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远逝
文/陈启文
那天,一个陌生的老人引领着我去探访一个地方。
老头,娃娃脸,满脸皱纹和老人斑,眉宇间的童稚气却未脱,他咧嘴而笑的样子,像一个天真的婴儿。他一路走一路歌唱,手里攥着个晃晃荡荡的酒瓶。这老头让我想到我故乡一个叫神伢的老头。他是我们那儿唯一的民间歌手。他一辈子都没有停止歌唱。可谁都把他当作一个疯子。我小时候也这样看。
到了。我呆呆地看着。一看就知道是打过仗的地方,好凶险。两山夹岸,山不高,却遍布狰狞巉岩,石缝里又如挣扎一般长出许多杂树林。往这岩下一走,我立即感到自己的脸被什么伤了一下,仿佛子弹擦过。小小心心地一看,果然看见眼前的崖壁上有个铜钱大的弹痕。又看,岩石上,老树上,还有许多隐约可见的弹痕。
我想走近了仔细看看,没有路了。
战争好像总在路的尽头打响,土匪总在路的尽头出没。多少个日子多少岁月,土匪就埋伏在这山里,打劫过往的船只。家伙们不但有着极好的水性,也能在山穷水尽之处走出另一条路来。土匪是这里世代的隐患。除了土匪,也还有另一些被逼得走到了极端的人,那些走投无路的农民。这些农民举起了红军的战旗,要在这里抢渡相江。他们想要成为这个世界上走得最远的人。一场血战便开始了。
那可能是人类史上最惨烈的一场战争。每一声嘶吼都是人类在死亡降临之前发出的,而且都是方言,那是他们最真实的声音,江西的声音,福建的声音,湖南的声音,仿佛整个整个南中国都拥挤在一起,呐喊在一起,而他们要杀开一条血路,开向北方。被弹片击中的山石,遽然裂开了眼睛,不可名状地,看着不可名状的人类。数万人,几乎在同一时刻,死于同条河流。战后,在一个叫岳王塘的湘江转弯处,江水的流速忽然减慢,缓慢得几乎不再流淌,她的心窝里,仿佛被什么堵住了,被生命堵住了,从界首漂下的尸体,满河来不及收拾的破碎生命,密密麻麻,一眼望去,浪涛是灰色的,漂浮着的八角军帽上,有许多还来不及画上闪闪的红星。而河流是鲜红的,每一滴水都被血浸透了。漫河的血,年轻极了,新鲜极了。
把我领来的这个老头,那时还是个孩子,那时的红小鬼。
他深刻的记住了河流的另一种颜色,深深的血红。
这条河,要说什么都见过了,血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东西。她看惯了土匪杀船夫,看惯了官兵杀土匪,就像看人类爱玩的游戏。人类还有多少似是而非的关于杀戮的理由,又有多少无可逃避的命数啊。可这一次,她惊呆了,她还是第一次目睹人类如此大规模的残杀。湘江一役,红军八万人从井冈山走到湘江东岸,渡到西岸时,连缺胳膊少腿的算在一起,不到三万人了。历史在任何时候都可以玩弄字眼,湘江的血水里浮满的却是一个个刚才还在喊还在叫的生命,都还那么年轻啊,连胡子都没有长硬,都是爹娘生的啊,从一团血肉弄成这么个人长树大的人儿,还没品尝一点人的滋味儿,就像割柴一样被成片成片割倒了。
在随风远逝的枪炮声中,那些幸存者还将继续前行,沿着梦,梦也似的山河,如由南向北绵亘的山脉一路逶迤,恍若血泪交织的生命脉络。然后,一切归于平静,而岁月将解释一切。
几十年后,当年的一位红军战帅到自己当年战斗过的一些地方怀旧,他走得离这儿很近了,却突然打了转身。他,再也没有回过界首。其实,许多往事早被时间冲洗,没留下任何痕迹。
如果他回来了,一定会像我一样,这条河流会蓝得让他惊诧。
兴许,隔开这一切的不仅仅是岁月,还有心灵屏障。
