月光中。我没醒。我假装没醒。说真的我也怕自己醒过来,怕突然发现又是个梦。直到大娘挑破了我脚底的全部血泡,悄然离去后,我突然感到了我内心的冷酷。那年我三十出头,刚刚经历了人生的一场大变故,我开始了毫无目标的游荡,并且下意识地把寻找一条河的源头当成了方向,说穿了却是为了掩饰自己漂泊无依的处境。
清早,起来,看见大娘跪在神龛下,口中喃喃着。那个神龛,已被她擦得锃亮。这是她每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她跪着,喃喃着,不知在向她每天烧香供奉的这个神灵祈求什么。或许,这个世界是需要有一点信仰的,不管你信奉的是何方神祗,一个心里有神的人,就会把这个世界上的许多平常的东西看作心中的圣物,肯定也要比一个像我这样心里无神的人活得踏实,会对这个世界多一些敬畏,多一些宽容,多一些慰藉。有一个角落来寄托自己无着落的灵魂。而我,这么多年来,都找不到这样一个可以寄存自己灵魂的角落,我甚至遗忘了它的存在。我选择了一条河流,我在探询她的源头,我的寻找,与漂泊,从一开始,也许就不是我自己的选择,而是命运的选择。
又要上路了,天已放晴。空气中散发着湿树叶子的味道。大娘一直把我送到了进出瑶村的那个唯一的山坳。我愣愣地站在一片被风吹得摇曳不止的竹林旁,仰起头来看着山顶的蓝色。我问大娘,这里离湘江口还有多远?大娘指给我一条从竹林里流出来的溪涧。大娘没说那是湘江口,大娘说,伢崽,你顺着这条溪走,就能走回家了。我的大娘,她竟然真把我看作一个迷路的孩子,一个找不到回家之路的孩子。
我便顺着这条溪走。走了一程,扭过头去看大娘,大娘正在挖竹笋,风吹得她的脑袋晃来晃去,满头乱发像一团破布。她活着,辛苦惨淡而又艰忍地活着,只为显示一种顽强的生命。那一刻我忽然有一种潜在的心心相印之感。我不必再去苦苦地寻觅一条河的源头了,我愿意把这样一位苦寒的母亲作为一条河的源头。
——收录于散文随笔集《漂泊与岸:湖湘溯源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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