从那以后,这里的湘江就感到胸口一直堵着一个东西,江水流过这里,再也流不出一点诗情画意。往来船只,远远地看见界首,岳王塘,立马就处于戒备状态,早早地把船停了,船上的人都跪下来,燃起香烛,磕头,却又不知是给谁磕头,是给那些阴魂不散的亡灵,还是给那主宰人类命运的神衹,或是给这条河这片滩?不管是谁吧,这磕头之声总能在心里引起一些回响。又总在重新开始起航时萌发出一线希望。
没有谁愿意死在这水里。
听老头说,这江滩上原本是有一座庙的,自然是岳王庙。
现在没有了。在庙的遗址上,盖起来一座纪念馆。走进去,我又看见那些武器了:梭镖,长矛,镰刀,斧头,还有一些很落后的枪械:汉阳造,驳壳枪,歪脖子机枪。竟然还有一门迫击炮,大概是从白军手里缴获来的。这锈痕斑驳的炮膛里,仿佛仍装满了炮火与硝烟的记忆。历史年代久远的东西往往让人望而生畏,我不敢走得太近,只是,远远地凝视它们。玻璃橱窗里,杀伐的刀斧早已锈去,扳机和子弹静默不语。这充满了血腥味道的支离破碎的东西,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悄悄死去了。那曾经血红的旗帜也有些晦暗。还有那些已逐渐不能辨识的文字,记载着多少光荣和梦想,只有风,不时惊动着枪械上沉睡的锈迹。
讲解员吃力讲解,这就是那时的湘江,界首,战争,英雄,敌人......听者无不沉默。那厮杀与血战的故事,已不知听过多少遍。又仿佛远远不止她说的五十年,六十年,而是一千年,一万年前发生的故事。而千万年来,一场场的血雨腥风,改朝换代,永不停歇的杀戮,早已使人们不辨敌友。战争,动荡,灾变,举义,仿佛都缩影在这条长河。所有的英雄,脸上永远都是同副表情。随着时间的无限延长,万顷沧桑,多少英雄人物都成泥土,死者和生者都已在时间中倒毙。一场战争并没有因枪声的停息而结来。嶙峋的树干上,还有未褪的血迹,炮灰犹在。痛抚残枝,生死哀荣反复,一条永恒的河流,因而也更有了悲剧性。
一些事情已经无从追忆,只听凭梦和记忆在脑海中不断的掠过。
武器死了,战士也死了,但战争还活着。往日的一切早已变得寂静无声,然而来这儿的人们一谈起那场血战,兴奋激动之情便溢于言表。他们早已远离了战争,却仍然充满了对战争的浪漫想象。在这样的浪漫色彩中,战争也确有某种迷人之处。人类天性中的好战、渴血,总让人们在一场仗打完之后,又开始酝酿下一场血战了。蓦然回首,依稀可以看见老屋场的墙壁上还留有当年用血写下的一个长达七十年的漫长誓言,依然那么触目惊心。
我听见老头在咳嗽。在他的咳嗽中夜色越来越暗。
你知道吗?好多年啊,我们这条大河边的人,都不再吃这条河里的鱼了啊。
老头说。他吧唧了一口烧酒,然后笑笑,笑得慈祥可爱。
对于河流,对于大地,血其实是最有营养的东西。我看着,就在我们的左边,右边,一条河流的两岸都是水田,被岁月催熟了的一茬一茬的稻子,又开始弥漫出成熟的味道。还有此岸、彼岸的山脚下冒起袅袅的炊烟,偶尔还看见一条顺水慢慢漂来的小舟,一位老艄公坐在船头上乘凉。一只手慢慢地摇着蒲扇。只在此时,你才会感觉到,这条河,这河水滋润养育的一切,早已越出了那一场血战。
我呆呆地看着。我的内心却活跃起来。
一场战争并没有因枪声的停息而结束。或许只有时间,才能让它真正停止。而嶙峋的树干上,还有未褪的血迹,炮灰犹在。痛抚残枝,生死哀荣反复,或许,只有和平,才能让愈合的伤疤重新长出新芽。
忽然想到一句话,天地之大德曰生。
老头说,就这么回事,咱们回吧。
我说,那就回吧。
他一路走一路歌唱。这老头让我想到我故乡一个叫神伢的老头。他是我们那儿唯一的民间歌手。他一辈子都没有停止歌唱。但我知道,这老头,并非我我故乡那个叫神伢的老头。
太阳落水了很久,天边还是红红的。
——收录于散文随笔集《漂泊与岸:湖湘溯源笔记》